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一)
【题记】
爱要多用力,才会不朽?
它仿佛天上掠过的星星,
总在沉落的时候最为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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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月底的纽约,叶崇磬在这寒冷的晚上在这条古董街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店铺。
"......这么短时间内你让我去哪儿找那个见鬼的玩意儿?"叶崇磬站在灯柱下,呼出的白气像两朵云。电话那头的人在笑。
叶崇磬抽了下颈上柔软的开司米围巾,说:"......我哪儿一年八成时间耗在这儿了?你真当我是拿着铁杆儿庄稼擎着鸟笼子没事儿就逛琉璃厂解闷儿的八旗纨绔啊?"
那笑声越发的放肆。听着听着,他心头那点儿烦躁忽的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一句,只道:"最后一间店。若再找不着,我就打道回府——你不像是喜欢这种东西的人,这是要送给谁的,你这么上心?"并不等着对方回答,又说:"得!得得!瞧在我这天气、这时候还在街上扮孤魂野鬼,你也千万别真和我说了......滚!我缺你那顿饭......放心,找到了立马儿让人发给你。"他收了线。
彼时他正在会上,秘书Sophie进来说董先生有急事找已经来了三通电话。他琢磨着董亚宁许是真有要紧事,匆匆出了会议室接起来,却不料是这么一件"急事"。
董亚宁大喇喇的在电话里说,你千万替我寻了来,算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人一旦疯起来可是不得了——北京时间凌晨两三点一个劲儿的打国际长途,就为了这么一个小物件儿?立时三刻的就要。指明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还要包浆漂亮最好带着牙雕那独特的细纹。
他在电话里说,你就不能让你分公司的人替你办?
董亚宁恬不知耻的说那些人懂什么,我就信你的眼光。
信他的眼光。董亚宁这张嘴,只管先给他灌**汤......他回去继续开会。散会的时候,让Sophie给他取消晚上的行程。Sophie说叶先生今晚有个晚宴您一定得去。他考虑下,说我回卡准时间赶过去。Sophie送他出来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张图纸,说是董先生传真过来的......纸上似乎印着董亚宁那执拗的表情。
叶崇磬笑笑。
来纽约后整日被会议和宴席缠绕,被董亚宁这一搅和,倒意外在这次第得了些闲暇。想到这儿,他倒颇有些后悔刚刚对董亚宁那态度。
他索性站在路边吸了根香烟。冷风灌到颈间,寒意顿时更深,刺进肌骨中去。他掐灭了烟。手套上沾了一点烟灰,他轻轻一弹。那一点青灰随着风扑到大衣上,看一眼,索性由它去了......仍是逐一推开店门走进去又出来。也不是没有风格类似的胸针,有些也漂亮的让人不忍释手,但都不像亚宁要的那一款。
他手里的图纸只是薄薄的一面。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
董亚宁绘画功底真是好。笔调简约,却连维多利亚女王颊上的阴影都刻画精细。他常想董亚宁其实很适合去做个画家。不过董亚宁却说过:做什么画家,清贫一世还等着高山流水遇知音这码子事,运气好了可能死后几十年会成名——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不如及时行乐。画画?高兴了给我公司的项目画一笔假山画一笔小溪就是了......
叶崇磬推开了一家门面窄小的铺子。
进门已觉得比别家更为幽暗些。又有好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招呼他。
他自管自的踱着步子,打量店里的陈设品。货架都是半人高低,绝大多数是精巧的饰物。金丝编就的首饰盒,珍珠宝石串成的晚装包......有些年代并不算久远,上世纪初的物事而已,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雅。
他站在那里,看着一款镶有七八种宝石的女士款烟盒。暖光下,烟盒上的宝石散着柔和的光,那烟盒像是蒙了一层彩色的雾霭......
"有什么能帮你的?"一个温柔而带着几丝倦怠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叶崇磬回头。
浓重的阴影里站着一位身量娇小的女士,穿着闪光缎的旗袍披着厚厚的羊毛披肩。
叶崇磬微笑,客气的说明来意,将手上的那一张图纸递了上去。
老太太接过图,打量了几眼叶崇磬,说:"你好。"
叶崇磬微笑。图纸上有几枚繁体字,是董亚宁极漂亮的行草。他说:"您好。不知道您这儿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老太太微笑,把挂在颈间的花镜戴上,说:"请随我来。"
叶崇磬随老太太移步走到一面依壁而设的柜子前。他见面前这只柜子放在古董店里真是少见,长宽高阔、和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屉,分明是早前中药店的药柜。他嗅了嗅,似乎真的闻到一股草药香。
老太太说:"早前唐人街一家中药铺歇业,我瞧着这柜子材质好,便接了过来。"
"金丝楠木。"叶崇磬看了看。此处光线更暗些。但金丝楠那细腻的纹理,柔润的光泽,很好认。
老太太点头道:"难为当年漂洋过海带来的。更难为一心一意的做足了药铺的款儿。在此地撑了这些年,也不易。"倒不曾惊叹叶崇磬只一眼便能辨出木材。古董商人,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她拉开一个格子。
"段施清大夫?"叶崇磬问。
老太太笑笑,点头。
叶崇磬点头。回国几年,倒不知道段大夫的中医诊所已经歇业了。
"有了!"老太太拿出一个小巧的椭圆形的胸针来,"瞧瞧可是这个?"说着走到店中央一张八仙桌改制的展示台前,将胸针放在了天鹅绒的托盘上,移了灯来照着,并把那图纸展开来,铺在旁边。

