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一)
"湘湘!"Josephina叩着卫生间的门。她已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正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叫空乘来时,门终于被打开了。
Josephina见她虽然脸上有些发白,大致上却没有什么不妥当,顿时放了心,示意自己要用卫生间。却看着屹湘迈出平稳的步子回座位去,才进去。等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屹湘已经躺下了,冰蓝色的眼罩覆住了眼睛,但头顶的灯却没有关掉,整个人还在一团暖光里。
Josephina伸手替她关了灯。坐回去忙着她的事情,不时的看一看躺着一动不动的屹湘。一双手臂交叉着护在身前····右边下巴上那颗痣偶尔颤一下。
Josephina也不知道屹湘到底睡着没有,她只觉得屹湘大概需要安静,于是在漫长的飞行中她不在打扰屹湘。
快要倒达的时候,屹湘才起来。
Josephina看看洗漱回来静静的给自己化了个淡妆的屹湘,问:"有没有通知家里人?"
"没有。"屹湘收好了化妆包,说:"我会直接去医院看姑姑。你不用特意照顾我。"
Josephina看看时间,说:"最多还有四十多分钟。"
像是给一个什么事情划定了期限,这个时间段让人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漫长。
屹湘转着手腕上的表带。
刚刚洗脸的时候没有摘下来,淋上了水,潮潮的,让她不舒服。她想要松一下表带,给腕子多一点空隙,却左转右转,都解不开扣子。蛇皮表带在扭动中仿佛变成了活蛇,每一个鳞片都刺痛着她的皮肤。她干脆开始撕扯表带,终于解开,手腕上那丑陋的疤痕,就像刚刚被蛇咬出来似的······她迅速的将潮湿的表带缠回腕上。
伤口偶尔会隐隐作痛提醒她它的存在。只是像这样酸痛的有些锐利,已经许久没有过。她越要紧紧按住,试图缓解一下疼痛,疼痛感就越厉害。
Josephina递给屹湘手帕,说:"妆都要花了。"
广播里在通知,说是天气原因不能降落,要转到天津机场等候天气好转。
屹湘握着手帕,自言自语的说:"什么天气,雷雨么?"
"你以为这会儿还会有什么好天气?当然是电闪雷鸣,阴云密布。"Josephina安之若素的。
屹湘沉默的擦着额上的汗,不自觉的按着颈下。
空荡荡的颈间,让她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段时间,颈子上什么都没有戴了。
Josephina看看她,从面前的小手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来,说:"给你。"
屹湘认出锦囊来。是她装了那对玉坠,还给汪瓷生的。她踌躇着没有接。
Josephina把锦囊塞到屹湘手上,说:"本来她要给你,亲自给你戴上。谁知道你这个丫头就是不愿意。她让我给你,说这东西你戴了这么多年,没有灵性也有感性,戴上,保平安也好。还不接着?"
屹湘接过来打开,依旧是扣在一起的一对。
她把玉坠托在手心里,打开,又合上。
"她说,那一个,让你以后送给合适的人。"Josephina微笑着说。她收拾着身边的杂物,过了一会儿,说:"依我看,干脆送给Allen。那个小子,才是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的男人。懂吗?"
屹湘低垂了眼帘。
将自己的那枚,小心的戴在颈上。
"另外大姐还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情她能帮上忙,尽管跟她开口。她一定会像办法帮你达成心愿的。"Josephina说着,敲了敲她自己面前搁板上那叠报纸。"我要跟你说的也一样。"
"没有。"屹湘说。
"别铁齿。"Josephina蜷起腿来,懒洋洋的歪在座位上,合上眼说:"总有些事儿,局外人比较方便。怕只怕····"她含含糊糊的打了个哈欠,后面的话便被哈欠消解了似的,也不再接下去说。
遇到小股气流,机身颠簸起来。
屹湘在颠簸中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有些恶心。
这趟回家的旅途,格外的漫长······
飞机终于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夜幕已降临。
屹湘跟Josephina刚刚出闸,就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冯程程。
冯程程跳起来叫着"汪小/姐,郗小/姐",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是那么快活——"她还是你的助理。你离开后她一直挺想你的,这回我让她来接机,也可以见见你。"Josephina在屹湘身边轻声的说。
屹湘看看她黑超遮盖下那已经完全变成"妖婆汪筠生"的面孔,说:"谢谢。"
程程问候了两个人,帮忙拿着Josephina的行李,却不住的跟屹湘问长问短。
"最近最大的新闻,就是咱们公司的VVV······VIP董先生。"冯程程小声跟屹湘说:"传言好多,不知道该信什么。你说,他不会真的跟什么黑社会啊扯上边吧?怎么想也不至于,可是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还有哦····"
屹湘拍了下冯程程,说:"你跟汪小/姐说,等我下。"
"咦?"冯程程见屹湘突然站住了,正不知为何,就看到跟自家车子并排停着的车边,两位女士站住那里,其中一位,朝着她们的方向招手——她看着那年轻的女孩子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是她。"
"谁?"Josephina坐在车上,问。
"做过咱们公司平面模特的那个·····"程程指着滕洛尔,说"郗小/姐说等她一会儿。"
屹湘看着站住自己面前的滕洛尔和她身边的女子,立即就猜到了这位中年女子的身份。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颤。以前她只觉得洛尔长的很有点儿像芳菲,这么一比较,其实洛尔还是像她亲生母亲更多。她沉默而矜持的站住洛尔身后,穿着打扮并不出众,但姿色不减,跟洛尔像姐妹。那女子有些回避她的目光,她也急忙转开了眼,看着洛尔。
滕洛尔戴了浅色的眼镜,浮肿的眼皮和面孔仍遮不住。
"你刚刚回来?"滕洛尔问。
"对。"屹湘说。
"我来接她······"滕洛尔含糊了一下,看看自己的妈妈,推她先上车。回身看着屹湘,咬了下嘴唇,才说:"没想到遇见你。"
屹湘看到洛尔眼中闪闪的,她沉默着,点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二)
滕洛尔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站在那儿看着屹湘,问:"你电话号码没变吧?"
屹湘说:"没有变。"
"我前阵子给你打电话,总是关机,我以为你换了号码。"滕洛尔说着,听到身后车子里她母亲在催促她说改离开了。她答应了一声,看着屹湘的眼睛说:"那我先走了。"
屹湘点头。
滕洛尔一只脚踏上车子,回过头来,预言又止的。车内的女人再次催促她,她只好说了声再见。
屹湘也上了车。
聒噪的冯程程做到了前面,开车的是小李。屹湘看着前面这一左一右,自己的哼哈二将,顿时觉得亲切。只是她身上乏的很,她便不怎么开口。程程大概是看出来,慢慢变得安静。Josephina更是上车之后便闭目养神。快到医院的时候,Josephina才问屹湘:"你跟滕洛尔私交不错?"
屹湘想,滕洛尔与她之间,大概不能算私交吧。除了工作上的几次接触,私底下几乎每次见面,场面都是失控的。她与这个女孩子的渊源却是剪都剪不断的。
"你还是觉得她的形象不适合公司的产品?"屹湘反问。
Josephina嘴角细纹忽深忽浅,说:"我知道那次选首席模特的事,你以为我故意给你找麻烦。我不否认我有这层考虑,最后处理方式也是因为有顾忌。我们客户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华人,传统上还是最重视脸面。伤了就很难弥补。不得不谨慎处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作为首席模特,专业素质固然要好,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人选,还是少碰为好。我是不愿意一个模特,观众对她的关注,超出了她展示的设计本身。"
屹湘看着她。不得不承认Josephina考虑的是对的,但是她的坚持也没有错。她说:"也许换个环境,滕洛尔会是个好人选。"
"没错儿啊,在这儿,怕是很难了。你看Benson就多么会见风使舵?我们好歹比他在这里多混了些时日,怎么好意思不顺水推舟?"Josephina叹了口气,看着街上快速掠过的人影和车影。Josephina降下车窗,雨后的湿润空气,带着夏季的热度,强劲的扑进车内。她挥了下手,扇着风,说:"看这样子,还有雷雨啊。这鬼天气。"
屹湘没有吭声。
滕洛尔难看的脸色,浮肿的眼泡,和她身后影子一样的女人看向自己那审视而谨慎的目光,形成了一股绞索,慢慢的勒上来,她胸口有些闷。尤其是滕洛尔母亲的身影,黑沉深重,压在了她心头的某一个地方似的。这个一直藏在阴影中的女人,此时此刻,应该继续藏住的,却放回了国内······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
"看望过姑姑之后还是快回去休息。不管多少事等着你去做,总得先有个好体力才行。"Josephina待车子停在住院部大楼前方,对要下车的屹湘说:"我改天来探视。你看看我,实在见不了人。"她说这比了一下从头到脚的装束。其实看起了除了有些疲劳,并无不妥。屹湘了解她要求完美的脾气,也了解此时她一定有非常多的事情等着处理,便点点头。
Josephina对小李挥挥手说快开车,回头看了看屹湘——已经消失不见了,应该是迫不及待的进了医院大楼了。她舒了口气,问冯程程:"这几天,坊间传闻很多?"
她突然一问,程程吐了吐舌尖,并不说话。
Josephina也不追问她,而是露出了一个似笑而非笑的极浅的表情,随后陷入了沉默。
屹湘跟滕洛尔就算是谈不上交情,她与董亚宁跟资秀媛却是私交甚笃。所以此时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当着屹湘却不能表现的特别明显。街面上嘈杂的声流不停的挤压进车厢来,她简直体会到了屹湘坐在这里时那种憋闷的感觉······
屹湘为避免突然出现吓到姑姑,提前给在医院的崇碧打了电话。姑姑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最顶层,神经外科病房。当她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反而毫无心理准备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她站住那里,忘了走出来,身后的人催促她,甚至撞到了她,她肩膀剧痛,也没有理会。
电梯门正对着楼梯间大门。那小家伙正抓着门把手,透过玻璃往楼梯间里看。个子矮,高度不够,非要翘着脚,于是小身子就跟吊在门上了似的,随着门轻微的晃动。
站在旁边的是潇潇,看着小家伙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滑稽了,说:"多多,湘湘是不会那么笨的,二三十层的楼,爬楼梯上来,累都累散架了。"他转头看到了屹湘,笑笑。
"我才没有在等她······"Allen说。
"那你是在数楼梯?也不知道是谁,晚饭都没好好儿吃,两分钟出来看一回电梯。"潇潇故意的说。
Allen不满的瞥了一眼潇潇。
屹湘往前走了两步,轻声的叫着:"多多?"
Allen的小身子停顿了一下,脚下立时打滑,被门荡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被潇潇一把拎住了后脖领儿,转了个圈儿对着屹湘,睁大了眼睛看她。
屹湘蹲下来。
Allen似乎没返过神来,对突然出现的屹湘板着小脸儿,眼睛眨啊眨的,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扫过来扫过去,只管看着她。屹湘轻攥着Allen的小胳膊,问:"干嘛,几天不见,不认得我了?"
她看着Allen,雪白的皮肤柔滑细腻,这鼻子、嘴巴、这眉······Allen那长长的睫毛是扫到了她的鼻尖吧,鼻尖又酸又麻的······手心里的小胳膊动了动,她以为自己攥的他不舒服了,忙松开,说:"对不起。"
Allen吸吸鼻子,小声说:"走,我带你去看Mummy。"他说这扯起屹湘的手,小腿瞪着,带着屹湘往病房走去。
潇潇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
屹湘看了眼哥哥,轻声问:"爸妈呢?"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三)
潇潇似乎是料她早有这一问似的,说:"妈还没回来,爸昨天开始连续开会,没回过家呢。"
屹湘拉着Allen的小手,滑腻的小手小鱼儿一样,在她手心里荡着,牵着她的呼吸一急一缓的······病房门口,穿着宽大衣裤的崇碧对着他们笑着挥手,这些天不见,崇碧瘦了好些。屹湘轻声开口:"哥······"
"你先进去看姑姑,有话等会儿说。"潇潇打断她。
屹湘望着哥哥平静的脸,点头。她知道这会儿自己是什么都不能说的。她松手。Allen小跑着先进病房去了。她跟崇碧说:"这些天是不是很累,我看你瘦了。"
崇碧笑着说:"不累。就是吃不下东西。"她说着,伸手挽着潇潇,一歪头,靠了潇潇的肩膀一下。潇潇对她一笑。
屹湘心里一动,打量下崇碧,问:"姑姑醒着?"
