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ương 25

(二十一)

我们在车里又腻乎了好一会儿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我回到自己家时已经临近午夜,康儿和九儿都已睡了,我停好车从侧门进了客厅,脱了外套打算上楼进我平常睡的小会客厅,就看见客厅窗边一点明灭的火光和袅袅的烟雾。

卢芳。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那点薄荷烟味儿,不由得开口问了句:"你还没睡?"

她没开灯,就那样坐在客厅里,脸上也不是平常出门在外那精心描绘过的妆容,这些年来,她也老了许多。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突然蹦出两句诗,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想到这儿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想卢芳。

她弹了弹烟灰,声音淡淡道:"你去哪儿了?"

我看这架势,估计她是知道今儿的事儿了。我收回已经踏上台阶的脚,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黑暗中我忽然想到那天在刘烨家跟安娜,也是这样面对面隔着很远坐着,不禁沉沉叹了口气。

"你带他去见你爸妈了?"她问。

我也随手点了根烟:"嗯。"

她微微扬了头,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爸容不下他吧。"

我看着她,黑暗中她颧骨反射着一点暗光,笃定又有些嘲弄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这好像完全不是我当时在舞台上认识的,那个爽朗大方,毫无心怀的小姑娘——或者从来就不是,而是我年轻时,把世界都想得如此简单。

"你觉得为什么呢?"我没答反问。

她笑了一声,声音很是薄凉:"老爷子是要面子的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底线了,怎么可能让他登堂入室。"

我沉默了一阵,抽了口烟,问:"当年,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

她从容地眨了眨眼睛,冷静道:"我为了保护我的家庭我的婚姻,做那些事也都是你逼的!"

我闭了眼点点头:"是我的错。我已经尝到了苦果,并为此忏悔半生。"我睁开眼睛,一手托着腮疲惫地看向她:"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你基本符合当时年轻的我对婚姻的所有幻想,但这么多年,你我也都发现,那只是一种幻想而已。"

"这怪谁呢?"她眼神瞬间锋利起来,定定地看向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当年在人艺刚见着她时的样子,那时我以为是自己捕捉了猎物,很多很多年后,才知道,是我自以为聪明地走进了她的网里。

不像那个孩子......傻狍子一样的表情,急急地说着"我也特别喜欢你。"

不知怎地我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在这样一个已经得到父母肯定的暗夜里,想到当年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时光夺走了那么多故人扭曲了那么多往事初心,铺天盖地的狂风海啸中,只有一个人像是在风暴中心苦苦支撑的孤舟,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却最终安然归来。

上天无情,却会给每个人应得的部分。

"怪谁呢......"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挑起嘴角微微笑了:"我不知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让老天决定吧。你应得的我已经全部都给你了,我们之间是否还有亏欠......只有问佛祖了。他看得最清,最知道谁该得报应,我自认,对你仁至义尽。"

说完我掐灭了烟,起身要走,她一下子站起来提高声调道:"胡军!我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为你付出的远比他要多的多,老天要报应也该报应你们!你再怎么说,你和他永远见不得光,永远是苟且之事!他活着时不可能跟你印在一张结婚证上,死后更不可能跟你同刻在一块墓碑里,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得意的!"

我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子站在月光下,脸半明半暗的,上面燃烧着名为嫉妒和刻薄的怒火。我眼眶又微微涩了起来,我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么愧对于她。她的名份,她正妻的身份此时竟成了她所能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修习了这么久的佛法,我们却终究还是凡人,也许她也只能到人生的最后一刻才能发现她什么没有,一切一切都是空的。

一个女人到那时才是最悲惨的一刻。我竟不知道这是我造的孽,还是她不可活。

有情皆苦,有念皆妄。

我沉沉了叹了口气,转身,向楼上走去:"皇天后土,应有所鉴,我和他拜过天地祭过鬼神,我这一生心向着谁,姻缘又是跟谁结的,天地有知。我死后,老天会让我的灵魂去该去的地方。"我顿了一下,停住脚步,从上面看着她道:"我这样的人,死后也许是要下地狱的,你跟我去吗?"