店门上迎客的铃音清脆悦耳,应是又有客人进来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三)
叶崇磬只管低头去看——精致的牙雕,因为日久而有极细小的裂纹,像小小的细鳞,这是象牙制品不可避免的岁月痕迹。紫金的底托,因氧化而带着特有的哑光效果。再被乌蓝的天鹅绒衬托着,更有一种美感。
美还在其次,最让叶崇磬满意的,是眼下这款,连细节都与董亚宁要求的没有明显出入。他顿时觉得今晚这趟来的不虚此行......
"这种材质的胸针寻常,不寻常的是这雕刻技法。"忽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这轻缓的话语飘然而至,倒似是把刚刚那药柜子中的草药味道给携了过来似的。叶崇磬微微侧了脸——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女子,厚厚的围脖一直遮到了鼻尖;她立于灯影之中,面目并不十分的清楚,一对眸子闪闪烁烁,倒是清亮的很......她不看叶崇磬,直视了店主,眉眼里是含了笑的,问:"陈太,你又有压箱底的好货要沽出了?"
叶崇磬收回目光。将胸针放在托盘中。
陈太对那女子笑一笑。
那女子口音带着英伦腔调,让人想起剑城秋季那满地的黄叶。
"真好看——不如便宜了我......"她戴着薄薄的棉手套,托了胸针在手心。还似模似样的,拿起了放大镜。
叶崇磬想,这位新来的,想必是老板的熟客人。
"你喜欢,可以和这位先生商议。"陈太笑眯眯的。
那女子只轻笑道:"这么说,我可就要横刀夺爱了。"
叶崇磬不动声色,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了她那句"横刀夺爱"。
他望住陈太,开口询价。他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既然寻到了,就一定要拿到。
陈太笑答:"在我店里寻东西,那可要看缘分的。"
叶崇磬眉头一舒,道:"头回见您这样的卖家儿。"
陈太微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叶。"
"叶先生,古玩是有灵魂的。不该你的,你带不走。"
店里静静的。
一声轻笑划破这沉静。
"瞧你们顾左右言其他的,"站在二人中间的女子恰在此时把胸针放回了托盘上,轻声说:"苏富比有一季专拍维多利亚时代的小饰品,有一款相似的胸针,成交价格是七万三千美元。"
"那是,"叶崇磬看她,"哪一年?"他淡声而问。
那女子的拇指在手机屏上上划了几下,图片导出来,手机托在掌上,给叶崇磬看,"在这儿呢......是09年9月的。要说到品相,眼下这个虽尺寸略小,但雕工更好些呢。"
那药香飘过来,浓浓淡淡的。
叶崇磬略沉吟片刻,转脸对着陈太,报了一个数字。
那女子摊了一下手,将黑莓手机放回口袋里,双手也插在外套口袋中,悠闲的晃着身子,"算你识货。"下巴埋进围脖更深处,只留了大大的眼睛在外面。
叶崇磬只等陈太的回话。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四)
陈太没有还价,接着问:"用这个盛起来好不好?"从八仙桌的抽屉里里拿出来的是一只花纹古旧的首饰盒。
叶崇磬从皮夹里拿出卡片来。
胸针固然价值不菲,首饰盒也绝非市卖的寻常货。搭起来,仿佛簪花小楷写在薛涛笺上。美极了。
叶崇磬笑,说:"您要早拿出这首饰盒,我要做出买椟还珠的事来了。"
"其他还有没有合心意的?"陈太微笑着问。胸针被她稳妥的放进首饰盒中,另取了细纹纸包好,放进一个样式亦十分古典的袋子中。
叶崇磬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只烟盒。
这回讨价还价也并没有费力,他随后一并付了款。
陈太送他至门边,他转身道别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店内看古董的女子,背对着他,在深重的色彩下,影子似的。
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快步往回走。上了车仍觉得冷,忙把空调开到最大。
Sophie的电话打进来,跟他说叶先生,粟小姐刚下飞机......
叶崇磬手指抚了下方向盘,说:"告诉她,我得先去宴会。"
"是这样的,叶先生。"Sophie顿了下,说:"粟小 姐刚刚说她马上要去洛杉矶。但随后会过来看秀。到时候再跟您见面。刚刚您的电话不通,粟小姐说她晚些再打。"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好。若她有什么需要,你先来安排。"
Sophie答应。
叶崇磬启动了车子。粟茂茂的电话果然追来,甜脆脆的声音如同她甜美的模样一般让人舒服,心情应该也特别的好。
叶崇磬听着、应着。
"叶崇磬,回去之后,我来你们银行工作好不好?"粟茂茂忽然问。
总是没大没小的,张口就连名带姓的叫他。
叶崇磬笑笑,"在你父亲那里不好么?"
茂茂初来纽约念大学的时候,她的家人曾郑重拜托他照顾。转眼她毕业回国也已经快一年,说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学习,倒没见她认真上过一天班。
叶崇磬忽觉店中那草药香还跟着他似的,此刻竟更显得浓郁了些,仿佛是Un-Jardin-Apres-laMousson的味道,细细辨别却又不像了......他按了一下中控盘上的红色键,换一下空气。
就听粟茂茂哼了一声,说:"好是好啊,就冲我是太子女,他们也不敢说我不好,还得伺候的我舒服......可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样混日子总是不像话。唉,还有,我想离你近一点儿嘛......"
叶崇磬眼看着前面红灯亮了,"嘎"的一下刹了车——前面一辆白色的车子被粉色的玫瑰、丝带和气球装饰的花里胡哨的,"Justmarried"的牌牌耀武扬威......
陈太看着叶崇磬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又看了一会儿外面安静的街景才转回身来,笑微微的,低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五)

郗屹湘已经将外套脱下来,厚厚的围脖却依然绕在颈间。

"不想你生日这天还一个人对着这些旧东西."

"难为你记得。"陈太裹了下披肩,从里面那间小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香茶细点放下。

屹湘眼珠转了一下,笑道:"这不是,又让我料准了吧?人家过生日这天都收礼物,只有你,送礼物。"

陈太给她倒了茶,晓得她指的是刚才的生意,便笑了,并不辩驳。

"幸亏我来了,不然更白白便宜了那人。"屹湘端起茶杯,嗅了嗅,很享受的模样。

"还敢说,你竟然拿那个价格唬人家。"陈太嗔怪。

"唬人?"屹湘摊开手,"哪有?我可是照实说啊,那价格是他自己报的,公平交易,对不对?再说,这几年古董的价格,都飙升到什么样子了?这条街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赚的盆满钵满,只有你那么老实。"

"有些价格,已经毫无理性。"陈太看屹湘认真的模样,笑道。

"话虽这么说,市道就是如此,能多赚点儿不是挺好?"屹湘掰着手指数,"任什么都涨起来,全赖那些新贵的投机。真正的藏家赏家,抢不过他们了。"

国内的新贵潮水一般涌向大都会。满世界都在为他们的新钱疯狂。

"唔,刚刚那位,看起来,倒没有新贵的味道。"陈太想着叶崇磬那通身的气派。

"他那个年纪,会是旧钱?"屹湘不以为然,啜一口茶。热热的红茶,让她的胃十分受用;胃一熨帖,整个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放松。

"那倒也不见得。"陈太笑着说:"鬼丫头,我记得你说过喜欢那个胸针。该不是人家抢了你心头好,你故意埋汰人家吧?"

"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再说,只那一个胸针?"屹湘一手端了茶,一手指着这间屋子,绕了一周,说:"这些我都喜欢!"

陈太笑了。

屹湘常常说恨不得"洗劫"了这里,说的真真儿的。

陈太笑了呷口茶,"有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帮你赚到一大笔钱,还不算好礼物?"屹湘捧着茶杯,笑眯眯的。下巴露出来。陈太看一眼,抬手过来,指肚一撇,替她擦了下,是油彩。

屹湘转头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不在乎的搓了一搓。油彩的痕迹还在......

"好吧,算好礼物——若是那位先生明天不回来找我算账的话。"陈太笑着说,"我看他的样子,晓得我们在演双簧。"

"所以我说,他就是不在乎钱的那种。"屹湘撇嘴。柔润粉嫩的唇变换了个优美的弧度,很是俏皮。

陈太笑着。这几年也见多了屹湘口中那些烧钱的主儿。但刚刚那位,她印象还是好的,也许是因为那气质;屹湘却对这些人整体上殊无好感。

"今天请你吃饭。"屹湘笑。

陈太问:"去哪儿?"