"嗯,醒着呢,你打电话说回来了,最着急的就是这一老一小。多多是隔一会儿找个由头出去看看,姑姑是隔一会儿问一次你怎么还没到。"崇碧笑着。
屹湘心里暖暖的,说:"哪儿想到能耽误这么久。天气不好,交通格外差。"
"快进去吧。"崇碧说完,回头对潇潇说:"让湘湘跟姑姑亲热会儿,你陪我去买点东西。"她拉着潇潇往外走。
屹湘站住那里,看崇碧推着潇潇,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呢,潇潇有些不情愿的走了两步就站住······屹湘赶快进了病房门。
"姑姑?"她进门便朝着姑姑的病床走过去。Allen踩着板凳趴在病床边,正叽叽咕咕的跟邱亚拉讲话,见她进来,歪了头,她走过去,抚着Allen的后脑勺,弯身看着姑姑的气息,毫不犹豫的,亲了姑姑一下。
"哎呦,肉麻。"邱亚拉抬手推屹湘。长时间卧床,她的脸有些浮肿,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状。但气色还是好的。面颊红润而有光泽。只是头发被剃光了,裹了半边纱布的头像戴了网状的帽子,看上去怪怪的。
屹湘微笑着坐下来,将Allen搂住,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她立刻觉得Allen好像沉了些。
"疼吗?恢复的好不好?"屹湘伸手,拉住姑姑的右手。正在打点滴的手,凉凉的。手背上有几块青斑,那是打了不少针的缘故。屹湘就觉得心疼。"要是疼的太厉害,就让医生给止痛剂多一点儿,别扛着,多难受。"
"疼倒是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崇碧和多多,这俩每天比医生和护士都啰嗦,尤其是多多。"邱亚拉手指弯成一对钩,夹住Allen鼻子,使劲儿的夹着,夹到他捧着自己的手叫起来也不松手,大笑着说:"多多脑子里跟装了什么系统似的,医生给派的药,吃多少,什么时候吃,注射什么药物,注射多少比例,注射时长多少·····都装在这颗大脑袋里。到了点儿,护士不来他都要去催的。今早护士还开玩笑说,最怕的不是我这个病人,倒是怕这个小病人家属。"
Allen揉着自己的鼻子。屹湘看他,他也正偷偷看屹湘,见屹湘笑,他粉白的小脸儿便红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懂那些药名和成分······"
"学校里有拉丁文课啊。"Allen说。
"别逗了,你那幼儿园级别的拉丁文,看得明白那药名?"邱亚拉不信。
"Clare懂。她说读书的时候,她的拉丁文成绩都是非常好的。"Allen回答。
"总之这俩凑在一处,不愁没话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题。我看我还是快点儿出院回家吧,多多再给崇碧带下去,就要变成小话唠了,以后谁受得了啊······我说邱多多,你不能朝着话多的方向发展啊,没听有句老话说的,男人话多钱少嘛?"邱亚拉笑着说。
"Mummy这几天总拿这个说我们。Clare说甭信这些,玩儿游艇的律师都是嘴皮子利索的。"Allen反应机敏,歪着头跟屹湘说。脸上的神气,是很不以为然的。
屹湘听着Allen这清脆标准的京片子,显然是叶崇碧的功劳,不禁微笑。
邱亚拉却说:"嘿,还学会告状了你。"作势要敲Allen的额头,Allen夸张的叫了一声,打着滚儿从屹湘膝头爬下去,躲在屹湘身后。
邱亚拉可能是笑大发了,头有点晕,坐着不出声了。
"怎么?哪儿难受?"屹湘忙问。
"看着你啊,我也就没哪儿难受了。"邱亚拉开着玩笑。
"瞧您。"屹湘被姑姑这么一说,看她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长出了一口气,"您可悠着点儿。"
"董亚宁也这么说过。"Allen小声说。
屹湘怔了下。
邱亚拉也发了会儿楞,才问:"董亚宁跟你说什么呢,多多?"Allen背对着她,她看看屹湘。屹湘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Allen。
"看到你,我哪儿都舒服了。"Allen说。被邱亚拉和屹湘这么看着,他声音越来越轻。
"哦!"邱亚拉先笑起来,说:"是啊,你就是一万金油,摸哪儿哪儿灵。"她摸着Allen的脸蛋儿。
屹湘却没说话,她转了下脸。
病房里另外一张床空着,平整洁净,纤尘不染,白的刺目,额外给人一种压迫感似的,令人不舒服。
"什么是万金油?"Allen却抓住了这个词儿。
"万金油啊,就是······哎呦我的脑仁儿疼,湘湘你对付他。你可真讨厌。哪儿找你这么讨厌的孩子呢,我这儿病着呢,你还来闹我·····"邱亚拉装作头疼的样子,歪在一边。Allen看穿她的伎俩,捏着她的病服袖子。邱亚拉笑软了,指着屹湘,说:"快救我。"
"万金油啊,就是清凉油。你见过吗?小小的一个红色的盒子,有薄荷香味。咱们家里有,等我回家找给你看看。"
Allen眨眼,屹湘说:"不过说人像万金油,不是什么很好的形容词。像Mr.Know-all?博而不精,这样的人就可以叫做万金油。"
"那不好。"Allen说,又眨眼,"可是······"
"Mummy跟你开玩笑呢,董亚宁那么说,一定是很喜欢你。"邱亚拉微笑着说。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四)
"嗯,我知道。"Allen应声。
邱亚拉转眼看看脸色发白的屹湘,睫毛都在簌簌发抖,便说:"给我倒杯水吧,说了这半天,口都渴了。"
屹湘给她倒了杯水。
Allen安静下来。
屹湘跟姑姑小声的说着这些天的经历,邱亚拉听着,不时的点点头,过了不久,便觉得累。躺下便合上眼。
屹湘看看时间,Allen说:"潇潇回来了。"
起初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屹湘以为Allen听错了,便笑笑,摸摸他的耳垂儿,又过了一会儿,竟听见敲门声。
屹湘惊奇的看着Allen,问:"你听到?"她可是什么都没发觉。
"嗯。"Allen回答。
"这小子,耳朵可灵了,可惜了儿的不喜欢乐器。"邱亚拉在这时候接茬儿说,眼睛依旧合着,原来并没有睡着。
屹湘又摸摸Allen的耳垂儿,崇碧走到她们身旁来,邱亚拉才挣了眼。
"伤口疼的睡不着吧?"崇碧轻声问。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屹湘问是什么,崇碧便笑道:"早上姑姑说想吃山楂糕,我让潇潇带我去找,他还不乐意。"
潇潇无声的笑了下。
"还是崇碧细心。"邱亚拉笑着,没起身,翻了下,说:"这两天嘴里苦,是要点儿什么刺激下味蕾。"
"我以为她假公济私。"潇潇说。
"就算假公济私怎么了?"邱亚拉瞅着崇碧笑,"她要想吃,那肯定是宝宝想吃了嘛——我说碧儿,湘湘回来了,你就别老往医院跑了,我这怪不落忍的。"
"没事儿,我这性子,在家闷着,还不闷出毛病来?我还琢磨着下周开始回去上班呢,压了那么多案子,再不回去处理,人家都要告我了。"崇碧脸红了。
屹湘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看看哥哥说:"那还不快点回去?今儿我在这儿陪着。"
"谁也别再这儿。我有事会叫护士的。"邱亚拉说,"明儿一早给我带豆浆油条来。我想吃那一口。对了,那牛肉泡馍也行。"
"医生让吃这个?"屹湘问。
"让吃,姑姑还至于这样?"潇潇说完,又央及姑姑道:"您老人家且忍忍,才能几日不吃那重口味的东西,就这样?您出了院,我带着您一早上换三家儿的吃,行不行?"
邱亚拉砸吧砸吧嘴,见Allen瞅着她呢,颇有点儿无奈的端着,咳了一下,说:"都回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还不让人说,说说就连哄带赶的。"潇潇乐了。
"我想在这儿陪陪您。"屹湘说。
"我也在这儿。"Allen也说。
"你在什么在啊,你们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邱亚拉皱着眉,Allen腻着她。
屹湘看看病房里,有折叠床和沙发,都是凑合着过夜的,她不忍心让Allen也留在这儿,但看着Allen的眼神,她说好那咱俩留下来,不过你在这里陪Mummy,我出去下。
屹湘先走出去,潇潇两口子跟邱亚拉道别花了一点时间,出来的时候,两人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似的,崇碧走在了他们前面,渐渐拉开了距离。
潇潇站下,跟屹湘说:"有什么要问的,问吧。"他看了眼崇碧,走的远些了,大概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他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怎么回事?"屹湘问。
兄妹俩站住走廊中央,时间不早了,廊上空荡荡的,除了崇碧窈窕而遥远的背影。日光灯投下的影子均匀的笼在他们身上,两人从脸色到眼神,如出一辙的都有些淡淡的冷意。
"怎么回事,你该知道。"潇潇回答。
"我不知道!"屹湘突然提高了声线。她转了下身,克制着情绪,还是没有把握住,身子就颤了,她问:"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潇潇沉默着。妹妹的侧影,颤的令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唯一一处模糊。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屹湘转过脸来,盯着潇潇,问:"什么时候?还有,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想知道。"
她从看到报纸大标题的那一刻开始,脑海中不断回放的,是那交替出现的一幕一幕的花团锦簇、喜笑颜开——各种各样的笑容,真的、假的?到现在,哪一样是真的、哪一样是假的?也许真的假的事到如今已经不太重要,可为什么她对着哥哥,甚至想到她要对着父母的时候,会身上不住的发冷?
"哥,我不是没有想到,我只是不愿意······真的这样。"她的声音轻的像吹出来的气泡,瞬间就会波灭。也许曾经有过的那些花团锦簇和喜笑颜开,都是这样的气泡——有着七彩的外表,却是极致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存在的作用,不过是粉饰太平。她心里也真的就像被戳破了的气泡,空空的,"哥,我已经是这样了······"
"湘湘,"潇潇拦住她的话,沉稳而冷静的说:"别说了,别问了,我明白。我想你也已经很明白,情势就是这样的了。"
"哥!"
"不是毫无关系私人恩怨,但肯定并不全是为私人恩怨。你不是不懂,不用我给你分析。"
"那董亚宁呢?哥,董亚宁呢?"屹湘追着问。
潇潇看着她,半响,才说:"起码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他。"
"那别人呢?"
"湘湘!"
"哥,我真的看够了。"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有什么想说的,哪怕是想骂的,冲我来。"潇潇伸手扶着妹妹的肩膀,用他温暖的手。"湘湘,很多事情表面上过去了但心里没有过去。没过去就必须过去。对我来说,我也不能想像,后面几十年,要背着一个包袱过日子。"
屹湘眼里充着泪,极力的忍着。她还记得自己跟母亲说过,别告诉哥哥,什么都别告诉他。对她来说想皎皎白月一般的哥哥,她最不想因为自己,把他变得冷酷而残忍。这冷酷残忍,去往的方向,也让她难以接受······
潇潇是何等聪明样的人,屹湘一个字说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像是从她眼里钻进心里去似的,懂了。他只轻轻的将妹妹拥抱,说:"行了,我懂你的意思。"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五)
"你懂什么呀,哥?"屹湘低低的说。
潇潇的衬衫雪白透青,有好闻的洗涤剂的味道。
她不知道怎么的就特别的难过。真想疯狂的大喊大叫,哪怕痛苦的哭一场也好。
闪电划过,只一会儿,响起隆隆雷声。
"都懂。"潇潇说。声音被雷声吞没,有些含糊。
屹湘点头。都懂······都懂,也都没有考虑下我的感受我的愿望我的请求。她也懂。于是那想要疯狂喊叫和痛苦的气力,就渐渐的消弭在了体内,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好再次被逼退在身体最阴沉的角落里。
"湘湘?"潇潇眼看着屹湘那对眼睛里,因激动而产生的异常光彩,逐渐的在消退。黑黑的眸子终于再次平静下来,看不到波澜了,他皱眉,暴怒的湘湘不让人担心,沉默的湘湘才会。
屹湘转转身,说:"你快走吧,嫂子在等你。"
潇潇站了一会儿,想再跟妹妹说点儿什么,最终却除了你也早点休息这几天不要到处乱跑之外,一句话都没多说。他不能说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并不亚于妹妹。也不能说,这虽然是她长时间以来预计到也在暗暗等待的一刻,但真的到来了,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让屹湘回去,叫了一声崇碧。
崇碧这才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等他走过来,挽住他。
潇潇的手很热,她抓了抓,说:"火炉。"
潇潇看她。
"湘湘的反应很正常的。尤其是她那么善良。"崇碧抬头看着电梯绿色的数字不断变换。"等过几天情况明朗一些,也许就会好。"
她说完,潇潇也没吭声。两人都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崇碧说:"这两天也太死气沉沉了,憋的人喘不过气来。"
"你怕不怕?"潇潇没头没脑的,轻声问了一句。
"怕什么?"崇碧转头看一眼潇潇,"怕你?"