她的眼神明显晃了一下,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笑了,继续往上走,道:"他答应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有犹豫过。"

当天晚上我心绪繁杂,到四点来钟还没睡着。转天一早,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听上去睡得还不错的样子,有些懒洋洋地拖了长音:"师——哥?"

"也不怕人家听见笑你......"我轻声笑着数落他,"昨儿忘问了,今儿你们打算生日怎么过?"

"中午订了法餐馆,一吃四小时的那种......然后晚上回来煮碗长寿面,简单点儿得了。"他大约还没起床,声音闷闷的。

"烨子......"我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我......有个想法。"

"你说呗......"

"我......想今晚上,请咱两家人一起坐一坐。"我小心翼翼道。

那边沉默了一阵:"......我是不是没睡醒?"

"不你肯定醒了......"

"那就是我在做梦。"

"......你掐自己一下!"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那边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怒吼:"你疯了?!"

我非常有先见之明地迅速把手机拿的远远地,冲话筒喊道:"你听我说!"

"不是,为为为什么一一一定要要要......不是不是,我,我爸,跟跟跟你爸坐坐坐坐一桌......我......想象不出来!"他嚷嚷道。

"你先听我说嘛!"我无奈地提高了音量,道:"你看,你让我带你见我父母我可答应了,你......你这回也得答应!"我说着又放软了声音哄道:"烨子你就答应这一次好不好?"

他痛苦地呻吟着:"是不是我今儿睁眼的方式不对我能不能重新醒一遍......"

"你重新醒几遍都得答应!"

他似乎是挠了挠头发,异常苦恼地问:"那要是我爸和你爸打起来,咱俩帮谁?"

............

其实这个问题虽然不靠谱,但的确是个好问题。虽然俩七八十了的老爷子不大可能轮椅子酒瓶打架了,但话里话外地一呛,说不准......

"师哥......"我正想着,他那边软软地出声道:"为啥突然想起来一起吃饭啊?"

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就是讨厌别人说咱俩见不得光。"

他顿时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呃......是不是谁又说了什么?"

我笑了一下,轻声安慰道:"没什么事儿。你就听我的吧,全家都来,就当是两个家庭一起庆祝诺一的生日......我爸这边没什么事儿我一会儿打电话,你问问你父母?"

他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我......我们本来晚上就要跟我爸妈一起的......那,那个,嫂......那个谁会来吗?"

"她也来。"我道。

他不说话了,明显是不高兴的沉默。

"烨子。"我感觉到他的不悦,轻轻叫了他一声。

"这是......她又,又想......所以给你提的条件吗?"沉默良久,他低声问。

"是我的主意。"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就地坐下。身边有几个昨夜喝啤酒剩下的空罐子还没来及收走,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又没说话,我舔了舔唇,道:"烨子,我今天就想把你炫耀给别人看,你答应吗?"

他那边气息不稳地吸了口气,顿了一会儿,低声道:"都听你的。"

(二十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强烈的执拗想法,好在还算顺利,两边老人都没拒绝。我扶着我爸妈到酒店包厢门外的时候,刘烨正站在门口抽烟,见我们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过来,立刻掐了烟:"......呃,伯......那个......爸......"

我爸和颜悦色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跟我妈就要往里进。刘烨有些紧张地拦了一下,我站在他身边都能听见他砰砰的心跳声:"我......我爸妈,可能,有点......您别别别在意......"