"汤记好不好?"屹湘眼睛亮亮的。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六)
"好。"陈太笑着,穿好外衣。
屹湘细心的给她整理好围巾。围巾那暖融融的穗子让人的心柔软。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先一后。
细雪微扬,扑在脸上,清凉。
"周末我该去庄园了。"屹湘说。
陈太在城外有一处庄园。当初屹湘住进陈家的条件之一,就是每两个周要抽两天时间去那里处理一下杂务。在这个基础上,屹湘的房租自然也做了相应的减免。
"替我看看有没有信来。还有,阁楼是不是该打扫一下了?"
"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客?"屹湘歪着头,问。
陈太也歪了头,学着屹湘的腔调,问:"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东?"
"没有。"屹湘老实的回答。
"我也没有。"陈太眨眨眼。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开心的像两朵飞舞的雪花。
等出租车的时候,屹湘习惯性的往旁边店铺的橱窗里看了一眼,远处似有个影子迅速的飘过。她怔了怔。
恰巧一辆明黄色的车子驶过来。
屹湘让陈太先上了车。
她系上安全带,半晌一言不发。
"怎么了?"陈太问。
"没事啊。"屹湘笑笑的,手却握紧了胸前的安全带......
晚上的唐人街红火火的,汤记的位置,闹中取静。
屹湘按门铃,来应门的竟是汤记的老板娘,及至寒暄过后,陈太才知道今晚其实汤记今晚的客人只有她们二位。陈太看了一眼屹湘。
屹湘正若无其事的走在她身旁,悄悄的跟她说:"我们老太太的名字,也就这时候好用些——汤先生在长沙开第一家饭馆子的时候,我们老太太早就吃服了。"
陈太倒笑出来,抬手拧了一下屹湘的脸蛋儿,"鬼丫头。"
"你说的嘛,想吃湘菜。"
陈太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闻着湘辣那特别的味道,只是瞬间,她有些动容......她坐下来,听女侍用道地的湘音替她们介绍;屹湘早脱了外套,黑色的堆领薄衫贴在她纤细单薄的身上,红彤彤的光线中有种异于平日的沉稳的美。
陈太要了汤记最出名的发丝牛百叶、剁椒鱼头、酱香方肉和东安子鸡。又让屹湘来。
屹湘托着腮笑,"怎么没有臭豆腐?"
"还要糖油粑粑。"陈太笑。
女侍报了菜单,去了。
陈太看屹湘,"吃得来臭豆腐?"
屹湘的手指在腮边弹了两下,"我出生在湖南。上小学以前都在长沙。"
"啊。"陈太点头,"所以你名字里带一个'湘'字。"
屹湘笑。
"我的故乡在湘西。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陈太叹了口气。
"湘西很美。"
"我知道啊。以前,我们在家里,也偷偷看过你们拍的电影。"陈太微笑,"我母亲说,那就是她记忆中家乡的模样......"
屹湘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对着陈太说了句"抱歉",走出去才接通。
陈太喝着清水,听到屹湘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只一会儿她脚步匆匆的转回来,脸上有一层红晕。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七)
陈太笑了,"这回是真有事?"
屹湘双手一合,"公司有急事叫我回去。"
"快去。"陈太毫不犹豫。
"可是......"她满脸抱歉。
"舍不得那臭豆腐?我会嘱咐打包。"陈太开着玩笑,"公事要紧。我回家等你宵夜。"
屹湘抓起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细纹纸包给陈太,"生日快乐。"她停了一下,手扶在陈太肩膀上,面颊贴了一下陈太那微凉的面。
陈太笑着说谢谢,"不要太晚回家。"
屹湘摇了摇包上的钥匙袋,匆匆的走了。
陈太听到屹湘"噔噔噔"的下楼的同时电话又在响,于是屹湘用"很凶"的声音在讲:"我在赶回去了!"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打开礼物。是一幅肖像画。画中正是她本人。
她把油画摆在了一边,歪着头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就是画中的样子,便无声的笑了。
屹湘这个孩子,是她的奇遇吧......
郗屹湘从汤记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大道上,招手拦车,好久才有空驶的车子经过肯搭载她。
她钻进车子报上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屹湘转开了脸。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街道。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几年的城市,仍每看一眼都好像是新的......
她瞄一眼腕表。
从MottStreet到公司所在的中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她听到司机在小声的问:"小姐,你在LW工作?"
后视镜里,司机年轻的脸上的笑容略带羞涩。
"我想问......今年LW的'五月新娘日'还会不会有?twitter上有人说,如今经济坏,LW会取消这项活动。"
屹湘供职的LW是靠高级礼服定制起家的,最为著名的就是婚纱。公司成立以来一直有一个传统,便是在五月里的最后一个周日,开放位于麦迪逊大道上的独立婚纱店,出售的部分婚纱低至一折。LW昂贵的婚纱一年中只有这一天会有一个相对亲民的价格,这令成千上万的年轻女子趋之若鹜。
"五月新娘日",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屹湘说。想一想,又补了一句,"经济再坏,该结婚的人,总要结婚的。"
只要有婚礼,就必然有LauraWong婚纱的市场。
"那就太棒了!"司机笑起来,"我的未婚妻从圣诞节开始就在盼望这一天。"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快乐,让人不由自主的受到感染。
"我们会在六月举行婚礼。"他接着说。
屹湘想,拥有一件LW的白纱,那通常并不仅仅意味着拥有一件衣服,无论它价值几何、又被什么身份地位的新娘穿着,都将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就像眼下这名快活的准新郎就正在描述的婚礼:俏丽的新娘,夏威夷的沙滩,美味的食物,可爱的亲友......当然还有想象中那一袭像幸运物一样的婚纱穿在新娘的身上——如果没有这件期冀中的婚纱,婚礼将会怎样?
屹湘没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八)
下车的时候她迅速的付了钱,没让他找零。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雨。在冷雨中的灰色大厦竟显得格外的雄伟。屹湘仰头看了看大厦正门上的银色的徽标——LauraWong,est.1984。创立只有27年历史的目前已经有十数个副品牌、占领诸多领域的LW,是时尚界的传奇。
屹湘拿起随身的大包包遮在头顶,跑到大厦里,公司的警卫保罗看到她,微笑着摆摆手,低头继续喝咖啡看报纸。
已经晚上八点了,公司里还是灯火通明。
屹湘进了电梯,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Michael又在催她,拿起来一看却不是。
"喂......崇碧啊......"
屹湘身子往后一靠,倚在了电梯里。
电话里除了崇碧那好听的女中音,还有音乐、低低的交谈和偶尔水晶杯的碰撞声。
崇碧问她最近好不好、有没有时间过来这个party?
"......都是在这边的熟朋友......知道我不久就回国了......一起聚一聚,好久没见你了......湘湘?"崇碧话有点儿含糊,想必是喝了酒的缘故。
屹湘默默的听着。
叶崇碧那美丽的面孔如同茶杯中浮着的清亮的白菊花......屹湘食指摩着颈间的红线。
"我在公司加班。"她说。
崇碧又问,明天中午有时间一起吃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好。"屹湘答应了,电梯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红色的箭头一闪一闪的,马上就要到了,"老地方?"
崇碧说行,明天中午见。
屹湘挂断电话,电梯恰好停了。她从电梯出来,深吸了口气,就看见Michael对着她一个劲儿的招手。她快步走过去,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手里的抱丢在桌子上。
"你可回来了!"Michael跳了一下。带着闪光金片的毛衣bling-bling的晃人眼。旁边正在忙着的Joanna滑着椅子过来。"快去Vincent办公室。"
"到底出了什么事?"屹湘皱眉。她脱外套、摘围巾。
"我们也不知道。Vincent那边通知我们找你回来。"Michael说。他打了个哈欠。"不过,最新消息,Laura五分钟前刚到。"
"哪个Laura?"屹湘挽了一下袖子。
Joanna白她一眼,说:"还有哪个Laura?当然是大老板LauraWong!"
屹湘双手扶在了颈后。
"现在都在Vincent办公室开闭门会议。Laura到之前,Vincent大光其火,差点儿把大楼都给引爆了。"Michael说。
电话铃响,Joanna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说:"......是,她在......V!"Joanna握住听筒一端递给屹湘,小声说:"Susan。"
Susan是设计总监Vincent-Westwood的秘书。
屹湘接过电话,停了几秒,就说:"我马上来。"
Joanna拿着铅笔,对着她做了个折断的动作。
Vincent召唤,如小鬼拍门,得小心应对。
屹湘来到Vincent办公室外,Susan立即从位子上站起来替她去开门,一叠声儿的说:"你到了就好!里面正在开会,等你很久了!"Susan在前通报一声。
屹湘稍后走进去。
办公室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九)