此时的潇潇沉静而严肃。而四壁呈暗银色,吸走了大部分的光,潇潇却在这样的背景下,仍显得光彩夺目。她叹口气,握住他火热的手掌的那只手,略微的用了下力。
"早说过,我嫁给你之前,就知道你什么人了。"
潇潇好看的嘴唇动了一下。
"要说怕,我到确实有点儿怕。"崇碧靠近潇潇些。
潇潇看着她。她颇有些英气的双眉,此刻看上去,线条柔美了好些,而腮上梨涡微沉,让他的心思暂时脱离了。
"你走的路,注定凶险万分。如果我不能在你身边,那倒是很可怕了······"崇碧说着,嘴角弯弯的——手被潇潇反握住了。
电梯停住了。潇潇侧脸,亲在崇碧唇上。本应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潇潇却没有点到为止······电梯门开了,外面的人朝里一看,脚步停住,于是电梯门再次合上,片刻后,重新上行。
"邱潇潇,你这样很不好哦,要注意点儿影响嘛。"当潇潇终于放开崇碧一点,崇碧微笑着说。"叶崇碧。"潇潇低低的,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嗯?"崇碧踮了踮脚尖。她穿了舒服的软底鞋的。此刻下巴专门要够到潇潇的肩膀,好像这样才更舒服更踏实。
"给我生个儿子吧。"潇潇搂着崇碧的腰,让她贴在自己身上更紧些。当他说完这句话,崇碧半边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
"为什么?"她问。
"本来就受不了女人掉眼泪,要是女儿对着我哭,怎么办?"
崇碧笑了,说:"那我考虑下再答复你。"
"还来得及吗?"
崇碧笑。她侧身拥抱着潇潇,抚着他的背——潇潇啊,就算是在说着这样温情的话的时候,身体仍然是这么的紧绷。她心疼,更心疼的是她清楚的知道,会有很多年,她的孩子的父亲,将要过上这样的日子,能让他松弛的人和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吧······
"潇潇,其实我倒是愿意生个女儿。"
"嗯?"潇潇重新按了B2的键。
电梯却在这时候停下载人。于是崇碧趁机住了口。十指紧扣,潇潇深深的看着她,她只是微笑。
她没有说出来,那样,他就多了一个软弱的理由了。
······
屹湘目送着潇潇走远。
外面电闪雷鸣。透过窗子射进来的白光,刹那间将廊上的大理石地面照的雪亮,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回身便往病房跑去,气喘吁吁的站住门口,看到Allen偎着姑姑,已经睡着了,她松了口气,走过去,轻声问:"不怕打雷?"
"从来不怕。"邱亚拉拉拉被子,说:"把他放沙发上去,在这儿睡的不舒服。"
屹湘托着Allen的腿,觉得热,摸摸他的额头。好一会儿,才把他抱到旁边的沙发上,盖好被子。
邱亚拉靠在床头,看屹湘专注的对着Allen,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定住了似的。她轻轻的叫了她一声。屹湘又是半天没有动,回过身之前,只见她抹了下下巴。邱亚拉不动声色的拍了下病床边,说:"过来。"
屹湘过去。
"怎么了?"邱亚拉问。
"没怎么。"屹湘勉强笑着,"想不想吃东西?"她问出来,才意识到,从在飞机上吃了Josephina给她的仙贝之后,水米没进。竟也不觉得饥饿。
邱亚拉给她理了下额发,问:"难受?"
"没有。"屹湘拉下姑姑的手。那手指蹭到额头的伤疤,她掩饰拨弄着刘海。越拨,却好像越把伤疤曝露在了空气中,灼热、尖锐、痛苦······她心像被什么扭着了。
"还没有,跟潇潇在外面吵的那么大声。"邱亚拉说。
屹湘摇头。
"湘湘,我问你。"邱亚拉慎重的开口。
屹湘看着姑姑。
"你对亚宁,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六)
邱亚拉轻轻的揉着额头。镇痛剂给她缓减疼痛的同时也让她有些昏沉沉的。
"眼下这样,一不小心,亚宁和你,就真的再没机会了。"
"我没想跟他重新开始。"
"他想吧?"邱亚拉问,对着Allen努努嘴,声音低的不能再低,"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没有他还好,有他,还有点儿心的男人,都不会放过的。说句难听的,就是放了你,也不会放手多多的。"
"他不会的。"屹湘说。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出口太快,不单她自己吓了一跳,邱亚拉也被她弄的一怔,看着她,顿了顿。
返魂似的,屹湘这才觉得心脏猛然一痛。不会嘛?董亚宁的话声声在耳边。他的确说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多多的··
"你要是确信他不会,也不必急着赶着要回美国去。"邱亚拉叹了口气,"从根儿上说,我恨不得将那起子小人挫骨扬灰。可是看在多多的份儿上,我觉得不该。为了不让你为难,更不该。他总有一天要长大,我们总有一天要告诉他一些事实,到时候,怎么开的了口?"
总有这样血淋淋的一天,他们都清楚。
"我不是从去过鬼门关一回才看开些的。起先很多事情我并不赞成,只是每次事到临头,我都忍不住不伸回手,到了儿事事儿都有我的。其他的我不管,你这儿我是不能不管。亚宁那小子,上回我就跟他说过,让他对你死了心。你们俩,就当老话儿说的,这是姻缘簿上没有份儿的事······可我老觉得不踏实。"
"姑姑,我从把他割舍了,确实就再没想过能跟他重新在一起。到如今,更是不可能。"
"不是不想,是不能了?"
"既是不能,也是不想。"
"你别嘴硬。如果你心里还有他,那就放开些。昏迷来了这些天,醒过来有换了天日的错觉······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不过一人给我一句半句,就算不知道内情,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上溯个几千年回了始皇帝那儿,人整人也不过是那些招数。使出十八般武艺,出不了三十六计。剪草除根用不到且不说,就算咱有张良计,那边不兴有过墙梯?缓一缓,该得的得了,该丢的丢了,烟消云散,也就算了。"
"姑姑,怕只怕,网撒的太开、太密。到时候,可不是说收就能收,说放就能放的。"屹湘缓缓的说。哥哥说的很清楚了。她不信谁的话,也不会不信打哥哥嘴里说出来的。没错,董亚宁不是他们的目标。那是,谁的?
她咬了下唇。
"的确是。此时牵涉太广······你要跟你爸爸谈谈嘛?"邱亚拉来回的摸着自己光头上的面纱网。屹湘的脾气她知道,仅仅对着潇潇发了一顿脾气,是受不住的。只是看她眼下还算冷静,就是不知道见了她父亲,她还能不能忍住。
屹湘想,谈?谈什么?她不是没有对父母表示过,她愿意继续远离这里,逃避也好,什么都好,只要风平浪静。或者哪怕这里暴风骤雨,只要跟她无关。现在仔细想想,他们,千真万确都说过要让她安心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竟然是要用这种方式。她去谈,难道还能问父亲、问母亲,这就是他们说的,保证以后谁也不会再伤害我?伤害······内心深处,她自己也没有忘记任何一次的伤害吧。在极隐秘的地方藏着的,是希望有那么一瞬间,复仇的剑会刺出去,所有的屈辱都会被洗刷干净,管什么后果呢······就如同她即便将痛苦封印再深,仍会不顾一切的开车撞向董其勇·······那种玉石俱焚的念头,玉石俱焚的可能性,曾经刺激的她浑身战栗,是恐惧,也是快感。她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可怕的时刻······屹湘打了个寒战。
那个举动太疯狂······但也许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疯狂,唤醒了过去,不但逼着她自己必须面对,也让董亚宁有机会知晓,更让父亲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抓住了病床上姑姑的手。
"姑姑,还是我错了。"她说。
不会只是为了她,她当然知道。
多年来忍辱负重的,何止是她。想要复仇的,何止是她。只是她为了家里为了他,全都忍了,而且打算继续忍下去。那是因为她,起码可以远离这里,而且她还有Allen。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并不是太难。可他们不行。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们是树,是根深叶茂的大树,只有让躯干更高更壮,让根系越扎越深。
树不能倒。
"还是我错了······"屹湘喃喃低语。
"胡说。"邱亚拉打断屹湘这继续下去可能也只是重复着的话语,"我看你是魔怔了,脑子不清楚呢。你有什么错?如果没有你,没有多多,你知道今天的我是什么样?你知道你父母今天是什么样?包括潇潇?还有亚宁?起码这回,不关你的事,你就是圣母玛利亚,也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姑姑······"
"我也明白,一头这些人,一头是那些人,你是关心则乱。"邱亚拉看看阴影中沉睡着的Allen,说:"反正我没这劲儿想那些乌七八糟的。照我说,你干脆也甭想——想也没用,你能做什么?难道胳膊肘儿还真能朝外拐?"她说着,慢慢的躺下去。
屹湘给她拉好了被子,说:"您睡吧。"
邱亚拉躺下后好久没用出声。屹湘做在床边,正要给关了床头灯,邱亚拉翻了个身,说:"记住,谨言慎行。过些日子会定调的······这不好歹报上都没消息嘛?"
屹湘点了点头。
她在黑影中穿过病房,走到阳台上去。
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强劲的风声马上掩盖了病房内姑姑的鼾声,和Allen匀净细微的呼吸声。她从前常常这样,听听那风声,即便是在夏日里,也有三九天寒风过顶的感觉。
此刻,听这风声,便透骨的冷。
她在这强劲的风声中朝下面望去。
三月里在东京,他机会同样的高度,是不是看到了她离开的背影?
她是看到了他的——落地窗边,吸着烟的一个模糊的瘦削而高大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就在她上车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的背影冷漠而孤绝。那一刻,他的也是一样······
她看到楼前空地上,缓缓的,停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 (七)
车子停稳后,好久没有动静。好像就是在那里要停留休息片刻便离去似的。
屹湘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将窗帘拉好,看看在沙发上沉睡正酣的Allen,轻轻的抚摸了下他的额头。
她关上病房门出来,这才看了眼手里的手机。是滕洛尔的来电,她进了电梯才接通电话。
滕洛尔说Vanessa我能不能见见你?
屹湘看着电梯门上映着的变了形的自己,说:"我想现在我们不方便见面。"
滕洛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屹湘想,滕洛尔并没有明白的说出她知道了什么。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于这一刻。
滕洛尔说我就是想见见你。有些话最好当面说。
屹湘想,在机场看到滕洛尔的时候,她就猜到,滕洛尔不会没有下文。她曾经想过也许更大的可能会是芳菲打这个电话,可是对她来说,无论此时面对谁,都势必处于一样的"无话可说"的境地,何况她确实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她说洛尔,就这样吧我还有事情。
她毫不犹豫的挂了电话。
大楼的门已经上锁,她跟值班室的师傅说:"我父亲在外面,您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他?"
那中年男子看了她一会儿,很痛快的起身给她开门,说:"快一点儿。可不能开太多的特例。"
屹湘道谢说好的我马上就回来。
她说完朝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还没有走到,前面车门已经开了。她微笑着跟父亲的老司机和老秘书打招呼,说:"廖叔叔,李叔叔,我爸在车上吧?"
她看到这架势,心知这两人同时下车来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特别尊贵。显然是她的来意不但父亲已经猜到,而且 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这父女的脾气,有心让个空间给他们。果然这两人笑着一个说"我们俩站这儿抽口烟"一个说"等下你爸还要去开会啊",就往旁边走了两步。
"湘湘。"邱亚非推开车门,屹湘还没有叫他,便被他的样子弄的一楞。
"爸,不舒服?"她急忙伸手去触父亲的额头,温温的,湿漉漉的。她几乎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紧抓着父亲的手。
邱亚非见她紧张,摆摆手说:"这几天没有休息好。你回来了,怎么不给爸爸打个电话?"
屹湘仔细的看着父亲,确定的确没事,才放了点儿心。
"哥说您忙。"她回答。父亲的手被她握着手掌心里,按摩着手上的穴位,她低了头,说:"再说,我觉得还是不在这个时候打扰您的好。"
邱亚非的手被女儿粗糙的手指尖来回的按摩着,一会儿就有种气血流通后的温热从肌肤表面渐渐渗进骨肉中。他看着女儿额上的刘海儿轻轻的晃着,紧绷的小脸儿上,分明是隐忍不发的脾气——就算是忍着,这说出来的话,也很带劲儿了。他眉目展开。要是这时候没有脾气,还真就不是他邱亚非的女儿了!
屹湘转眼看了看父亲的表情,见父亲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自己。她松了松手上的劲儿,说:"姑姑状况不错,医生说最多再有一个周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这儿没什么事,您快回去吧。李叔叔说您等会儿还有会要开......"
"湘湘。"邱亚非心平气和的叫着女儿,"你这是撵你老爸走啊?这么多天不见,没话跟老爸说啊?"
屹湘看着父亲消瘦而憔悴的面容,因为连续熬夜而显得发红的面颊和有血丝的眼睛,这都是肝火很盛的表现——她看着父亲就想到另一张憔悴消瘦的脸。胸口不断翻涌的气浪,让她有些困难的压制着自己不要立即爆发出来。
只是她再忍,也不能在父亲面前忍了。她咬了会儿牙关,说:"我不撵您走,您也不上去不是吗?我在上面站了那么久,这车子就停了多久,我知道我不下来,今天、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天我都见不着您。我就是有话跟您说见一面也难......我不撵您走,要跟您说什么?爸,我要说的,早就说过了;我没说的,您也心知肚明。我不是那么不懂事儿,拿那些话现在再来给您添堵......可是爸,我看着哥,看着您,看着我妈,我害怕......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我不知道的、不让我知道的也太多了。"屹湘转开脸。
"你想知道什么,湘湘?都可以问爸爸。"
"我能问嘛?"屹湘望着月光下泛着薄光的水泥地面,惨灰。要问什么,从何文起?