我爸微微点了下头,我妈也笑了:"没事儿孩子,我去跟你妈妈好好说......"我爸微微侧头给我妈递了个眼色,她止住话头冲我摆了摆手道:"我们先进去,你们先在外面吧。"说着开门就跟我爸进去了。

卢芳带着九儿和康儿,比我们晚一步上来,但刚才我们在这儿说的话,她应该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爷爷奶奶进去后,两个孩子过来跟刘烨打了招呼也进了门,就只剩卢芳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看着我们俩。

她弯弯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此时僵了脸,却透出一种莫名的苍凉来;她嘴唇有些薄,笑的时候也是好看的,然而不笑的时候,就显得薄凉。

"胡军,你有种。"

她说了这么一句,立即看向刘烨。我看到她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不禁往前倾了半步想要挡在他身前。她死死地盯了他很久,最后竟是笑了,声音带着刺般道:"我倒真佩服你,佩服你老婆,心宽的我见得多了,自己丈夫跟男人跑了,还能乐呵呵地来见人家家长孩子......不觉得恶心吗?"

我喉咙一紧,刚想开口,手便被他握住。他也看着卢芳,轻声道:"嫂子,事已至此,我们最好都能各退一步。"

卢芳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光在闪。

"嫂子,很多人害过我,也有好多人也骂过我,我年轻的时候半点委屈都受不得,还为此打架,惹了不少事。我对不起的人......也很多,比如我师哥,比如你。但是我说真的,有时人越是对别人步步紧逼,自己的余地就越少,最后逼死自己,当年的你,当年的我,都是这样。"他吸了下鼻子,眼睛亮亮的,严肃而诚恳道:"所以我不去纠结了,我希望曾经有意无意伤害过我的人,在某一天能心怀愧疚,忏悔他当年做下的错事;我也希望那些过而不悔的人,遭到天谴报应。"他看着卢芳,眼睛从容不迫地眨了眨,垂了头道:"对不起嫂子,我......差点破坏了你们的家庭,我真心实意地道歉。"

卢芳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看上去更比刘烨难堪些。

我深吸口气,拉了他的手,低声道:"不早了,进去吧。"

一顿饭吃的气氛竟然不错,不知我父母跟他父母说了什么,四老相处虽不算融洽,但到底也是和和气气的。孩子们自然是玩成一团,安娜坐在刘妈妈身旁,照顾着诺一和霓娜。卢芳坐在康儿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连点敷衍客气的笑都不肯伪装出来了。

我坐在刘烨身边,他像那天在澳洲一样手臂紧紧地贴着我,给老人们敬酒。我妈把从箱子底里翻出来的龙凤纹的羊脂白玉玉佩塞在他手里,刘妈妈赶紧也起来,把自己脖子上的玉观音戴在我脖子上。我就势端了酒杯,对着他的父母道:"爸,妈,从前有好多做的不到的地方,您二老多包容。"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们自然也没有不应的道理。放下杯子,刘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说了句:"胡军比我们烨子懂事儿,也有担当,以后你们俩的事儿就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我们长辈,再也不管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一迭声地应好道谢。余光里我瞟见刘烨眼神微妙地看着我,不禁心里偷乐了一声,在桌布下捏了捏他的腿。

晚饭聚到九点来钟就散了,我们送着两家的老人孩子各回各家。回了家,陪孩子们说了会儿话他俩就睡觉去了,卢芳洗了澡,裹了头发,从卧室酒柜里开了支红酒,醒好,分了两杯,递了一杯给我。

"干嘛?"我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爸妈怎么同意的?"她坐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问。

我苦笑了一下,也没瞒她:"他上门来指着我爸的鼻子就骂了一通,两边把这些年事儿都说开了,就没事儿了。"

她沉默了一阵,轻声道:"那时,我以为你只是贪个新鲜。"

我点头:"那时,是个人就这么以为。"

"军哥。"她忽然轻声叫我,弯弯的眼睛看过来,一瞬间又好像当年舞台上那个泼辣大方的小姑娘:"你爱我吗?"

我讶然抬眼,夫妻十余载,大波大折或鸡零狗闹,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问过这句话了。

她知道那个结果,她一点都不期待。

我手指用力掐住高脚杯的细跟,尽力稳住声调:"这么多年过下来,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爱你?"