除了Vincent,多是生面孔;而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正是久未在此地露面的Laura。
LauraWong,汪陶生,LW的女王。
屹湘只看Vincent。
"Vanessa,急着找你来,有两件事情。"
屹湘点头。
"可能有点儿为难你,但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Vincent慢吞吞的说。
屹湘从未听过Vincent以这么"慢"语速说话。因此她直觉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也是前所未有的"紧急"。
她沉默。
"有一小部分将在两天后的秋冬季时装周展出的礼服今天下午从巴黎运抵,抵达JFK之后有一箱礼服被盗。纽约警察局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但是,因为小偷想要取得礼服上的昂贵饰品,礼服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Vincent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显露。但他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为风暴。
"是'桂冠'。"
屹湘微张双唇。
那蟊贼想必是做足了功课。
Josephina的"桂冠"系列,对LW来说,是将要做婚纱压轴秀的一组作品;而对于外行人来说,单单是钉缀的钻石,就已经价值不菲......
屹湘都觉得自己额头冒汗。
Josephina的设计这些年一直在LW举足轻重,与Vincent堪称LW的双子星。而她在礼服尤其是婚纱的设计上,近乎完美的演绎和引领了一个时代。用LW的拳头产品来形容Josephina设计的地位毫不为过——本季她将自己对蕾丝和羽毛的偏爱发挥到了极致,也将奢华与精致发挥到了顶点。屹湘在内部展示会议上曾经看过"桂冠"的设计稿;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同样以蕾丝装饰为主的复古风格设计,被拿下了......她有点儿明白Vincent为什么会临时想到她。
Vincent继续说:"已经紧急联络欧洲总部,我们需要人手重新编织和钉缀蕾丝。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这组礼服。但是,确定负责'桂冠'的技师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纽约。为了争取时间,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精通古典蕾丝编织。"
屹湘没出声。
她粗粗一想,也知道这个任务的难度。
Vincent并不理会屹湘的沉默,"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全力以赴修补'桂冠';而如果你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工,我还需要你的一组礼服替补出场。"Vincent深蓝色的眸子闪着簇簇火光。
屹湘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保证,我......"
"你必须把它修补好。"
屹湘跟Vincent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两人像被这句话定住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
说这句话的是汪陶生。
屹湘转向她。
"Vanessa,这是决定,你只需要执行。你还有,"汪陶生抬了下手腕,对着屹湘的方向,"不到48小时的时间。"
"Laura。"Vincent也转过身。
只见汪陶生挥了下手。
"就这么定了。"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只有几步,已经来到屹湘面前。"Vanessa,我想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叫做'特事特办'。"
汪陶生字字咬的清楚。
屹湘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
"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办法,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桂冠'必须如期出现在T台上。明白?"
汪陶生略带沙哑的嗓音,很有力量。而她犀利的目光,一直停在屹湘脸上,同样也很有力量。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屹湘点了点头。
"看你的了。"汪陶生这才低声跟Vincent交谈几句,带着随行人员出了办公室。
像一阵烈风。
屹湘看向Vincent。
"抓紧时间去做。也准备好你的设计替补出场。"
屹湘微皱眉头。Laura刚刚明明说,她一定要"桂冠"出现在T台上——Vincent这是在跟老板唱反调嘛?
"你也知道这几年Josephina的设计一直是公司发布会的压轴大戏。而年中的高级成衣定制季,她的小组也举足轻重。"Vincent坐下来。
"是。"屹湘只应声。
"Josephina当然是当下最好的。但同时我希望给别人更多的机会。"Vincent看屹湘。
"是。"
Vincent沉默片刻,才说:"那堆垃圾在七号仓。现在他们都在等你。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你只管开口。"
"好。"屹湘刚要转身,Vincent又叫住了她。
"Vanessa,"Vincent深蓝色的眼睛在此时看起来颜色更深,"我对你有信心。"
屹湘一句"谢谢"不知道该不该出口。
"还在这儿发愣?你还有多少时间?"Vincent大声。
屹湘退出来,Susan正把咖啡端来,她接过来。
Vincent办公室的门虚掩着,Vincent正在电话里大骂巴黎总部的负责人bitch......
屹湘尴尬的看了Susan一眼。
Vincent-Westwood这个妖孽。在他手下工作要承受特别大的压力,总有人前赴后继,只因他那点石成金的高超手段;其实Vincent有很多机会可以另谋高就,但他都没有。
在他入行25周年的party上,汪陶生致辞时说过,Vincent是LW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Vincent是殿堂级的,Vincent对LW来说,是不可替代的。
是的,Vincent是传奇的LW皇冠上的蓝宝石。汪陶生在Vincent落魄的时候给他机会,并且在二十五年中,始终相信Vincent;而Vincent对她的回报,就是忠诚,还有年复一年的辉煌业绩。
但是这两年公司的派系斗争越来越激烈。Vincent与汪陶生的妹妹Josephina几乎水火不容......
Susan从桌子上拿起一把车钥匙和一个大大的袋子来给屹湘,"Vincent说你用的到。"
屹湘接住,急匆匆的走了。
Susan回身,看到Vincent抄着手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疲惫,眼中却有怒火的余烬,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触他霉头,她仍然问道:"她可以吗?"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一)
此时郗屹湘正在按电梯键。
走廊空阔,显得她越加的纤小而柔弱,也就更微不足道。
Vincent摸了一下光光的下巴,只说:"48小时后见分晓。"
......
屹湘回去拿了自己的工具箱直奔第五街的LW中心大厦。这里不但有LW的衣仓,还有LW在北美最大的精品店,而两天后的2011年LW秋冬时装发布会,也会在这里的会场内举行。负责布展的,则是她的老同学,苗得雨。
从公司赶过来,不过五六分钟,得雨却已经打过两个电话来催她。还告诉她要走后门。
"我干嘛要走后门?"她下车,不耐烦的问。
得雨说正门有人示威。示威的组织者是北美有名的保护动物极端分子。这两天我们有两家店已经被泼了血浆......屹湘听到这里便果断绕道,往大厦后门方向去了。一边走,仍隐约听到喧闹的人声,这示威的规模想必不小。每当秋冬季节时装发布会进行的时候,反对使用动物皮毛的示威者总要在各大时装品牌公司前集会......此时后门也有小规模人在聚集。
"湘湘!"
屹湘一看,得雨果然亲自出来接她了。见到她,冲出人群,也不管她浑身湿漉漉的,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拖着她快走穿过人群,进了大厦。
"状况很坏吗?"一入电梯,屹湘问。
苗得雨摇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
两人说着话,电梯一路上行,没有停。
正在七号仓库外面等候着另外几位同事。
待得雨发话,他们分别用自己掌握的密钥来开库门。一共四道程序,苗得雨是第二个输入密钥的。但进门的时候,他们让得雨先进,得雨却郑重地请屹湘走在前面。
照规矩,即将要展出的服装必须运送到指定的仓库中保存起来。在正式展出之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接触到这些服装。按说LW自己的安保系统相当的够级数,只可惜这次出事的"桂冠"特别不走运,是在机场交接的时候出的纰漏。
仓库很阔大,充满了衣仓特有的味道,浓郁的、
屹湘来不及想太多,直接面对了被放置在仓库中央的那件礼服。
这无疑是件极漂亮的裙子。
长长纱裙,如云似雾,几乎要腾了起来似的;从胸线往下,一层精美的蕾丝罩着那云雾,像是张开双手捧住了云......屹湘绕着纱裙后方——后腰处垂下一簇蕾丝被生生扯断,长达十几米的蕾丝,乱成一窝。原先像星星洒在夜空上似的点点碎钻,无影无踪。
Vincent说的对,这件礼服现在是垃圾。昂贵的垃圾。
她小心翼翼的将蕾丝托在手上。
"怎么样?"得雨忧心忡忡的问。
屹湘摇了下头,说:"来不及的......这种手工蕾丝,单单钉缀已经很麻烦。问题是现在还要要重新编!就这种用量,至少得提前一年开始准备,现在靠我一个人根本不成。"
"那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二)