"当然。"
"爸,我想见个人,请您允许......"
"你要见谁,随时都可以。不用我同意。"邱亚非温和的说。这么温和的不带感情倾向的语句,轻易的就出了口。显然是经过斟酌和深思的。
屹湘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不愿意再打您的脸。"心里一潮一潮的涌动,都冷冰冰的。她知道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这是对她的信任,也是一种胜券在握。
"我以前也不愿意,但是没能做到。您放心我是您的女儿,无论何时都会跟您步调一致。只不过有些东西,该还的,我要还回去。"
邱亚非静静的看着女儿的眼睛。
他沉吟片刻,说:"湘湘,亚宁的事,我有数。"
"但是?"屹湘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一丝犹豫。
"我留了余地,他却没有给自己留余地。"邱亚非说着,看了眼表,"我该走了,湘湘。"
"等等,爸爸。"屹湘说。
"好。"
"......他没给自己留余地......意思是,不该他扛的,他都扛了,是吗?"屹湘看着父亲。
邱亚非沉默。
"我......还能再见到他嘛?"她问。
邱亚非伸手,按了下屹湘的肩膀。
屹湘的肩膀随着这一按,塌下了一寸。她睁大眼睛,不让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流露出来,她点着头说:"我应该明白了......您路上小心。"
"湘湘?"邱亚非仍握着屹湘的肩膀。屹湘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但是他也不知此时该如何往下说。"再见,爸。"
她总还算明白。对父亲来说,也许这一仗会赢,但赢的会不够漂亮。因为,最重的打击,竟然打到了原本也许最不重要的一颗棋子身上......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偏偏又是最致命的。
她木然的站在车边。
邱亚非看到屹湘站在原地不动。若不是她那僵硬的表情,这简直是父女俩最日常最普通的一次道别。车子启动了,他以为也许屹湘会追过来,但她脚下生根一样,没有任何表示。他最终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些回去,将车窗上的白纱帘拉上了。
快开到大门处,李秘书说:"湘湘还在那儿呢。"
邱亚非合上眼帘。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倔强的女儿还在那儿。
他竟长出口气,问:"那边怎么样了?"
"滕美杏回来了。"李秘书说。
邱亚非嗯了一声。
滕美杏是董其昌轻易不会动用的一步棋。看来为了保住董亚宁,他是所有的力量都要用上了。
白纱帘后,光影重重,忽明忽暗。
他原本是想借着探访下妹妹,见见女儿而缓解下紧张沉重的心情,此时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紧更沉。
他也是个父亲,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
父亲黑色的车子消失在黑夜中,屹湘听到有人叫她,说要锁门了姑娘,快些进来吧。
她迅速的跑了过去,钻进玻璃门去仍是没有停住。她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路跑进了楼梯间。
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声很轻,感应灯都没有亮起来,只有安全通道标志那绿莹莹的亮光,鬼火一样指引着她,耳边有粗重的喘息声,而且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在跟着她......楼梯好像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胸口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她应该停下来休息,可她不能停。
绿莹莹的亮光处,那字迹愈来愈模糊。
"嘭"的一下,脚下打滑,她整个人扑在楼梯上,头顶的灯亮了。
膝盖骨碎掉一样的疼。
她扭曲着双腿,坐在台阶上,大口的喘着气,胸口淤积的那团气,仿佛要把她的身体给爆掉。
楼梯间里再次黒了,只剩下绿莹莹的鬼火,在跳跃。
她湿淋淋的脸上,则不住的往下流淌着热乎乎的液体......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 (八)
黒洞洞的楼梯间里响起悠扬的音乐。大提琴低回悠扬的唱起。
她听着觉得很遥远。一时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来。
绿莹莹的鬼火一般的光渐渐清晰,音乐声嘎然而止。
她反应过来,是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不知何时,手机铃音被换成了音乐?她总是使用那种单调的默认铃音的。手机在手掌上,屏幕处亮的刺目。她眯了下眼,似听见笑声......晚上坐在姑姑床边说话的时候,Allen似乎是拿了她的手机玩了一会儿的。
她想起Allen和姑姑来,意识到自己出来太久了,急着起身。膝盖骨处咔吧一声细响,伴随着便是尖锐的疼。她吸了口凉气......打进来的这个电话,来自叶崇磬。她一边走,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回去。
大提琴音再次响起,她接通了。也许是楼梯间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叶崇磬喂了一声便问:"你没事吧?还好吗?"
她看着那安全通道标记,黑洞洞的空间里唯一的亮,回答:"没事。还好。"
叶崇磬沉默了。
她也知道自己欲盖弥彰,更知道叶崇磬这样的沉默,显然是不信她,可也只好跟着沉默。
叶崇磬片刻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太闹腾了,散了席才看到有一个你打来的电话......"
"我没有......"她忙说。
Allen那可爱的小脸儿出现在黑暗的视野内,她走的脚步重了些,灯光驱走了黑暗。她眼睛被光亮刺着,热乎乎的有些什么在涌动。
她每走一步,膝盖都在疼。越疼越清醒。
"我也觉得你没有。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数都数的过来。"叶崇磬此时讲话比平时要缓慢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不过我还真希望是你打的。我还是刚刚回家见道崇碧,才知道你回来了。打过来问问你,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还好。"她又说,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我知道,只要我问你,你永远是还好。"叶崇磬说。
"嗯。"她应着。喉头很硬。这个字也就是硬挤出来的。她随后掩住了话筒。
"你在哭?"叶崇磬问。
屹湘想说没有。擦了下脸上,湿乎乎的,却真的是两行泪。
"你喝了多少酒?"她反问。有点儿不太像叶崇磬。他总是看穿也不说穿......不是,此时是听出来也不会说出来。他却偏偏说出来了。
"也不算多。四个人,三瓶茅台两瓶五粮液外加一瓶不知道哪儿来的冰酒。我喝是的最少的。"叶崇磬轻声的笑着。还能这么清晰的算计着喝了多少酒。"有话要跟我说?"
"嗯。"屹湘应着。她推开楼梯间大门。一身的汗,走廊中的温度低,忽然的罩在身上,她浑身汗毛骤然竖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为了亚宁吧?"叶崇磬轻声的问。没等屹湘回答,他说:"找我帮忙,你这会儿能帮上他的,恐怕只有那一样。这几天我忙,抽不出时间来,方便的话,你上来我办公室吧。具体的等见面再谈。"
屹湘听着叶崇磬和缓中变的有些冷淡的语调,咬了下嘴唇,说:"好。我明天再给你电话......你休息吧。晚安。"
叶崇磬没有吭声,也没挂电话。
屹湘说:"喝点蜂蜜水,明早起来再来一杯,不然......"
电话挂断了。
她对着空气说:"......明天早上会头疼的。"
********
栗茂茂刚进恒泰大厦的大门,便看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影,正站在前台处,与接待员说我找总经理办公室秘书Sophie小/姐,请告诉她我是郗屹湘。
栗茂茂打量着屹湘:一身芥末绿的丝绸衣衫,头上随意的挽了个发簪,看上去清爽无比。
接待员很快便给了屹湘一张卡片让她别在身上,告诉她说:"Sophie小/姐一早打过招呼,请郗小/姐乘专用电梯直接上去——前面左转,2号电梯。Sophie小/姐马上下来。您先请。"
屹湘接过卡片来看,上面印着访客号码,她随手夹在衣襟上,照着接待员的指引往2号电梯走去。
屹湘站定后发觉身后站着人,一侧脸见是栗茂茂,略点了点头,打个招呼:"你好。"她是知道栗茂茂在恒泰工作的。当然也知道栗茂茂为什么会在恒泰工作。
"你好。"栗茂茂一对眼睛仍没离开屹湘的脸,目光锐利到咄咄逼人。
屹湘已经适应了栗茂茂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这种不友善。栗茂茂丝毫不掩饰这种情绪,大概不是因为不知道这并不礼貌,而是栗茂茂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更确切的说是为了谁。
打过招呼之后也没有进一步寒暄的必要,屹湘默默的站着,等着电梯下来。就在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栗茂茂这个人的时候,栗茂茂说:"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们那样。"
她站的位置,距离郗屹湘只有两步。她甚至看得清楚郗屹湘发簪下方落下的细碎头发,柔软的,没有形状的,随意的落着,齐着颈间的丝质堆领......她说了这话,郗屹湘仰了下头,似乎那显示电梯到达几楼的数字,比她说的话更重要。但她知道郗屹湘肯定是听得到的。
"叶崇磬是个受过伤的人,让他真心的再次爱上一个人,算你有本事。但是你要是敢伤害他,我饶不了你。我才不管你是谁。在我眼里,你不单单是配不上他而已。"栗茂茂冷冷的说。
这话,都不止是刻薄鄙夷可以形容了。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 (九)
屹湘当然听得出来,栗茂茂话里有话。她缓缓的转了下身,还未开口,先微笑了一下。
栗茂茂看到她精致的脸上这一丝轻笑,皱了下眉。
"茂茂,这里是你工作的地方,在这儿说这些,你不觉得不合适啊?"屹湘听到身后"叮"的一声,知道电梯来了,但她不急着转身,而是继续微笑着看栗茂茂。
栗茂茂抱起手臂。
"叶崇磬,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任何女人都不想放过这样的好男人,包括我。"屹湘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压低。她看着栗茂茂身侧握起的拳,心想要不是风度教养管着,栗茂茂都想动手掐她了吧。不过换了她在栗茂茂这个年纪,听到这样的话,也保不齐早拿大耳刮子招呼人了。她嘴角的笑意不禁更深些。栗茂茂,还是年轻些。正在浮躁的也是说话做事不管不顾的年纪呢。
栗茂茂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但是我也没有选个合适的地方跟你聊天的心情。"
"是啊,我不单是配不上叶崇磬,也配不上跟你平起平坐,是吧?不过我倒想问你一句,你是用什么立场呢?"屹湘问。
栗茂茂脸上红了。
"成熟点儿,茂茂。现在的你,叶崇磬是不会选的。即使是像你说的,我配不上他。"屹湘敛了笑容,黒黑的眼睛里,冷意渐渐透出来。"还有,不管你怎么关心他,也没有权利来跟我说这些话。"
她说完便一转身,看到电梯门口站着的高挑美丽的女子,正是Sophie。
Sophie这才开口:"郗小/姐,请。"她侧了身,站着电梯门边。
"谢谢。"屹湘进了电梯。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她已经神色如常。电梯门合上,栗茂茂也跟着消失了——年轻的栗茂茂的红苹果般的可爱面孔,就算在又气又恼的时候,还是好看的。
"不谢。"Sophie说,"叶先生刚刚散会,在见客。要请您稍等。"
"没关系。"屹湘靠在电梯壁上。身上有些乏力。对着栗茂茂竖起全身的刺来,还是花了些力气。多多少少有些后悔。栗茂茂,也并没有说错什么。只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深爱着某个男人难以自拔的女孩子......在她这样的年纪,爱情总是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远远的,高于了其他的一切。包括自尊心,还有理智。
她能觉察到,自己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的刺已经平复了。比较起来,这等冷言冷语,真算不了什么。她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
"郗小/姐?"Sophie请屹湘跟自己来。只走了两步,屹湘看到迎面而来的男人,看见她,那男人站住了。Sophie照例也称呼了一声"叶先生"。
叶崇磐上下打量屹湘一番,说:"好久不见,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嘛。前些天听说你回纽约了,这是刚回来吧?"
屹湘点点头说是。
"瞧这样子也不是来见我的,我没这么大脸。"叶崇磐双手插在马甲口袋处,似笑非笑的,转脸对着Sophie说:"你主子那法国客人还没滚蛋?真亏了他耐心烦儿,才多大点儿生意,琐碎死人呢。"
Sophie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屹湘见叶崇磐在公司里也还是老做派,真有些叹为观止,还好叶崇磐接着便说自己有事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竟是哼着小曲儿......屹湘楞了一下。
叶崇磐哼的是《坐宫》。
"湘湘,中午有空要不一起吃饭吧?叫上小磬?"叶崇磐已经走远了,隔了大老远却站住了喊道。
屹湘摇头。
偌大的空间里就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全都是密闭的门,叶崇磐旁若无人的喊着,也让屹湘觉得老大不自在。
"那得了改日吧。"叶崇磐挥了下手,敲了敲面前那间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屹湘回身看着沉静的Sophie,发现Sophie的面部表情有点儿奇怪,便问:"他平时也这样?"