她眼角有泪顺着鼻翼滑下,微微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你不了。"

我笑了,倚着沙发扶手:"那是你以为。"

她轻怔一下,又摇了摇头:"你更爱他。"

我沉默了片刻,转着手里的杯子道:"卢芳,你知道佛法说苦有三种,苦苦,乐苦,不苦不乐苦。每一种生活,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最后都会到这一个阶段,不苦不乐,枯燥,无聊,琐碎......在这种时候,坚持,它本身就是一种......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已经不重要了,总而言之,是很伟大的。"我喝了口酒,缓了缓,继续道:"我觉着,我们总是因为自己的狭隘,而忽略了这种关系的本质,我们总觉着把俩人绑在一起的是孩子,或者道德,或者就是钱......其实这些东西千丝万缕,说到最后,一个是缘分,一个就是人内心深处的这种东西,因为人会顾念他人,甚至人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也是家庭的可贵之处。婚姻和血缘是人性堡垒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是随随便便就构建起来的,需要很多很多的缘分和时间......"

我看着她,微微一顿,身子前倾,用拇指轻轻帮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我的家是跟你组建的,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我再爱他,我跟他此生都不会有这么密切的血缘维系,所以我觉得我们都应该珍惜。"

她愣愣地看着我,无意识地伸指又抹了一下鼻侧,轻轻吸了下鼻子,嘴唇抿了抿,犹豫几番,才低声道:"我做过错事,但那是因为......"

"嘘......"我食指竖起,压在自己唇上,"我知道,我也做错过。但都过去了。"

转天,录节目的所有家庭都来参加诺一的生日宴,他和安娜还邀请了关系亲近的其他朋友,玩了一下午,真真假假地用各种方式低调地炫耀了一下,晚上,我请了所有节目里的爸爸妈妈一起吃火锅,卢芳缺席了生日会,但吃火锅的时候,情绪明显比昨天好了很多。

当晚散席,把几家人全都送走之后,我和刘烨各自打发助理把媳妇不回家,我不由分说地把喝得跟红毛猩猩一样的某人塞进车里,一路开回了我们的家。

家门一关,他一下子把我按在玄关上,吻我,咬我。火一路烧到下//腹,我们相互撕扯着直接倒在客厅几个散落的懒人沙发上,踢开脚边的置物箱,扒拉两下找到了全家各个角落都备着一份的润///滑//剂,抹在我下///面直接就进入了他。他抱着我的脖子,眼神飘忽迷离,口中喷着酒气,喃喃念着听不清的话语。有将近一月没做,我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疯狂地渴//求着彼此,借着浓浓酒意,情///欲蒸腾了满室,一片迷醉中不知做了多久才双双攀上顶///峰。

=======下章终结=======

尾声

"我爱你。"久久,他终于说了今晚单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抱着他,彼此身体紧紧贴着。他的心跳比我的略快一点,寂静的夜里竟有砰然作响的错觉。

"我们这算入戏太深吗?"我吻了吻他的发心,略带笑意地低声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双手更紧了紧搂着我脖颈。我伸腿缠上他的腿,催促道:"快说,我对一千个人说不爱你,只对你一个说爱,你信哪个?"

他笑意更盛,张嘴不轻不重地咬了我耳朵一口,低声嘟囔道:"记仇的胡大爷。"

我哼了一声,捏了捏他日渐圆润的脸,恨恨道:"你知道我为你这几句话难受了多久,嗯?"

他脸上一红,随即把滚烫的面颊贴上我的颈侧,别扭道:"你......你咋不说你还爽了多少次呢......"

我低声大笑起来,紧紧地搂住他,闭了眼睛。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彼此赤裸地纠缠在一起,窗外新月如钩,有许多星星在幽暗的夜空中若隐若现。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多久了?"

"嗯?"我从神思恍惚中回过魂来,随口应了句:"不知道......两点......三点了吧?"

"不是......"他说。

我立即会意,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嗯,十五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叹一声:"好长......"