"你敢说你没办法!"得雨叫起来。她又高又壮,声音一大,真若洪钟。

"别说我没办法,就是现在有十个八个老裁缝排排坐在这里,这件裙子照样赶不及后天上场。更何况现在会编这种蕾丝的,有几个?"屹湘一巴掌伸出来,"算上老的都不肯坐飞机的,五个都不到,苗得雨!"

得雨也是一巴掌过来,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招儿!"得雨从同事手里一把抓过那个装满了 钻 石的深蓝色天鹅绒的袋子,扯开金色丝绦,将钻石抄了一把出来,"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把这些塞到你嘴巴里去!"

"你就是塞到我肚子里来,我也还是没办法。"屹湘揉揉被得雨打的红红的手背。

"郗屹湘!"得雨跺脚,"你人都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吧?上面的彩排一场接一场,到时候让模特光着上啊?"

屹湘当然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动手修复这件礼服,今年的发布会,怕是"不得善终"。

苗得雨盯着屹湘,听到身后同事窃窃私议,心急如焚。

时间在一秒一秒的过去。

屹湘忽然一撑手臂,说:"豁出去了。"她拿出工具包来,解开皮绳,展开,抽出一把剪刀拿在手里。剪刃"嚓嚓"作响,划破了几乎凝结的空气。

苗得雨眼看着屹湘手里的剪刀对准礼服劈杀过去,迅速出手抓住了屹湘的手腕子,问:"你要干么?你要动剪刀?"苗得雨调门儿都变了,"这是Jose的设计,只能修!"

"得雨,这东西现在已经是垃圾了。"屹湘冷静的说。

苗得雨脸色很不好看。

屹湘动下手指头,剪刀在她手指间又"咔嚓咔嚓"响了两声。

得雨松了手。

她只见屹湘走到礼服跟前,上下的打量了一会儿,一揸两揸的测着尺寸......连尺子都不带用的!得雨简直要跳脚了......

屹湘手腕翻飞,只一会儿,大片蕾丝落地。落成厚厚的一堆。

得雨眼见着屹湘手起剪落,蕾丝完好的部分,也在不停的削减......得雨口干舌燥......作孽啊!

她心一横,转身对着同事们挥手示意清场。

屹湘集中精神,完全不理他们来去。

得雨待仓库门合拢,仍站在那里好久。此时真有些心乱如麻,想想前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处理,却全不如门内这一件来的紧要似的。

她一回身,便愣了一下,"Vincent?"

眼前的Vincent对着在仓库里大展拳脚的郗屹湘的方向负手而立。只不过他一副黑超遮住半边脸,看不清他眼神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

屹湘沿着蕾丝钉缀的纹路,修修剪剪。细碎的蕾丝屑不时的在剪刃绞合的瞬间崩开来,落在她的手背上,甚至有些会崩到她的睫毛上,痒痒的。她眨眨眼,扑落那蕾丝屑。像是抖落片片雪花。