Sophie点头,说:"是。"她看着屹湘,没有说出口。叶崇磐是想唱就唱,想跳就跳。业务上借口不懂根本就不管正事儿。累了她的老板。"您要喝点儿什么?我给您准备。"
她们正说着,叶崇磬办公室门就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位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叶崇磬紧随其后。三个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叶崇磬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游刃有余。他正用流利的法语跟客人微笑着交谈,握手道别。屹湘听出来他们聊的是昨天喝的酒。
屹湘还是第一次在叶崇磬工作的地方看到他,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陌生。她没来由的有些忐忑。联想起昨晚电话中,叶崇磬那语气。
叶崇磬就跟没看到她似的,让Sophie送客人下去,直到看着客人走远,才回身对着屹湘。但没立即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她。
屹湘的目光齐平的落在叶崇磬胸口处。叶崇磬浅蓝色的衬衫上,银色贝壳纽扣紧密的扣着,袖子却卷了起来,严谨中露出些散慢来,她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下面这段时间是专门留给你的。"叶崇磬请她进办公室,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问她:"要喝点什么?"
屹湘坐下,叶崇磬并没有回到他的座椅上,而是靠在办公桌前,距离她很近的位置。她下意识的想要将座椅后移,不想座椅比她预想的要沉,一时没有动的了,再想动,已经看到叶崇磬注视着她,她心里一紧,索性稳住了,说:"不用。我......"
"两杯咖啡,Sophie。"叶崇磬对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敲门的Sophie说。
屹湘略皱了下眉。叶崇磬的嗓音有些沙哑,这沙哑好像会传染,她也觉得喉咙痒痒的,要说的话一时之间竟然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叶崇磬在Sophie将咖啡送进来,给他们关好门出去之后,开了口。
办公室里氲着暖暖的咖啡香,气氛却僵硬而冷淡。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
叶崇磬拿了烟盒在手里,问屹湘:"可以吗?"
"可以。"屹湘看他将烟抽出来,在烟盒上弹了弹。小动作灵巧而又机敏,似曾相识。她看的有些出神,并没有发现叶崇磬拿了烟在手指间,并没有点燃。
"你习惯了随时随地找他的影子?"叶崇磬略低了头,火焰将他的脸映的一亮一暗。这屋子里采光太好,好到过于通透,即便是背着光,他也是明亮的。
屹湘看着他,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说:"就是这个。"
叶崇磬倾身过来,手指一挑,支票被他抽过来,他扫了一眼。支票上恒泰的标记水印漂漂亮亮的,上面的数字很清晰。这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但也没让他太惊讶,包括上面的签章。
"我的事,你都知道,就不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屹湘坦白的说。手扣在交叠的膝盖处。手掌的热捂着伤处,格外的疼。"这笔钱,我想不着痕迹的交给芳菲。"
叶崇磬吸了口烟。烟雾一丝儿没漏的全被他吞了下去。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过了会儿,他问:"全部?"
"不。"屹湘说了数字,然后说:"扣掉的这部分,不是他们的。"
屹湘看着他,沉默的叶崇磬,显得非常的有力量。说不出来的力量,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她想无论如何,跟他这样的人站在对立面,都不会是件轻松的事。而此时,她尽管不算站在对立面,却是有求于他,这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她这会儿竟然拿不准叶崇磬会不会帮她。
叶崇磬并没有看屹湘。就算没看他也知道屹湘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表情。她今天从见到他开始,脸上就有略微的紧张。他知道她不安的很。
支票被他仔细的看了又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恒泰的每一种票据他都烂熟于心。他只是想,多看一会儿······
屹湘安静的等着叶崇磬的反应。屋子里的温度很适宜,咖啡杯里袅袅的白气渐渐的消失了,她等着等着,忽然觉得此时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儿也在消失。
就在此时叶崇磬忽然回手按了下通话器,随着他转身的一刹,手里许久未动的一弯烟灰落了下去。
屹湘眼疾手快的,伸手便将烟灰接住了,很烫。
叶崇磬按住的通话器里立即传出Sophie的声音,他却一把拉住屹湘的手腕子,恶狠狠的将她手心里的烟灰拂了去。烟灰飞起来,他看着屹湘脸色涔涔的一层薄汗,将她的手牢牢的拉住了。攥的太紧,屹湘眼看着自己的手都红了。她没动,也没有抽手,只是看着叶崇磬眼睛里那令人生颤的光,咬着牙根,一声不吭的,等着。
叶崇磬的呼吸粗重,仿佛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对她发脾气。
他将她的手拉过去查看了下,没有异样,才重重的松了手,屹湘整个人往后一倒,也重重的靠在了座椅里。
通话器的那一端Sophie还在等待,只有沙沙的细响提醒着这一状态。
叶崇磬说:"Sophie,你进来下。"
他将剩下的半支烟用力的掷在地上,脚下是厚厚的羊毛地毯,燃着的烟落上去,是过了一会儿,才会熏出一块黑斑的。
屹湘想,他这是置气呢——她想不到叶崇磬也有这样的时候,故意的找麻烦的叶崇磬,也会让人觉得是个怪里怪气的孩子——她只是看着,伸出脚尖,捻了一下那烟头。空气里有一股烧焦了的肉味,也怪怪的。
叶崇磬站在那儿看着,Sophie敲门进来,他说:"这有张支票,你照着昨天的方法走一遍。"
Sophie答应着,接了支票后,看向屹湘。
叶崇磬说:"把东西给Sophie,她会办妥。"
屹湘回身将自己手里的一个纸袋交给Sophie,说:"谢谢。"
Sophie说:"我会抓紧时间送回来。"门在她离开后轻轻的关好了。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当中。密封盒隔音都相当完美的办公室里,连外界的一丝声响都渗不进来。
屹湘本应该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子啊这样的气氛下,这口气提得更紧了。
"Sophie妥当,你不用担心。"叶崇磬又点了支烟。烟熏火燎中,喉咙里吐出来的字句滚了沙烁似的难听。
"我不担心这个。"屹湘回答。
"那你是担心我?"叶崇磬问。
屹湘张了张口,没说出来。没错儿,她该担心叶崇磬的。担心他的处境是不是方便帮助她,帮了她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至少是跟她一样的麻烦。可她就那么开了口,他竟然也就出了手。
"这帮不了什么忙。"叶崇磬吸了口烟。转脸吐出去,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石头。
"我本意并不是想帮忙。这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就是穷死,这笔钱也不该留着。"屹湘说。
叶崇磬下巴一紧。
屹湘盯着地毯上那块黑斑,说:"我没想过找别人······我知道有些事没有你帮他,他成不了。或许你不会直接出手帮他,至少不会在台面上帮他,但是你总不会看着他真的沉下去。我也是在赌······如果输了,其实我没什么损失;如果赢了,那至少以后我再想起来今天,不会后悔。"
"他的公司没事。"叶崇磬低声说。
"我不关心这些。"屹湘说。叶崇磬的身形斜靠在办公桌边,看上去明明是很闲适的一个姿态,却显得有些紧绷。也许正在进行的对话内容,让他们两人都无法放松。
叶崇磬却继续说:"他做事一向干净。及时卸了任,再出什么事,也能保证公司的稳定运转。他是想保住很多人的饭碗。"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一)
董亚宁这么做他一点也不意外。他有时候会说亚宁工作狂,亚宁就说该拼的时候必须拼,公司垮了会有很多人跟着遭殃的。早几年董亚宁疯狂的拿地、疯狂扩张的时候,仍然保持了相当清醒的头脑,他现在甚至觉得董亚宁也许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海外的布局也做的极慎密。按道理说就算他被卷入董其昌和董其勇事件,小心运作,也应该可以全身而退,至多付出些代价,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前景不明。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算亚宁也应该没想到董其勇竟然滑的那么远······他帮助董亚宁处理过几次懂其勇的事情,当时已经有所察觉,提醒了亚宁。亚宁如果不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就算太相信他设定的那些条框防线,能够真的约束住董其勇。可董其勇与地方系纠缠的如此之深,是出乎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有经济案件也有刑事案件,想要与之切割,一时之间谈何容易······这才是真正的可乘之机。活生生的多米若骨牌的倒掉。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亲眼看到了一张不知花了多久心思慎密布局的网,身在网中的那些人固然是挣扎着恐惧着,旁观的人就像他,只有更心底生寒。
有些事固然是一报还一报,但这样的布局,显然并不只是为了那一报,而是更深更远的意义。
他没有跟任何人谈起关于这场变动的想法。在家里不可能,他们是不插手的,当然也就不会公开议论,哪怕只是在家里,看到崇碧,他就更不想说。就这样暗潮汹涌中,屹湘竟然找到了他······
"他和你,有些地方太像。"叶崇磬说着,靠近了屹湘一些。
他身上有种灼热的微微发苦的气息。那是刚刚被燃烧的烟草熏染出来的温度和味道,非常霸道的侵占着他和屹湘之间的空间。于是屹湘觉得自己周围满满的,全是叶崇磬。
她保持着刚刚做下去的姿势,定定的望着叶崇磬平静的面孔。
"叶······"
"别叫我叶崇磬,也别叫我叶大哥。"叶崇磬说。"别跟我说谢谢,用不着。也不想听。"
屹湘抿了唇。
有些过于用力,下巴在颤,下巴上的那颗痣也在颤,粉色牡丹花瓣上的晨露一般,动人心魄。
叶崇磬转了下脸,屹湘看到他下颌骨移动而生出的肌肉线条。
她握紧了座椅扶手。
门被敲响,叶崇磬说:"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有人问起,我只当不知道。"
"谢谢。"
"我说了不用说谢谢。"
"我不能不说。"屹湘站起来。叶崇磬的侧影,硬朗。硬朗中有些说不出的让人心酸。她轻声的说:"那我先走······"
叶崇磬背后像长了眼睛,拉住了她的手。牢牢的,叫她:"屹湘。"
"······哎。"屹湘答应着。一股酸酸的暖流缓缓的流进心里来,她眨着眼。
"我想再次看到那个精明活泼会算计也很迷糊的小女子,那是我印象中最初的你。那时候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叶崇磬停顿了一下。握着屹湘的那只手,更紧些,"而现在,我爱你。"
屹湘心猛跳。跳的那酸酸的暖流形成惊涛骇浪一般。
她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叶崇磬会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这些话来。
全身血都在往上涌,头脑中嗡嗡作响,她不知所措。
叶崇磬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是对你我之间来说,也许永远没有合适的时机。"
屹湘被叶崇磬拉住的手动不了,她低头看着。
脚下那团黑斑在慢慢的扩大,她闭上眼睛,说:"叶······崇磬,我······"
"你的心思我明白。别怕,这些话以后我都不会再说了。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叶崇磬松了手,仍然没有转过身来看屹湘。
屹湘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涩涩的,一言未发的往后退去。
叶崇磬绕过办公桌,坐下来说了声"进来"。
Sophie进来后便说:"都办好了。"她将屹湘的纸袋还了过来。
屹湘接住,听到叶崇磬说:" Sophie,送郗小/姐下去。"
"不用。"屹湘说,她对Sophie勉强微笑。"我自己下去就可以。谢谢你,Sophie。"
"应该的。"Sophie看看叶崇磬。
屹湘只轻轻的对叶崇磬说了句"再见",便转身走了。她坚据Sophie送她下去,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Sophie看着她走远些,折回来,想去什么来,去敲老板的办公室门。好一会儿才听到回应,她进去,看到老板座椅背向门口。办公室里有淡淡的青雾。烟灰缸里很多烟头,Sophie皱了下眉,悄悄的将烟灰缸收到托盘中。印象里老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凶的抽烟了······桌上的两杯咖啡没有动过的痕迹,早已凉透了。她也收了。当她端着托盘跟老板说,下一个约临时取消了的时候,老板只是抬了抬手表上知道了——那收放在办公桌边的石头上。石头放在那已经有些日子了,看起来冷冰冰的丑陋的石头,老板有时候抽着烟看的出神,也许只是想事情,但是那眼神,深沉中总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丝东西,该用"温柔"来形容。
Sophie端了托盘出去,在把这两杯咖啡倒掉之前,多看了一眼。这冷冷的咖啡,倒是很像刚刚她进去的时候,郗屹湘和老板站住一起的样子。也许只是她敏感,她总觉得老板偶尔提起这位郗小/姐,语气是不同的······
"Sophie!"Sophie急忙出去,就见老板穿上外衣,说着"下午开会我会准时回来"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办公室······
屹湘走出恒泰大厦,外面的高温便有将她扑倒之势。
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视觉,让她有些眩晕。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二)
恒泰大厦前是一个不小的广场,穿过广场的时候经过那巨大的喷泉,不时的有车子经过她身边,似乎也有人在对她喊着什么。她没有理会。喷泉在烈日下高高跃起,水雾被阳光穿刺出一道道小彩虹来,随着微风,有扑面而来的清凉。
她清醒了些。
她没有开车来,站在路边好久,一辆辆空驶的出租车过她面前,她都没有招手。热气炙烤着,身体里的水分在不断的蒸发出去。她擦了下干裂的嘴唇,转身,顺着街边走着。漫无目的的,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炙烤着。
总觉得CBD的树少。其实不算少了,只是高楼大厦太高太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树荫都显得萎缩,于是处处显出捉襟见肘来。
走了一会儿,膝盖处的疼痛终于让她有些支持不住。她站下,从身边的玻璃反光中看着自己,芥末绿的衣衫,被阳光晒的像变了色,让她想起变色龙来。是一只爬到了不合适的地方变不出合适的色彩来掩饰自己的变色龙,这样将自己曝露在阳光下,毫无遮挡的,狼狈不堪的。
看着看着,她突然转回身,朝着不远处刚刚停在树下的一辆黑色车子走去。
待走到近前,她敲了敲车窗。车内的人看到她,下车来打招呼,说:"郗小/姐。"恭敬的微笑着,普通的恤衫仔裤,若在别处一站,看上去就是寻常的阳光少年,只是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锋芒,锐利而警觉,是职业决定的特征,眼尖的人,一望即知。
屹湘朝着车内扫了一眼,里面坐了当然不止一个人。她开门见山的问:"皮三儿呢?"一来二去的熟识了那个敦实厚重其貌不扬的男子。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幽灵一般的。奇怪的,她从未对皮三产生过过度的恐惧。尽管她对这类秘密跟踪行为有训练有素的敏感度,以及天生的直觉力。
"三哥他忙。"那人回答。
"他让你们盯着我?"屹湘平静的问。心里却并不平静。似有一个小虫子钻到心里,在啮咬着。
那人沉默不语。
屹湘问的"他"指代并不明显,也因此给了他回避的良机。
他的沉默让屹湘反而气不沉。
"听着,回去一字不差的告诉皮三儿——他是生怕人家抓不住他主子的小辫子呢,这时候放你们出来乱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她冷着脸,说完就要走。
"郗小/姐,三哥是怕有人找您麻烦。"那人解释。
屹湘待要迈出的脚步顿住,眯了下眼,说:"现在,谁敢找我麻烦?"