我笑了,轻轻摩挲他颈后,顺着他一块块脊椎的起伏:"你说啊,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无常的,只有时光,永远的一去不回。这个时间啊,铸就了多少无法挽回的过去,但最终,却还是成为了最好的明证。"我用唇细细地吻着他的发际鬓角,轻声道:"我们这十五年,也值得浇筑在青铜器上,刻在石头木板上,永世长存......"

他轻轻掐了我一下,声音里带着羞赧笑意:"又,又不是什么丰功伟绩的......"

"但是当我们的事儿能光明正大地广为流传的时候......我相信是幸福之年代到来之时。"我握住他的手,低头用面颊贴住他的额头道:"因为值得镌刻的不是我们,是我们的英雄梦想。"

他从我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你一直是我的盖世英雄。"

我微微笑着,伸手摩挲着他的眼角:"这不是来娶你了嘛。"

诺一的生日会后,一切由重逢带来的波澜好像就这样画上一个句点。

我和他又在一起了。

虽然仍然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忙,天南海北的拍戏,每天晚上和家里人通电话,但一切又步入了正轨,没有我视频里看着他他也能睡着了,我和卢芳怎么怎么样,他也不再闹了。他和我,从此都再没想过要向谁去证明。

我帮诺一和霓娜转了幼儿园,又以他的名义帮他投了几处房产和股票,他把这些一股脑地扔给我之后越发的懒了,每天乒乒乓乓地游戏打个不停。我看他那样儿,也是恨得牙痒痒,一生气一跺脚——我也开了个号专门给他出钱喂兵。

他拍完手头的这部戏之后就入冬了,他跟家人出去度假然后回法国,这我在那回跟安娜长谈的时候就知道了,因此也只是出发前嘱咐了他几句。霓娜在新西兰过生日,我在当地那家全球知名的蛋糕店订了个跟九儿生日同款的蛋糕,让刘烨去提了送给闺女。至于生日礼物,我想来想去,我订了一整套儿童马具先送到刘烨父母那里,那次家宴之后,刘爸爸和刘妈妈对我的态度也明显好了很多。

拍完戏后,我也带家人往东南亚度了一圈假,参加了印度法会。寂静古刹中我双手合十,看着眼目半开的佛祖菩萨,那眼神似悲似悯,似彻似悟,忽然想到数月前在版纳夜入幽庙的那一夜,心中只觉感慨万千,但终归一片澄明。

那日那僧人的一字一句,依然言犹在耳。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人事是非确非我所能左右。身如不系之舟,人所能做到,也只有固守初心,宽和众生,不嗔不痴不毒,最终不惊不怖不畏。世事如潮水涨落有期,涸辙之鲋,最终相伴相惜,遨游于江湖。

世间千缘万绪,着实难以通透明说,困顿迷惑了这许多年,终于敢于直面,终于顿悟。事在人为,可这因缘果报,实在让人无法不敬天畏命,最终,也只能在佛前的深深一拜里。

这天地虽无情,却始终未错判一笔报应。

"师哥!"开门的人明显又......丰润了一些,胡子拉碴的就往我脸上蹭。

"哎哟我天,法国吃食你不说吃不惯吗,怎么一点儿没瘦啊......"我抱着挂在我身上的大娃娃,顺脚一踢关上了门。

"你要不要先睡会儿?飞机上不好睡吧?"他嘿嘿笑着跳下来,转身帮我倒了杯水。我脱了外套和毛衣,灌了口热水道:"没事儿。"

壁炉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我怀里的大宝宝举着一份当地写满洋码子的地图,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这几天要怎么玩儿。我有些走神,把鼻子埋在他刚洗完澡,晾得半干的发丝间,低声道:"都听你的。"

"那你先去睡一觉!"他放下地图,抬头亲了亲我,"明天我们再上雪山!"

阿尔卑斯山很是壮美,冬日的天空一如北京故秋,湛然高远,映衬底下皑皑雪山,直教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

"师哥你别摘墨镜啊。"刘烨踩着雪,拖着滑雪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雪地晃眼,对眼睛不好......"