每一剪下去,她都觉得是剪刀了谁的皮肉,额外得小心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三)
渐渐的将那一层蕾丝剪出了形状,她端详片刻,放下剪刀,寻了丝线来,飞针走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颈子酸麻到疼痛,她才抬起头来活动下。看看时间,已经清晨六点多钟。仓库密闭,不知外头昼夜更替。身边的操作台上有食物,银色的保温罩上贴了便利贴——屹湘见到食物才觉得饥肠辘辘,她把便利贴撕下来丢在一边,抽了湿纸巾擦手。
餐盘里是她喜欢的芙蓉蛋卷儿。
屹湘倚在衣架上,身后是价值不知几何的各色礼服,眼里却只有这件正在被她改造的这件。
仓库门嘀嘀作响,巨大厚重的门缓缓移开,苗得雨才进来,见屹湘正在休息,问道:"怎么样了?"
屹湘对着礼服做了个手势。把最后一块蛋皮塞进嘴里。去洗过手,回来继续工作。
"昨晚我态度不好。"得雨赧然。过来看屹湘钉缀蕾丝。每隔一英寸,还要编织几针,再钉缀。真真是需要十二分的耐心。
过了一会儿,屹湘才说:"别光看,给我纫针。"
得雨学屹湘席地而坐。
屹湘仔细的看着刚刚钉缀好的蕾丝,手指抚弄一下。
得雨见屹湘那根线用完,递上一个去,"最近还好?"
"不能再好了。"
"那就好。"
"给我把灯光调一下。"她眼睛有些酸涩感。
得雨给她把伸展灯推近些,看着她凝神专心的对付那一朵蕾丝花,针走的飞快,一深一浅,走一圈,抽紧......她的手指纤长,十分的美。
屹湘问:"Josephina还不知道吧?"
"只通知她礼服出了问题。她原本今天应该赶到的,临时改了行程。"得雨以为屹湘是在担心Jose的反应,说:"你放心,Jose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吃了你的。"说。她在Josephina身边工作过两年,深知Jose的性格。
屹湘说苗得雨你要是说废话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她岂是怕事的人。
得雨笑。她有很久没有听屹湘用正经的京腔儿"骂"她了——她的普通话水平,还是亏了那几年跟屹湘同窗,才有机会"普通"起来——她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还记得那年?暑假我们去旅行,一群人玩儿的都癫了;偏偏最爱玩儿的你,反而独个儿窝在房间里画图,跟我说要寄出去参赛,都当你是心血来潮,谁知道九月里就获了大奖。你还说,有机会就去Hawkshead定居。Fanny说那儿只适合养老。你却说,Hawkshead让你心里安宁,很少地方让你真正觉得安宁。"
"都多少年了,我说的那些,你还想着呢。"屹湘淡淡的说。
"你都忘了?"得雨问。
"没忘。"屹湘笑了下。便是记得,也......"也没什么。"
"还没什么?就算别的忘了,Nicolas-Brown设计大奖是谁都随便能拿的?NB啊、NB!"得雨怪叫。
屹湘"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四)
"你笑什么笑?"
屹湘摇头。
得雨不会知道她在笑什么。
"Nicolas-Brown-Prize那是什么,时尚界的普利策哇!19岁零5个月,这个最年轻获奖者的记录,一直是你保持的呀!我说,你还敢笑......老师们都说你是我们中最性灵、最有才华的一个!"
"你可以继续夸,我都笑纳。"屹湘拖了长音,微笑。她下巴右侧有一颗蓝微微的痣,随着那微笑轻轻颤,就好像一朵闲花飘摇摇在风中似落非落,牵的人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得雨不禁发了呆,"湘湘啊......"她是女人,也觉得不能久看郗屹湘。但就是忍不住。一眼接一眼看下去......
"嗯?"屹湘头低下去,那颗蓝痣被遮住了。得雨的眼睛这才得了闲。
"你母亲怎么能容得你一而再的......"得雨停住。印象中屹湘那位资深外交官的母亲,对屹湘要求之严格乃至苛刻。
"自甘堕落?"一针扎在了指尖。初时屹湘并不觉得痛。但刺的深,沿着那针痕,终凝成一颗绿豆大的血珠子,她吮了一下。嘴里顿时溢满血腥味。按住伤口,等血凝固。
得雨叹了口气,好半晌才小声说:"我只觉得可惜。"
"这次我若是过劳死,你再可惜不迟。"屹湘说。
"胡说。"苗得雨把针线递到屹湘手边去,"我不是来给你送午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哎呀糟了!"屹湘忽然叫道。
苗得雨吓一跳,"姑奶奶,你千万别弄坏了......"
屹湘将针线往腕上一别,胡乱的从自己的包里掏摸着手机。
"得雨你有没有66的电话?"她看向苗得雨。
"你不会拨查号台?"
"我英文不好不是?"屹湘瞪她。
得雨给她报出号码。屹湘忙拨过去,告诉餐厅说麻烦通知叶小 姐,郗屹湘有急事不能赴约了十分抱歉......
得雨趁她挂了电话,问:"谁的约会,你这么紧张。"
"我哪儿有紧张。"屹湘重新拾起针线。
"还是有一点的。"得雨微笑。
"我未来的......嫂子。"屹湘说。不想让得雨猜。
"你哥终于要结婚了?"得雨拍手,"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得雨絮絮的说起了往事。屹湘听着,只觉得那些,真是遥远,远到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
......
66餐厅的领班过来向叶崇磬转达屹湘不能赴约的讯息的时候,叶崇碧也还没有到。叶崇磬听完了,微笑点头,继续翻着杂志。
餐厅里满堂食客,却甚是安静,连音乐声都没有。
这点儿又让叶崇磬觉得格外满意些。他顶讨厌嘈杂。
他是到了哪里,都爱捧中餐的场。见客户、约朋友,乐得图个熟悉自在。纽约不难见中餐厅,却也再难得这样好的,偏偏又是美国佬经营的。这就不能不说人家功夫用到了实处,让他这个吃主儿也吃的服了。
餐厅的主人菲尔?苏亚雷斯听说他来了,特地过来同他寒暄。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五)
叶崇磬笑,说他们在沪上的餐厅他常去。
菲尔微笑着说他有听分店经理提起,还得多谢叶先生捧场,强调了一下:"叶先生多给意见。"
"菲尔,你最会讲话。"是清脆的女声,叶崇磬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来了。他对翩然而至的叶崇碧笑了下。菲尔侧身笑道:"叶小姐。"替叶崇碧移开座椅。
叶崇碧笑着坐下来。仍在和菲尔讨论,说前天晚上的蒸蛋卷,蛋皮还是老了一分,咬劲儿是够了,蛋鲜味却少了......
叶崇磬却笑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偏最会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
"幸亏如今我们这些人有个好名儿,'美食家'。"崇碧也笑着说。
菲尔听着这兄妹二人互相打趣,说他去忙些别的,适时的离开了。
"今儿不忙了?"叶崇磬将杂志推到一边,"约你,你推三阻四、支支吾吾,人家一句'可以'你就立刻抽出午餐时间,还说这样的话?"
"什么啊,自己也忙的要死,我有时间见你,你都未必有时间出来。而且你知道我最讨厌跟谁谁谁的秘书打交道,个个儿都有权利过滤电话,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比正主儿还大牌。"崇碧腮上梨涡微沉。
"强词夺理。"
"本来就是嘛。"崇碧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了一下。
叶崇磬打量着妹妹。
崇碧虽不是倾城佳人,但五官精致而落落大方,更胜在气度雍容。尤其是那对大大的眼睛和红润的嘴唇,让她的脸显得明丽生动。所谓见之忘俗,便是这样的一副模样了——和他不同,崇碧长的更像他们母亲。他们母亲总是有一股坚定沉着的气质,只是崇碧,在他这个哥哥面前,未免多几分在外人面前未必肯露出来的咄咄逼人。
叶崇磬告诉妹妹她要见的那位有急事不能来了。
崇碧两道英气十足的眉飘扬向上,拨电话回事务所去。
崇磬见她如此,索性招手叫侍应过来。崇碧只顾拨电话,他便做主点了餐。一时菜上了,崇磬催促她,她才放下电话,兀自心有不甘的样子。
"我特地从高等法院赶过来的呢。"她微微嘟了嘴巴。
"吃吧。"崇磬拿起筷子来,示意崇碧。他适应崇碧的口味,给她点了清蒸石斑。"人家不来,咱们吃顿清净的。"
"是,这下可合了你心意。"崇碧打开餐巾,笑言。有点儿无可奈何。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叶崇磬问。他对见邱家的人确实没有很大兴趣,但也不想直接承认。日后免不了成了姻亲,撇清都撇不了。
崇碧笑了下,"我以为,你开口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
"所以一直躲着不见我啊?"叶崇磬问。筷子尖儿戳到了葱油鸡上。
"哥,我做的决定,从来没后悔过。"
叶崇磬忍了又忍,"碧儿,你要知道,即便你有那个能力复制母亲的成功,他未必是那块复制父亲的料。"
"哥,"叶崇碧看着哥哥,"复制这个词,你用的不恰当——我从未想过复制。他也绝不会。"
叶崇磬眉头微蹙。
崇碧的筷子,伸向石斑的头部,将紫苏叶子拨到一边,夹起了鱼眼睛,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六)