她不止是话语冷。是啊,现在谁会找她麻烦?这风口,谁不要避着她?
那人大约是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等看着她脸色缓和了些才说:"抱歉郗小/姐,没有要打扰您的意思。"
屹湘看着他的寸头。
董亚宁这些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按照军事化的管理手段来带的,其实每次看到他们,她都分不出来究竟,总觉得除了皮三,甚至就连皮三在内,总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两个人形,木偶一样,被牵着线行动·····有一辆红色的小车子悄然的驶过来,在前面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停下,并且已经在那里停了有有一会儿了。屹湘看向那车子。距离很近,车里的人影晃着,看的一清二楚。
"你说的就是她啊?"屹湘轻声问。
"今天是她。"那人有些无奈的说。
"她,我倒是不怕的。"屹湘对着车内点了点头。片刻,车门打开,滕洛尔从车里出来,挂了墨镜,往屹湘这里走来。
屹湘看着她,比昨晚看到的憔悴浮肿面孔,好不了多少。
滕洛尔有些尴尬的转了转脸,说:"你先上车吧。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滕小/姐,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办。董先生和董小/姐都说了,无论如何不准打扰到郗小/姐的安宁。三哥今天要不是·····他会亲自来的。"小伙子脸色飞红。许是有着不能达成使命的急切,尤其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更加的令他不安和局促。
"我知道。"滕洛尔口里说着知道,却转过脸来看着屹湘,说:"我也没想打扰你,Vanessa。把他们甩掉跟突出重围似的,也不同意。好不容易追踪到你,一看到你又犹豫了······"她有些迟疑。从早上她守在医院外面看到郗屹湘乘上出租车,到达恒泰,她一边要避开皮三的人,一边要紧盯着郗屹湘。等到郗屹湘终于从恒泰大厦走出来,能看出她的神不守舍,这让她原本坚定了想要见她一面的心又开始动摇——郗屹湘是这么轻盈美丽的一个女子,始终都是。此刻更像一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让人有些不忍心碰触她的翅膀。
滕洛尔鼻尖发酸。
屹湘从滕洛尔忽然间红了的眼睛和鼻子上阅读着信息。
"他们是怕我打扰你。皮三儿现在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董芳芳的。"滕洛尔说。
"不用跟我解释。别打扰我就行。"屹湘说着便招手叫车,滕洛尔离她近,拦下她的手。
屹湘挡开洛尔的手,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最好安静的呆着,哪儿都别去?你还这么跟踪我?"
她语气相当的冷,已经算得上是恶劣。可听在滕洛尔耳朵里,并不觉得她冷酷无情,反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
"Vanessa,你忘了,我不姓董。"滕洛尔轻声的说,"其实根本没我什么事儿。我为什么不能想干嘛干嘛,现在不正好趁了我的愿?"
屹湘深吸了一口气。
污浊的、甚至有些肮脏的气体,让胸腔有股被烧灼的痛。
"那你这是干什么?"屹湘问。
"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如果守在家里等消息,我会憋疯的。"滕洛尔有些茫然的说。
屹湘看了下周围。
车水马龙的CBD,车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是为他们而来,可又总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被注视着乃至监视着。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三)
地面温度应是越来越高,屹湘站住那里,除了觉得热的浑身透出汗,腿也疼的钻心。
"上车。"她冷不丁的拉开滕洛尔的车门便坐了进去,等滕洛尔上车来,说:"看到前面那个路口了嘛?转进去,走到尽头有一家茶馆。"
滕洛尔一怔之下,完全没有理会身后小伙子的警告,上了车子便照着屹湘说的往前开,来到茶馆门口,她认出这里是半壁,说:"这个地方,照道理我是不能来的。"
"你什么时候还照道理来过?"屹湘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滕洛尔脸上终于露出些犹豫来。她也不管,推开车门,下车径自往茶馆里走去。
不是周末,也不是通常的用茶时间,半壁比平时显得更为幽静。
屹湘只说想找间安静的茶室,侍应便将她和滕洛尔一起往里请。
走着走着,屹湘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楼下只有建议隔断的茶室空置大半,侍应将她们往楼上请,带至的茶室,正是她第一次来半壁的时候,与阮尧分手之后,和叶崇磬和董亚宁共处的那一间——依稀还记得这珠链掀起的惊涛骇浪······她伸手拨开,站在当中。
空调风吹的凉飕飕的,茶室中的摆设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桌案上少了那些叶崇磬的琳琅满目的茶叶罐,和椅背上搭着的董亚宁的外套。屹湘手扶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背,慢慢的做下去。膝盖弯折,猛然的一疼,钻心。
侍应问她们要什么茶,屹湘没看茶单,便说:"墨宝。"
侍应楞了一愣才说茶单上没有,不过请您稍等,我去问一下。
屹湘没有说如果没有墨宝再要什么茶。
她其实不是来喝茶的。她知道,滕洛尔也知道。
两人彼此注视着。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你能不能······"滕洛尔终于忍不住。
"不能。"屹湘拒绝的斩钉截铁。
气氛霎时陷入了僵局。
珠帘响动,侍应进来将一罐茶放在桌上。差具被她细心的摆好,刚刚把茶炉点上火,屹湘便说我们自己来。
她把桌上瓷罐子拿过来,还没打开,墨宝那浓香陈郁的味道便已经溢了出来。她抬眼看滕洛尔,问:"你平时都喝什么茶?"
滕洛尔一直在观察着她的举止,此时见问,便答:"我都可以。"
屹湘拿了茶匙,从罐中取了适量的茶放进壶中。静等着水开。
"口味这么随和,脾气却一等一的火爆啊。"屹湘说。
滕洛尔一声不响的听着屹湘不咸不淡的话,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便显得气馁了些。
水开了,屹湘泡上茶,轻声的说:"这茶很霸道,先下了口,再喝别的,是无论如何压不住了······"
"茶我不懂。照你这么说,这茶品起来是不是就像刻骨铭心的爱过一个人以后,就算是再遇到条件更好的人,也不行。因为终究不是他。"滕洛尔说着,留神屹湘。她想知道,自己这么说,屹湘会有什么反应。
屹湘泰然自若的将茶壶盖好。热水烘的壶肚向外散着热力,有种奇异的让人熏然欲醉的香,几乎渗进人的皮肤中来。
她抬眼看了滕洛尔。
这一道眼神,如同古老的玉石上那历经岁月的沁色,使人受到透进骨里去的凉。
滕洛尔的心里便咯噔一下。
"我跟你说了,咱们子啊这个时候并不适合见面。既然见了,有些话也是别说为好。"
茶室里茶香淡淡的。
屹湘起身,将控制仪表上的温度调到合适。液晶显示屏上的温度回到27摄氏度。这是个不会让茶汤被过低的室温破坏香气的温度。也是个会使人体感受更舒适的温度。她最近总会莫名其妙的冷起来。
"我现在才理解,你当初为什么和我说那些······"滕洛尔僵直的坐着,低声说。好像忽然之间连看向屹湘的勇气都被抽离了似的。
"当时我不该和你说那些的。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屹湘说。有些话,是想一辈子都埋在心底,永远不挖出来的,可偏偏就是不行,就是会一次又一次的,要挖开,要展示,要被人看到。她慢慢的给滕洛尔和自己各斟了浅浅一杯墨宝,才说:"我猜得到你要说什么,这么急着见我。可我无能为力。就算是有能力改变,我也不会。"
滕洛尔盯着杯中那色泽暗沉的茶汤,一杯污血一样。
"这是你想要的?"她问。
"这是我想要的。"屹湘说。墨宝入口,杀的味蕾迅速跳跃。鼻尖上的汗珠猛猛的冒出来。"真痛快。"她说。语气淡淡的,不知在说茶,还是在说事。
滕洛尔的目光从茶汤移到屹湘脸上。
是柔美中带些英气的面孔。而冷静到冷酷的表情,让她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总觉得面对自己,郗屹湘不该是这么冷酷的,可偏偏是。又偏偏,就算是,她滕洛尔也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母亲说,其实事情很好理解······她还是不能理解的很透彻。
"这一次,我才知道什么叫休戚荣辱与共。其实明明没有什么资格·······她坚持要回来,就算是没有什么用,总比在外面干着急要强,她说她也怕一起粉身碎骨,反正时日无多······Vanessa,我也知道我不该说,可是你能不能······"
"滕洛尔!"茶室的珠帘果真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惊涛骇浪抛进来的是一个青灰色的影子,还有一记很响亮的巴掌。
巴掌是打在滕洛尔的膊头的。
即便是隔着一层薄绸衫子,这一记仍响的震耳。
滕洛尔下意识的捂住膊头,呆了似的看着忽然而至的董芳菲。
"愚蠢。"芳菲青灰色的孢子上印着大朵儿妖艳的火焰,是燃烧的牡丹花儿,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也似火焰似的,"你是傻了嘛,滕洛尔?"
滕洛尔被芳菲冒着火的眸子盯着,一时说不出话。
"给我滚,马上。"芳菲指着茶室的门口。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四)
珠帘尚且余波未平。
屹湘默然的喝着茶。
"滕洛尔?"董芳菲几近咬牙切齿。她这声色俱厉是强压着的。屹湘从旁看着,只觉得芳菲的神色,颇有几分她母亲的威仪,也有董亚宁发起火来的凌厉······墨宝喝下去,在她胃里绞着。
茶室内安静,不过是十几秒的工夫,却显得十分的漫长。
滕洛尔红红的眼睛里,泉眼般迅速聚集着眼泪。她咬着嘴唇,不想当着人哭出来。忍的很凶,全身都在颤······她猛的拿下捂在膊头的手,站起来就要走。
"你等等。"芳菲喝住她,说:"跟湘湘道歉。"
"不用。"屹湘恰恰将杯中的茶喝光,她一伸手拦住洛尔,拿起手袋从容的说:"还是我走吧。"
"我让你跟湘湘道歉!"芳菲压低了声音,却比上一句的语气更加威严。
她和洛尔都是身材高挑修长的女子,挡在屹湘面前,高大的屏障似的。
"我说了不用。""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洛尔和屹湘说,都没有看着对方,而是看着芳菲。
"对不起,湘湘。我让人送你回去。"芳菲的脸色没有丝毫的缓和。屹湘看到她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不仅眉心有了细细的川字文,额上也因激瘦儿生出了纹路。她心里重重一顿。芳菲却摇头,说:"······这个丫头说话大概没轻没重,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李晋在外面等着。李晋,你也熟悉的······"
"行了,芳菲。"屹湘打断芳菲。这样镇静自若的芳菲,只让她看到了负累重重。对芳菲,她有很多话,但此刻却说不出口来。"不用麻烦。我们不过是在街上遇到,一起过来喝口茶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她说完,绕过芳菲身后,走出了茶室。
外面的温度比茶室里要高,她额上又出来一层汗。
古色古香的长廊,原本宽阔极了,她今天走在里面,却觉得逼仄。两边镂空隔断的茶室,墙上木雕花纹繁复,此时叶好像在挤压着她的视觉空间······走到楼梯转角处的时候,楼下强烈的光线猛然间转了上来,她眼前却一黑,险些跌下去,急忙抓住楼梯扶手。
一只大手从身后拉住了她,将她的上臂牢牢的抓住。
她站稳了。
"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走?"叶崇磬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
她挣了下,结果是被他拉的更紧。
最后终于松开手,是已经将她塞进了自己的车子里。
没有让她坐在前面,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也许是为了让她有更大的空间独处会,会觉得舒服一点儿。
叶崇磬看看她的脸色,问:"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屹湘盯着他车座和他的侧面,吃东西·····她听到叶崇磬叹了口气。
"先去吃点儿东西。前面那家墨西哥菜馆行吗?"叶崇磬问。
"不用。"她说。
"那你要盯着这样的脸色回去见姑姑?"叶崇磬有些大声。
屹湘扭开脸。
映在车窗内的分明是她的脸,看上去却在不断的变换,一会儿是滕洛尔,一会儿是董芳菲······那相似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盯出她骨子里的软弱和无能为了来······
"她们不好受。你也不比她们好多少。这也许是一场持久战,那就算临阵脱逃,也要有逃跑的力气。"叶崇磬随手拿起他的淡色墨镜来戴上。"就这么定了,就那馆子了。"
········
屹湘走后,茶室里,董芳菲并没有立即放滕洛尔走。
"不管你说了什么,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芳菲食指修长,几乎点到滕洛尔的鼻尖上。两人都瘦下来了,原本相似的地方更相似了。
滕洛尔看着芳菲,说:"记住了。"
芳菲眯了下眼。
这个小动作像极了董亚宁,看的洛尔一怔,就问:"哥还好吗?"