我嗯了一声,却也只是眯了眯眼,随手拂了拂他头发上挂的雪屑:"滑一上午了,累不累?"

"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也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吐着白气笑道:"胡大爷可以呀,滑的够快,我都追不上了......"

"承让承让......"我嘿嘿一笑,手搭了他腰道:"下去吃午饭去?"

"都饿死了!"

我和他拿了带上来的简餐,寻了个雪景开阔的地方坐下。他从午餐盒子里抠出两个小面包,递给我一个,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拍下雪那场戏时你NG得关导都火儿了......"

"你少来!"我狠狠咬了口面包,"NG是因为你唱歌跑调!"

他幽幽地侧头过来看着我。

"......是是是,是因为我不入戏!"我诚恳认错。

他噗嗤一声乐了,身子轻轻靠着我,肩膀轻轻顶了顶:"那个,最近......好多事不太平,你小心点。"

"嗯,没事儿,我应付得过来。"我伸臂揽了他肩膀,低头坏笑道:"他们再麻烦,还能比你难对付?"

他不满地侧头瞪了我一眼,语气不善道:"你说什么?"

"那可不呗,人家再怎么着还能让人喊句冤,你把我拉小黑屋里,我连句冤都喊不着啊......"我故意皱了眉头,苦大仇深道。

他被逗乐了,又从盒子里拿了份沙拉出来,叉了一口塞进我嘴里:"行了行了,这点事儿你打算埋汰我一辈子啊?"

"当然是一辈子......你不愿意?"我一边嚼一边蹭了蹭他鬓角。

"愿意,愿意,胡大爷......"他狠狠在我嘴上亲了一口,靠着我的身子又往我这边蹭了蹭。我们一边一人一口地吃着沙拉和面包,一边看着眼前这天地浩大。

"师哥。"他打了个呵欠,喝了口瓶装的冰水道:"你给我唱首歌吧。"

我微微沉了脸,抚了抚他头发:"以前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些吗。"

因为蓝宇的最后结局实在令人刻骨铭心,他躺在停尸床上的那一幕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我们多年前就有默契,尽量不让影片中的那些情节在我们的生活中重现。

尤其是雪封龙潭湖,长椅上的那一幕。实在是充满了宿命的残酷感,那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直面的恐惧,我不得不将它层层掩埋在心中最幽深的峡谷里,不许任何人提起,包括他。

"师哥......"他有些撒娇地叫了我一声,镜片后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过来,虽然胡子拉碴,却俨然还是二十二岁的样子。

"师哥,我们不是蓝宇和捍东,我们比他们勇敢,也比他们幸运好多......"他顿了一下,轻轻亲了亲我的嘴唇:"我们会好好的,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舔了舔嘴角,继续道:"师哥你看,这雪山多大,翻过了一座还有一座......你再看这天多大,根本就没有尽头......"他伸了手,对着阳光晃了晃,眯了眼睛道:"天地这么大,我们太渺小了,太小太小了......我们自以为伟大,自以为悲壮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一切都会有尽头,有尽头才能再开始,你对我的,我对你的感情也都会终结,我们能尽力的,就是让它终结于生命的最后一刻......但这一刻我们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师哥,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是一种勇敢。我们总是会分开的,我希望那一刻我们都能平静无憾地放手,也许就最好了。"

我偏过了头,拍了拍腿上的雪道:"咱们接着滑雪吧。"

他拉住我手腕,坐直了身子,伸双臂把我揽入他怀中。我的脸贴着他的颈侧,那丛蓬勃热血就在薄薄的皮肤下温暖而有力地搏动,他说:"执着最苦。十五年了师哥,你出戏吧。"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任谁都觉得走不出来的人是他,可只有我知道,龙潭湖一场雪,他明亮又带着几分调皮的笑容,被困在阵中央的,是我。

"我们是一个不需要悲剧结局也能感动人的故事。"他在我耳边轻声道:"现在我们重来啊......您好,我叫刘烨,中央戏剧学院,96级表演系......"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紧紧抱住他的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眶忽而涌上一股热流。一片朦胧中,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好......我叫胡军,也是中戏的......是你师哥。"