她轻声淡语的说:"就譬如说到吃鱼这回事,轮到他下箸,定是对准了鱼眼睛。可是他并不吃。哥,我要做的,不是改变他的习惯,也不问他为什么那么做——但假如他得到了一只,我会帮他拿到另一只。"
叶崇磬看着那鱼眼睛,忽然间胃口大失。
崇碧又笑起来,道:"你接下来别那么老土,劝我'努力'爱上他哦。"
叶崇磬不言声。也没否认。
"哥,我不需要'努力'的爱上他。我爱他。"叶崇碧微笑。石斑鲜嫩,入口即化。吃的舒坦,赞不绝口之余,还不忘低头看表,"可惜湘湘不能来。"
崇磬模样淡淡的。心想有什么可惜的。不过如此看来,邱家兄妹竟是两个样子的。潇潇那么周到通透的人儿,妹子却是另一个模样。单单这不守约一点,就让人不舒服。难怪但凡提起来邱家的孩子,都只说一个潇潇。
"你这几天休息不好吧?要不去我那儿,方便些。"崇碧问。哥哥对邱家人都颇多挑剔,她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但想想这是哥哥关心她的缘故,也便释然。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他会知道她没选错。
"习惯了。"崇磬说,"偏偏又赶上国内最近事情多些。"
"那你还住城外?"崇碧问。
叶崇磬"嗯"了一声。好像崇碧多此一问似的。
"你不考虑把那间屋处理掉?何苦来的......妈那天给我打电话又说起来。说你人回去了,心没回去。"
若在纽约逗留超过三天,哥哥必然要去他郊外的老房子住。不在纽约的时候,那房子便空着,只有两个工人打理。她早前也曾建议过他,若是实在喜欢郊外幽静,换个处所也好,反正现在世道不佳,很多上好的房产放盘,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想都没想就给否了。
她的大哥,唉......
见叶崇磬只是不接茬,崇碧只好说:"我过几天用一下Aurara。离开前,有几个朋友一起聚一聚。"
"让JK安排。"
"好。Aurara,你也不带回去?"崇碧问。崇磬曾跟她说过,有阵子,他得在Aurara的床上才睡得着。
"不。前年亚宁来,说喜欢Aurara那款式,想要艘一样的。图纸出来给我看,我瞧着不错,跟他一起另外订了。"
"你们俩能看上同款的东西,难得。"崇碧笑出来。
"你这是夸他,还是损我?"叶崇磬笑吟吟的。
崇碧轻笑,摆手,"这时候也该交货了吧?"
"前阵子交的。我也只是用了一两次。新东西,比不得Aurora顺手。"
崇碧笑笑。心里有点儿异样。Aurora,那岂是"顺手"而已?
"我听说国内低空飞行限制要取消?"
崇磬点头,"你消息还挺快。也是最近才松动了些。你的执照还没过期?"
"早着呢。"崇碧笑着说,"我是担心你,总怕你玩游艇,万一哪天会游出去不回来。"
"那我要是飞,也有可能飞上去不下来。"叶崇磬笑着,喝了口水。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七)
"喂!"崇碧叫着。
叶崇磬笑起来,爽朗而愉悦,伸手拨乱崇碧的额发,"傻瓜。"
崇碧看着哥哥的笑容,"哥......"
"吃你的鱼眼睛吧!以后有你受的——你嫁了那邱潇潇,还想明目张胆的上天入地出海?想的美!"叶崇磬不客气的说。
****************8
连续工作四十多个小时之后,郗屹湘终于赶得及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交差。
这还多亏了从意大利赶来的两位师傅给她打下手,才能加速礼服修复的进程。
看到她终于站直了已经僵了八成的身子、将手里的针扎到手腕的针包上,已经外面等候很久、急的如热锅上蚂蚁的同事们,迫不及待的簇着一个高挑瘦削的模特过来。众人吵吵嚷嚷、步话机细细碎碎,原本安静极了的衣仓里,立时热闹起来。
那模特站在礼服前,皱眉。
这位波兰裔的女模个子并不算很高,单薄而瘦削,脸上有特地营造出的一种苍白,令她显得柔软,用这种柔软乃至柔弱去衬托这件华美到极致、纯洁到令人感到忧伤的礼服,是相当其如其分的。
屹湘对着模特做了一个手势。
模特抬手抽了一下腰间的带子,外袍从身上抖落,在几个助手帮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穿上礼服......周围安静了。
屹湘走近些。
礼服如水膜一般贴在模特身上,肌体与衣物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似的。
屹湘蹲下去整理着礼服的下摆,蕾丝细密,曳地三尺;拖尾头纱从肩头泻下,最终与礼服下摆交汇在一处......她微微仰头,正遇到模特低垂的目光;她站起来,侧着头,从四面八方的巨大镜面里查看着。
"Perfect!"模特唇间逸出一个单词,脸上的表情仍是冷冷的。
屹湘低声说:"我希望你在台上的表现,配得上她。"
模特惊异的看屹湘——这位面孔陌生的"小裁缝",竟然对礼服用了"她",而不是"它"。
屹湘松开了握住拖尾头纱的手,轻轻后退,让开了过道。
模特高昂着头、抬着尖削的下巴,疾步离开,身后有专人替她托着裙摆。
那裙摆原本应该足足有十米长,如此修复,简化的不止一点,还好屹湘自问算是依足了Josephina的路线,力求修整如昔......屹湘揉了下酸涩的眼睛。仓库里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她。
"郗小 姐?"仓库门口有管理员在等她出来之后好落锁。"发布会马上结束了。"善意的提醒她。
屹湘经过层层安检,从专用通道进了发布会现场。
此时发布会已经进入尾声。
她本想找一个角落呆着,安静的看完这场秀。不料一进来就被眼观六路的总指挥苗得雨逮到:"你的位子在那里。"她笑眯眯的推着屹湘,虚虚一点,指着T台边预留的几个空位,"Vincent特别交代的。"
屹湘看看,那是什么位子啊?看看,左边Vincent-Westwood、再左边汪陶生......那层层叠叠的公司高层,周边点点星光闪耀。她说:"这里就很好。"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八)
得雨笑了,"好吧,那我就陪你站这里。"她手里拿着对讲机,耳麦挂的牢牢的,眼睛紧盯着场内,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哎,还有一组,就是'桂冠'了......刚刚Vincent说,他看到你完成工作了。"
"嗯。"屹湘应着。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Vincent经常一句话就枪毙了人。
得雨耳麦中有人在说着什么,音乐声大,她只得按住麦去听。
屹湘自管看秀。
会场中光线很暗,只有展台是明亮的。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在那里。音乐声悠扬,是苏格兰风笛......屹湘立即抬手捂了一下耳朵,使劲儿的在耳上按了按。耳膜的疼痛渐渐好些,她才打量会场内——这里是专门为发布会而建的。本季被打造成了全黑的空间。顶棚像是一把黑色的巨伞,笼罩下来。展台并没有采取常规的T型,而是蜿蜒曲折......取意"曲水流觞"。因此特地场地上设置了四个巨大的人工喷泉,灰色的岩石、雪白的细沙令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宏大的花园。
喷泉随着音乐声变幻着节奏,穿着婚纱的模特缓慢行走其中,将每一分、每一寸的美丽展示给现场的观众。还有LW传统的简洁、优雅、精致、奢华。
屹湘盯住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模特身上一件缀满了水晶的婚纱。亮晶晶、光闪闪,像是旁边飞舞的水滴蒙在了纱上,又会随着脚步的移动,升腾起来......美的如梦似幻。
屹湘一边看,习惯性的打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画着,光线暗,但不影响她手上的感觉。
忽然听到苗得雨问:"湘湘,你看,那个是不是JessicaChen?"
"你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脾气,你成日家什么级别的明星见不着?"屹湘被她扰不过,"哪里?"
苗得雨给她指着,说,"十一点钟方向。"
她们俩正站在会场的东北角。屹湘看到在西侧靠近展示台的位置,一个穿着嫩黄色tube-dress的女子,正微笑着看着台上,不时的转头和她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是,正是著名华人女星JessicaChen,陈月皓。这两年在好莱坞风生水起的,号称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女演员......也难怪得雨意外。陈月皓那颇有点儿特立独行的性格,让她极少混迹秀场这类媒体前沿地带。
到底是个有格调的女星。又或许是......关于陈月皓的传言,从她出道,就没有断过......
屹湘聚精会神的看着陈月皓。
陈月皓真的如同一轮皓月当空。那种光芒是遮不住的。此时她正在微笑着同她身边的人在交谈,温柔而妩媚目光,完全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那人闲闲的,转了一下头......屹湘闪电一般后退了两步,退到得雨身后。
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风笛声折磨着她的鼓膜,疼痛难忍。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九)