"你闭嘴。谁是你哥?"芳菲白皙至极的脸上顿时发青。
滕洛尔闭嘴。双唇紧紧的抿着。极度的羞耻感让她脸红了白,白了红,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是再也憋不住,滚下来。
"哭什么哭?不准哭。"芳菲看上去有些厌恶的说。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滕洛尔倔强的站在那儿,说:"跟我来。"
滕洛尔狠狠的抹着脸上的泪,跟着芳菲走出去。
屹湘是出门左转往楼下走,她们则是出门右转,走到廊子尽头转弯又上了楼。待滕洛尔上去才知道半壁的内部竟别有洞天。上面这一层比下面又是一样的,极私密的场所,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似的。滕洛尔跟着芳菲走,沿着走廊走了好久,走出去又是围廊。探身往外一看,向内便可以看到下面的天井。方方的天井里错落有致的有各种花木假山石笋等等,很精致的一个庭院。滕洛尔是第一次走进半壁的后院,也断然想不出外面看上去低调封闭的门脸儿之下,会藏着这么一处绝佳所在。她轻轻的叹息。
芳菲大步走着,在木楼梯处往下,她大大的裙摆随着步幅移动,转弯处旋转起来,煞是好看。
听到滕洛尔叹息,皱了下眉,说:"唉声叹气什么,真丧气。"仍是没有好声气。
滕洛尔不出声了。
穿过庭院往北屋去,门开着,里面幽静的很,听见有人叫:"芳菲?"
滕洛尔听出来是佟金戈。她看着芳菲。
芳菲眉头皱的更紧,走进去在藤椅上坐下来,仰着脸对佟金戈问道:"你怎么来了?"
佟金戈正拿了把团扇扇着风。
滕洛尔看他一身整齐的装束,就知道他准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越是这样整齐,手里的那把玉色的团扇越显得突兀,一边扇着,扇坠下的流苏抖抖索索······芳菲一把抄过来那团扇,皱眉道:"这儿没你事,你快走。"
佟金戈沉默着,靠在桌边。
芳菲没叫坐,滕洛尔已经大大咧咧的坐在旁边一个藤编的墩子上。芳菲看到,团扇一指自己跟前儿的凳子,说:"坐这儿。"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五)
滕洛尔犹豫了下,才挪过去。
芳菲看着她,眼睑微微的颤动,显然一股很难克制的脾气在她这个炮筒子里要点燃了,滕洛尔虽有些戒备,但倒驴不倒架的,不想露出胆怯来,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忽然的,芳菲将团扇的青玉扇柄对准了滕洛尔的额头猛敲了三下,每一下都伴随着她的呵斥"笨蛋""蠢货""傻瓜"。
"我TM不傻也被你们骂傻了。"滕洛尔也顾不得被芳菲打的生疼的额头,伸手扯住了扇坠。流苏清凉的攥在手心里,她瞪着芳菲,"别打我了,这次是我错,可是你不想跟Vanessa·····"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芳菲猛的一抽扇子,一把流苏生生的给她扯开,留下细线散落在滕洛尔的手中,狼藉一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不能去动,不能去打扰的。你知道不知道?别说找她没有用,就是找她有用,你让董亚宁知道你去求她?你想死是怎么着?"
"可他自己还不是·····"
"你闭嘴!我们谁有脸去见她?"芳菲修长的手指扣着团扇。团扇薄薄的丝绢被她的指甲撑出了古怪的凸印。"消停点儿吧,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我这儿已经够烦的了。"
"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滕洛尔问。
芳菲看着她,说:"你不用知道。能躲远点儿就躲远点儿,这个时候,玩儿飞蛾扑火有意思么?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屁。"滕洛尔脱口而出
芳菲听到,照准了她额头又来了一下,下手依然狠,倒是没骂。看着洛尔,嘟哝了句什么。滕洛尔呆呆的看着芳菲,芳菲被她瞅着,皱眉问:"这么看着我干嘛,还不滚?有多远滚多远。"
"以前董亚宁就这么骂我的······昨天晚上不知道这么回事,做梦就梦到他,也不说话,就那么懒洋洋的。我就想他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前阵子不是住院了嘛······今天就特别的想见Vanessa。再怎么着,董亚宁也不能有事。"
"至少我们不会让他有事的。"芳菲说。滕洛尔说的动情,她到是冷静下来。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她手指抖了两下,团扇险些跌落,她急忙抓住,吸了下鼻子,"你回去吧。这些天没事儿别乱跑。"
这两句话尽管不温和,也不是呵斥的语气了。
滕洛尔呆呆的坐了一会儿,才说好。然后又问:"你的电话······"
"我有你电话。董亚宁给过我。他怕你没头脑的再闯出什么祸来,特意交代让原来跟着你的仍然跟着。防来防去仍防不住你。"芳菲淡淡的说。
滕洛尔点点头说,那我走了。
"走吧······再等两天,情况就明朗了。现在急也没用。"芳菲虽然说着话呢,可整个人似乎陷进了自己的那个小环境中去了。
"那你多保重。"滕洛尔说完,跟佟金戈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芳菲没出声。在滕洛尔走后好久,她都保持着那个姿势,连佟金戈什么时候坐在了滕洛尔坐过的那个凳子上,她都没发觉。知道金戈儿的手指划到她的眉心,她才猛省,一巴掌打在金戈的手上,骂道:"作死啊你!"
金戈沉默着,握住她的手。
"佟金戈!"芳菲夺手,"走开······"
"好好儿的姑娘家,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是正经念过几年书的,怎么一开口就跟市井流氓似的呢?什么词儿都敢往外冒。"他笑微微的,瞅着她。
"我就这样,怎么了?"芳菲瞪着眼睛。
"没怎么,你要不这样,兴许我还不喜欢了呢。"佟金戈依旧笑微微的,笑里却有了点儿无奈的意味。
"我是说真的,你还不走?多少也得避点儿嫌疑·····"她刚说到这里,金戈的脸忽的移近了,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她不像往日那样立马儿翻脸,只是愣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心里都明白。你不用这样,我也会念着你的好处,真的。"
金戈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问:"谁干什么了嘛,还让你念着好处?"
"不用念着更好,我还省了这份儿力气了。"芳菲说着推了金戈一下,站起来。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没听到金戈开口,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板着脸盯着自己,便说:"我还有别的事,先走。"
"我也走。"
"你等会儿吧,别让人看见咱俩走一处,不合适。"
金戈脸色变了变,似是想要发怒,看着芳菲那满脸的倦色,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有什么不合适。这儿都是自己人,嘴最严实。再说车都停在后面院子里,从这儿进出谁会知道?那你小心给谁看?给我看?用得着嘛?谁不知道佟金戈被董芳菲吃的死死的?"
"金戈·····"
"行了,冲锋陷阵的事儿替不了你,你也别陀螺似的转个不停,要不然你不晕,我先替你晕了。"金戈说着,压低声音问:"事儿怎么样了?"
芳菲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这些天习惯了,不管对着谁,都谨慎开口。有些人自动自觉的避开了,不到风平浪静是不会冒头的;有些人自动自觉靠拢,也各有算盘。总是人心难测。她总算体会到了父兄多年周旋其中的难处。这么想着,不自觉的,骨节儿就软了一两分,待意识到,想要直起身,却被金戈拥入怀中。
"姥爷呢?董妈妈呢?都还好?"金戈问。
"······"芳菲一字不吐。她此时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发声,一旦发声,恐怕就是嚎啕大哭。
姥爷和妈妈,也都在撑着。她不能软弱。虽是这么想着,却不自觉的闭上眼睛,真想这么稳稳的睡一小觉,踏踏实实的。
"叶哥有件事让我转告你。他本来要亲自和你说,但是他说其实和我说也一样。"金戈说。
芳菲意识有些混沌。
她也是太累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说不知道董哥给没给你交代,但是这个人,你应该可以通过她解决一点事情。"金戈在芳菲耳边说。
"谁?"芳菲含混的问。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六)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破局。能想到的方法也都用上了。
金戈替她捋了一下耳边的发丝,说:"付英晨。"
芳菲猛的一抬头,头顶正撞在金戈的下班额儿上,两人都吃痛,忽的都笑出来。金戈笑着给芳菲揉着头顶,说:"这下撞的可够瓷实的。你这石头脑袋,硬啊。"
芳菲拨开他的手,说:"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
金戈笑笑。
芳菲思绪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说:"付英晨么?我还真没往这儿想。"
"这事儿我是这么看的。付英晨本身是没有太大用处,不过你要知道她怎么会住在禧邸。董哥又怎么会给那套房子。董哥做事儿还是可以的,我都不知道他留了这么一手······叶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搁这会儿说,掐的时候还挺准。真是一盘棋看透了才支招儿啊。不过我估计,这事儿既然牵出付英晨来,他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他们家自己那一局也够乱的。磐哥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枝节叶哥能省就省。"金戈慢悠悠的说。
芳菲点着头,又摇头,眉头紧锁,说:"磐哥哪儿是他的对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一招还真没想到。"她心里一阵烦乱。
"这一招更险,你还是回去跟姥爷商议下。万一用不好,那可是······"他声音低下去。万一用不好,付英晨这步棋不错,那董家父子很可能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芳菲没理会金戈。她看上去是定住了,脑子却在飞快的转着。
金戈知道她在想事儿,就坐着陪她想。
"叶哥什么时候说这话来着?"过了好久,芳菲才问。她眼直直的盯着落着地上的团扇。扇上的兰花细巧精致。
"就刚刚。"金戈说着,想了想,"他说约了你,我本来不想过来。人多还是招摇。想想还是来了。好多天没见你,不放心。"他自顾自的说着,也知道芳菲大概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她脑筋现在跟拧麻花儿似的了吧?要不也不会两个人都靠的这么近了,她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他歪着头仔细看着芳菲的眼睛。对着光线看,芳菲的眼睛是褐色的,深深的琥珀色。他正看的入神,冷不丁的芳菲斗了下手腕子,看看时间几乎惊叫,说:"糟了,我忘了约了律师······你干嘛啊?"芳菲这才发现,两人仍然保持着那么一个暧昧的姿势,脸便红了。
佟金戈也不说话,尽力的将芳菲拥紧,芳菲的脸是越来越红,他想他自己也是。因为脸上和身上的温度都在上升。
芳菲不敢动了。
"哦,有个东西要给你。"金戈像是忽然想起来。他这才松开手臂,在口袋里掏着。
芳菲乘机往旁边撤了下身子,金戈看到,有些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管,先把包背起来,皱着眉问:"什么东西啊?非得现在给我吗?我着急走······马上时间到了·····佟金戈?"
金戈被她催着,左摸右摸,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摸遍了,仍然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有些发急。
芳菲就说:"我不等了,你这个······"她甩手要走,被金戈拉住手,有些懊恼的劈头就骂,"我说你作死吧你还·····"
眼前亮晶晶的是一个镶了不大不小的水滴型黄油砖的戒指。
佟金戈轻吐一口气,说:"还好没丢。"
"你什么意思?"芳菲轻声问。盯着戒指,戒指后面近在咫尺的佟金戈的瘦瘦的脸、大大的眼反而有些模糊了。
"给你的,拿着。"佟金戈把戒指往芳菲面前凑近了些。
芳菲差点儿给弄成斗鸡眼,急忙的往后一退。金戈又及时的把她拉回来,戒指便放在了她的手中。
"不是你上回说人那鸽子蛋什么的忒俗忒扎眼,这样的可以吧?"