"师哥。"他叫我。

我闭上眼,眼泪流了下来。

十五年前我们遇见,是两个即将合作的演员,懵然无知,却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十五年后我们重逢,是两个各有家室功成名就的男人,是别人的儿子,父亲,丈夫。

此刻,我们只是茫茫雪海,浩渺天地间,两个紧紧相依的赤裸而炽烈的灵魂,任这世间刀山血海,也只一如故我。

我紧紧地箍住他的身子,十指收紧几乎嵌进了他的背里。开机的时候故乡深秋一片澄然苍蓝,关机时竟已雨雪霏霏,两鬓如霜。我忽然想起那沸腾的水壶,宾馆外墙的爬山虎,每一次相会时他激动又黯然的眼神,每一个同行的深夜,路边明暗交织默默无言的灯光......曾经的我是那么的狂妄,理智,自以为是,不懂爱却偏要伸手索取,以为抱在怀里就永远是我的,现在想来,那样的我是那么陌生却那么真实。还好有他,还好有刘烨这样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荒漠中独自一人近乎偏执地用心血浇灌守护这株爱情的幼苗;拖着一身疲惫满面风霜,执着地敲开了我那从不对任何人敞露的心扉。

这一生有他。苍天待我,何其厚也。

"师哥......"良久,他轻轻动了动肩膀,嗔道:"你干嘛不说话?"

我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伸手擦了一下几乎结冰的眼泪:"还不是你招的,想起以前的事儿。"

他看着我的脸,抽出张纸巾帮我擦了擦眼泪道:"你别......脸容易皴这样......"

我由着他擦,柔声道:"你不是让我唱歌嘛,想听什么?"

"你唱的我都爱听。"他乐的发傻,我下意识伸手抹了一下他嘴角的面包屑,道:"当年佛祖释迦摩尼在雪山苦修六年之后才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我给你唱段佛经吧。"

他笑了,玩笑般掐了我一下:"我看你啊,这是身在法国心在尼泊尔......"

我笑了笑:"这不是你刚才提的,有尽头才有开始......我曾经想了很久咱俩什么时候算开始,但想了半天,的确是不知不觉就开始了......"我揽着他的腰,用额头抵着他道:"像不像佛经里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撇了撇嘴:"那佛经还说色即是空呢,你觉得我是空的?"

我笑了,凑过去吻了他一下:"你是我眼中世界所有美好的总和,你要不是空的,怎么我能把整个世界的好都放进去?"

他不好意思地把大脑袋往我怀里扎了一下:"这,这么正经的东西你你你也这样胡说......"

"我是真诚的。"我语调轻快地说了一句,亲着他的额头道:"我唱了,你闭上眼睛。"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罣碍

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后记:爱情之外

883开播的时候我刚好在家过暑假,非常之闲。在这之前有一条朋友圈的推送让我知道了这段感情的前世今生,于是开播当晚我就舔着酸奶盖抱着遥控器对着屏幕上的胡大爷和刘俊美嘿嘿坏笑起来:果然有事儿。

我不是什么粉,也不是什么党,让我动容的除了社长的颜之外,就是军烨让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丝希望。人活到二十来岁是比较容易怀疑的,比如容易怀疑自己的世界观。看着虚假童话,听着苦情情歌长大,童话与现实的巨大反差着实令人迷茫,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也展示了这样一种迷茫,那就是,所谓爱情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这大约是个如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掰扯不完的问题,大概因为性欲产生得如此轻易,迅速,直接,只有吹熄这把火,才能看清灰烬的本质。爱情是一个同时联结了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等等等的一种东西,它很复杂,难以提纯,难以定性,甚至难以判定是否存在。但它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但爱情固然大,爱情之外,一定有更多东西。

现在的人总认为爱情是种非常非常伟大的东西,在这个名义之下,所有的悖逆都可以被原谅,所有对爱情的背叛都罪不容诛,所有的礼法责任道德等等在伟大的爱情之下都不堪一击。但其实呢,泡泡吹得越大就越容易破碎,自以为伟大的爱情常常不堪一击,大多数人都只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幻想里,事实上人人都曾得到过爱情,只不过是这爱也许非常平凡,非常庸俗,甚至是基于性欲,这份感情世俗到人们不愿意承认那是他们心中"伟大的爱情"。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军烨二人的感情有多伟大,多感天动地,他们是人,贪嗔痴毒一样不少,会犯错,会愧疚,会绝望,他们打动人的地方恰恰是那种平凡和卑微。和圣人谈恋爱有什么意思,两个人总得相互走进对方的生命,经过痛苦的磨合,适应,一次次地分离,一夜夜的相思,重逢,最终蚌病成珠。

小姑娘们总以为,喜欢同一个人的两个人必须针锋相对,以彻底得到爱人为最终目的。人是最喜欢以己度他的了,在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小姑娘们的眼中,爱就是一条你死我活的独木桥,所以从根本上拒绝相信,爱的最高境界是容忍。

一字曰容,一字曰忍。

容他人,容天地,忍私欲,忍凶戾。

883里很触动我的是胡军看诺一的眼神,世间珍宝,不过如此,没有一丝挣扎或犹疑。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宫斗剧看了那么多了,哪个爱着皇上的娘娘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别的妃嫔的孩子呢,就算是有,大约也是出于母性,而非出于对男人的爱。

然而师哥就能做到,他看着爱人的孩子,比看自己的孩子还要深情数倍。

义无反顾。

我由此对师哥生出敬意来。爱是很容易的,执着也并非多难,因为爱是身不由己的,有时并非自身信念坚定,只是看不破迷障自作嗔痴而已。但师哥对诺一的呵护,是自发反应,不是诺一长的有多像他的爱人,而是那孩子举手投足,是那人生命的延续,灵魂中天生附带了与他的一丝共鸣。

人性中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爱本身是平凡的,所以要看,它所激发的,是人性中的善还是恶。

他们的爱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尽管痛苦,尽管绝望,他们依然心怀美好,依然是善良的人。

所以师哥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所以叶子宁可遍体鳞伤终夜难眠,也能轻易原谅一切,依然给诺一讲着最美的童话。

我从前总是不懂甘地的非暴力抗争为什么能胜利,在我看来以暴易暴是最有效的手段,和平抗争几乎是句梦话。后来我终于能体会到一点点,人性中正的一面,蕴藏着我们想象不到的伟大力量。所以孔子主张用人性中善的一面来治理国家,但那实在太难太难了。

所以这段写文的过程也令我非常感慨,也开悟了许多。不管爱情是不是伪命题,在爱的后面永远是人,人心,人性,人情,人伟大的或丑恶的嘴脸,我亦由此相信天理循环,相信报应,正如叶子所说的,我相信伤害过别人的人总有一天会忏悔曾经所为,否则,定会得到应有报应。

当然,无论报应与否,我不在意,亦无期盼。我明白了许多新的东西,我以后会因为这些开悟而活的更通透自在,这就足够了。

我应当谢谢他们,让我天地宽广。

《一诺一世,皓首长康》历时......我懒得数了,大概七八个月吧,终于写完了,期间包括现实向番外《浮生》、《风沙》、《影帝》、《杀猎》、《圆周率》、《罗生门》和《日常无糖系列》,以及AU向《灼华》、《邶风》,还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归类的《弄璋》和《参商》,以及圣诞和春节特辑,算来光番外就有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字(其中三部还没完结= =),蔚为壮观。再加上我们群里各种接龙和大家在饥荒时代自己开的坑,这个b装得连我自己都害怕= =

当然这些番外除了《浮生》应该都没有发过......那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对,其实就是为了撩你们)想看就拿长评砸我嘛~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山高水远,来日方长。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我,记得拿小鱼干投喂,我接着给你们讲我十五年前在衣柜里看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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