"我问你,你什么意思啊这是?"芳菲捏着钻戒。
"求婚。"佟金戈干脆的说。
芳菲将戒指照准了金戈的胸口掷过去,转身便走,说:"我没空跟你扯淡。"
"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答应·····你好歹收下先·····"金戈看着芳菲那青灰色的裙摆旋出来一朵大大的好看的花儿,弯身从地上捡戒指,嘴里还在说:"你什么脾气啊,真·····"那朵青灰色的花回到了他脚边,他停了停,慢慢的直起身来。
芳菲眯着眼,深琥珀色的眸子便藏了起来,她恶狠狠的说:"你给我闭嘴。"说着,抬手将佟金戈的领带扯住。佟金戈又要张口说话,芳菲的嘴唇便印在他唇上·····佟金戈手一松,戒指重新掉在地上。他正想得寸进尺,芳菲一把将他推远,说:"你再敢胡说八道,试试的。求婚·····亏你想的出来。"
芳菲转了身,软鞋底踩到了什么,硌的脚底板微疼。
唇上微疼,心里也微疼。
走到天井里的说话她仰头看了看天,她以为这样眼睛里的液体便不会落下来。可是一转眼,眼泪就滚下来了,说也奇怪,身上的负重好像轻了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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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的一声短促蝉鸣,从高高的枝头落下来,庭院里片刻寂静之后,便是悠长的蝉鸣声。
"今夏的第一声蝉鸣。"邱亚非声音低沉。手里的文件翻过一页,铅笔随手一勾。
"是啊,天儿要热喽。"郗广舒坐在他身边,两人坐的藤编沙发并排摆在后廊下。她看着蜻蜓落在初开的荷花上······成群的蜻蜓,轻盈的飞着。天气有些闷热。。她说:"要下雨了吧。"
"嗯。"邱亚非点点头,"湘湘呢?"
"后面给亚拉收拾屋子呢,说是老闻着屋里有股子霉味。老房子有时候就这点儿不好,时间久了不住人,返潮。入夏以来雨又多了些······亚拉总算要出院了。"郗广舒说着,听到有脚步声,转头看看呢,游廊尽头的六角门内,邱亚非的秘书来了。她提醒了下邱亚非,自己便说要到前面去看看湘湘收拾的怎么样了。
邱亚非合上文件,说:"你等等,听听小李怎么说。"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七)
郗广舒做回沙发上,微笑着朝被邱亚非称作小李事实上岁数已经不轻的李少华点了点头。
邱亚非先将手边那两份文件整理了下,交到李少华手上去,说:"我想你也该过来了。"他说着站起来,在廊下踱了几步,对着这一片碧澄澄的水。
李少华细心的查看着文件,简明扼要的汇报着事情,说:"······车已经等在外面了。今天的会估计会开的时间很长,刚刚在外面遇到张医生,他让提醒您打针。"
"不着急。"邱亚非背着手。清风吹过荷塘,阵阵情绪扑鼻。"还有事嘛?没事你先去休息下。等我换换衣服就出门。"
"还有,"李少华看着邱亚非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臂,转头看着自己,眼神平和,不见一丝锋芒。他缓了缓才开口道:"董其勇死了。"
邱亚非的手臂在半空中稍稍停了下,像荷花上短暂停留的蜻蜓似的,非常轻、非常短暂的,他接着便继续挥动着手臂,没有回身——而郗广舒则端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虽然李少华正在汇报的事,不吝是给原本风平浪静的池塘中丢了一块大石下去。
李少华继续说:"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前。是在提讯的时候,趁提讯人员不备,用钢笔刺穿喉管。非常的快,急救人员到达,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自杀之前,承认了绝大部分的罪行·····"他说话比平时要慢上许多,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的交代清楚。其实只有短短几段话而已,他却汇报的出了一身透汗。而他面对的这个沉稳的背影的主人,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既没有明显反应,也没有打断他,更没有提问。以至于他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站在那里有好久,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
此时竟一丝风也没有了。偏僻寂静的小后花园里,就像是个密闭的罐子,空气抽离了些,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邱亚非终于说。他背着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我等下就来。"
李少华将文件夹拿好,转身走了。他脚步在离开的时候更轻了些。郗广舒目送他离开,走到邱亚非身边去。两人并立在池塘边,目光一同的落在面前这小小的一片水域中。偶尔有枯黄的柳叶打着旋儿垂直的落在荷叶上,再滚到水中去。
"你不是要去看湘湘?"邱亚非转头。妻子比他矮不了几分,因此她头上半白的发便总满满的看在眼中。他有好久不曾仔细的看过她,他想,她也是如此。
郗广舒脸上有薄薄的汗,镜框滑下来,鼻梁都不堪重负了似的。她托了下镜框,看着丈夫,问:"这就去吗?"她问的是他要出门的事。这些日子他太忙,像今天这样让他们静下来一起坐一坐,多说几句话的机会极少。不过过了今天,也许会好一些。但她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并没有半丝轻松——当她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知道他也是如此。于是她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说:"去吧。我去看看湘湘和多多。也许等下一起出门买点东西,如果天好的话。"
邱亚非说:"你先去,我自己呆一会儿。"
郗广舒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处,回头。
"湘湘要是问起来,照实告诉她。"邱亚非做下去,人隐在沙发里。
"好的。"郗广舒穿过月洞门。走了一段不近的小路,才绕到邱亚拉住的后院。
院子里从东到西拉了几条绳索,晒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下面撑着的晾衣架晒着被子,有厚厚的冬被也有凉被。
郗广舒看看这天气,心想屹湘这个傻丫头,空气湿度这么大,难道她没留意到?她不禁叹了口气,随手翻着被子。正忙着,就听房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一个灵巧的小小的身影从屋子里钻出来,刚跑出来便看到她,用清脆稚嫩的声音叫她:"舅妈!"
郗广舒停下手。也已经听了很久Allen这样叫她,总时不时的她会有些失神,继而心跳便在疼痛中会有瞬间的停滞。她回过身来看着Allen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慈祥的微笑,说:"你又乱跑。"
Allen跑过来,仰着脸看她,说:"我在里面看到你。"
郗广舒握住他的小手,一起往屋子里走,她轻声细语的问:"湘湘呢?"
"在找万金油。"Allen说。眼神里有一丝狡黠。郗广舒看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儿。"她说家里有,可是翻不出来,自己在着急呢。"
郗广舒无声的笑着。找不到东西乱发急,还真是湘湘。
他们进了门,并不见屹湘。
郗广舒看看Allen,问:"人呢?"
Allen耸耸肩,说:"刚刚还在这里。"他拉着郗广舒往里间走。
屋子里显得有些杂乱,屹湘正蹲在地上,从一个取出来的抽屉里翻捡着东西,先听到母亲和Allen在说话,她抬起头来说:"在这儿呢。"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个红色的小盒子。亮亮的。
"真找到万金油了。"郗广舒微笑着。屹湘从纽约回来后的这些天几乎吃住都在医院,回家不过是洗澡换衣服,母女俩即使见面也是匆匆的。也许下意识的都在回避见面。
"嗯,我记得家里有。"屹湘仍蹲在地上,对Allen招招手。细细的指甲将纽扣大小的铁盒打开,清凉的味道扑鼻而来。Allen凑过去,伸手指摁在滑腻的膏体上,热乎乎的手指头很快摁融了油膏。他嗅了嗅。屹湘说:"你试试·····涂在这里、这里·····很清凉是不是?哎呦别弄到眼睛里·····"
Allen点点头。
他清晰的眉眼如图如画。屹湘看着,便将他抱了抱。
Allen从她怀里挣脱,拿着刚刚那个闯祸的小铁盒就继续研究去了。
屹湘松口气,跟郗广舒一起坐在那里看着Allen自顾自的玩儿着,研究好了清凉油便研究那抽屉里的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我小时候最喜欢拉开家里的抽屉玩。每发现一样好玩儿的东西都会特高兴······"
"嗯。外公常说,你就跟个小耗子似的,专门在家打洞。"郗广舒摸摸屹湘的发脚,很温柔的。
屹湘靠了一下母亲。
这时候Allen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来,从里面掏出什么,回身叫道:"珠宝!"
"什么珠宝?"郗广舒招手。
Allen一手拿着一只布袋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什么,放到郗广舒的手掌心里。郗广舒托着给屹湘看,笑道:"是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她手掌略动,十来颗大小形状不一的珍珠在她手心里滚动着,宛若荷叶上的露珠——只是也许时间久了,也没有好好琢磨的缘故,这些珍珠看上去有些光泽暗淡·····郗广舒看了屹湘一眼,见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便将她的手拉过来,依样把珍珠一颗不剩的放到屹湘的手心里去。
屹湘的手掌很湿。珍珠落在掌心,黏住似的并不滚动。
Allen抠这布袋子,里面还有几颗大珍珠。他逐一的取出来,也都放在屹湘的手中,然后抖了抖布袋,表示没有了。
"挺好的东西。"郗广舒见屹湘沉默不语,料着也许有些缘故。于是她转头问Allen饿不饿,"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中午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Allen说好。他看看屹湘,便拉着郗广舒走。
"我等下再去。"屹湘说。
郗广舒摸摸她的头,带着Allen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一边就走出了屋子。
屹湘握起手来,一把珍珠团在一处,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有那么两颗,漏出去,落在地毯上。她听到母亲在跟Allen解释,说"·····有异物进入珠蚌的时候,这种敏感的软体动物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会分泌一种叫'珍珠质'东西,把沙砾呀什么的一层一层的包裹住,时间就了就成了珍珠·····"还听到Allen在问"不会疼吗"·····他们走的远了,母亲怎么回答Allen的她听不清了。但是手心里形状并不规则的珍珠在她的紧握下慢慢滚动着,她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两颗椭圆的大珍珠——像两滴眼泪·····她是说过的,在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说:"像眼泪。"
他是跟着他外公到南方视察,在人家的珍珠养殖基地,亲眼看着珍珠怎么被"剖腹取珠"的,回来跟她说:"真残忍。"
是有些残忍。她想象着那样的"杀戮",于心不忍。于是拿出绝招来狠狠的掐他,说:"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指的是这一小袋大大小小的珍珠。原始的、漂亮的、不叫琢磨和雕饰的珍珠。数一数,总共18颗。
"这不是通过动手术把珠核放入育珠蚌里速成的珍珠,是自然生长的。长了很多年了·····我亲手······"他拿着一颗最大的珍珠在手里,圆嘟嘟的,比他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些的珍珠,是淡淡的粉色,还有一层彩虹般的光。他似乎有些紧张,说:"打开的。刚刚好18颗。我就想,怎么这么巧,你今年,不是刚好·····18岁吗?"
她不知道这样一些色彩各异的珍珠到底是经过了多久的研磨才在那倒霉的蚌里生产了如此璀璨的摸样,但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里要有东西往下落,说不出的伤感。
他说:"其实我也不晓得给你这些好干嘛······就是想给你。没别的念头。"他说着,将布袋口抽紧。布袋上的带子打了个结儿,挂在她的手指上,"不喜欢啊,不喜欢就丢了吧。"
她在秋千上坐着。听他的话有些赌气了。也不吭声,手指勾紧了布袋,说:"喜欢的。"
他的手推了下她的背,秋千轻轻的晃着、晃着,她似乎听到了布袋里珍珠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是幻觉。但像音乐一样美妙,又有些让人说不出的痛苦······
屹湘擦了下眼睛。
音乐声不是假的,是大提琴低声的吟唱。
她拿起手机来,因为知道是叶崇磬的电话,她特地清了下喉咙,不想让他再准确的判断出她又在难过。
"喂?"她刚开口,还没有听到叶崇磬的回应,冷不丁的,一道闪电划过空中。她忙站起来。也不知道她在屋子里这么发呆过了多久,天已经阴沉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果然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于是叶崇磬说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叶崇磬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
布袋落在地上。
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了泥土味。这是暴风雨欲来的预兆。
外面的天色又暗又黄,几乎看不清楚什么。
"我知道了·····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先挂了·····"她说着,没忘记在挂断前说:"谢谢。"
随着一阵疾风,大颗的雨点接踵而至,迅速的形成大大的雨势。
屹湘冲出房门,将屋外晾晒的被子收起来。
东西太多她的动作又太慢,顾不得如瀑的大雨将她身上浇了个透,只一趟一趟的跑着·····她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收回来,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拼命的喘着粗气,胸口疼得厉害,就像吸入了沙砾的蚌,这些异物在冲撞着她的胸腔,疼的她难以招架,终于,在巨大的雷声的遮掩下,她痛哭出来。
暴雨将院子里的石板迅速的淹没,冲刷着尘土······
【第二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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