"是她吧?"苗得雨索性拉了屹湘一把,眼睛仍盯着那边,笑着,"你看她穿的那款小礼服,真是美丽,是JW本季新款......听说Jose和她私交不错,她这两年重大场合全穿Jose给她量身打造的服装;都说Jessica衣着品味这几年直线上升,出入国际大舞台也口碑极好、从不穿错,我看,这不是她厉害,Jose厉害才是真的......哎,她旁边坐的是谁?好有型的男人。"得雨这倒吸凉气的语气。多多少少是有些夸张。

屹湘紧攥着笔,在速写本上勾画着,说:"连你都不认得,我会知道?"

"也是。"苗得雨笑着,"不过......这男人真好看。不,不单好看......是哪个男明星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又不像男星,男星没有这种气质......"

男明星......不,不是的。

屹湘目光低垂,素描本上的线条似乎都扭曲到了一起......

苗得雨回头看看后台,对着等候上场的模特做了个"稳住"的动作,对着麦说:"把握好节奏,前面走快了两秒",又回过头来,在屹湘耳边说:"今天这场,最出彩的就是几位华裔模特,前两年还觉得她们上了T台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动作夸张极姿势粗糙;你看看如今,担大梁都完全没问题......哎哎,那边,你看看那边,那又是谁?今年新面孔还真多......星光璀璨啊星光璀璨!AZ也来了......我要让AZ在我内衣上签名,哈哈......"

屹湘仍是不语。

发布会接近尾声,场内的气氛近乎沸腾,得雨人终于也跟着兴奋起来,不住的说这说那,眉飞色舞的;抽空看一眼屹湘画的图,又忍不住大笑,道:"我说,也难怪你那些idea总是被斩,你看看......Jose的设计你都要改两笔,这不是讨打是什么......湘湘,Jose的设计是最轻灵的。"

"这次,够轻,但,不灵。"

苗得雨有点儿意外的看着屹湘,说:"你这个批评很严重了。"

屹湘合上素描本,"我先回了。"

彻夜工作的缘故吧,她头重而脚轻。

"你怎么能先回?你得等着看看......喂,你修复的压轴大作还没有出场......马上就出场......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喂!等下还有庆功会!"苗得雨迭声的叫屹湘,屹湘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头也不回的匆忙离开了。

苗得雨仰头,对着黑暗的天幕叹口气。

这个郗屹湘!

她的视线转回展示台。优雅的模特缓步绕台行走......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着屹湘刚刚的评价。

Josephina成名二十年了,的确有些......固步自封。

屹湘的眼还是毒的——能说出这种话来,她的锐气还在。

万幸。

得雨不由自主的笑出来,转身退后。

她得去后台看看,"桂冠"上的那颗钻石,即将出场。

......

屹湘出了会场,那穿透耳膜似的风笛声终于弱了些。她推开侧门,站在楼梯间里,良久,一动不动......

走出中心的大门时,示威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吵嚷嘈杂,群情激昂,其状令人愈加心烦。

屹湘在公司保安的护送下离开。她急切的想要回到住处去。一刻也不想多做耽搁。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

回到住处,整个人已经如同虚脱,上楼便一头栽到床上去......这一觉睡的却不能算好。恍惚间是有什么人在床边走来走去、手机铃响的七零八落,耳边又有忽高忽低的细碎话语声......衣服和被子湿乎乎的缠在身上,愈加让她烦躁不堪。朦胧间胡乱的从床头柜上拿了药盒过来,吞了两粒下去,渐渐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很小。应该还是在外公的深宅大院里玩捉迷藏的年纪。

应该是西厢,外公的书房。

外公的书房很大很大,她最喜欢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藏到外公的书房去......她总是藏的很好,藏在外公的椅子后面。外公的圈椅上有一张大大的熊皮,垂下去,落在地毯上,她藏在那里,听得到外公乐呵呵的说:"没有,我没有看到湘湘。你们去别处找吧。"

她就安全了。

面颊蹭着柔软的熊皮。熊爪尖利的指甲被打磨的没了尖。她是有一点点害怕,不敢去看熊眼——仍是宝石一样的亮晶晶。

那么出出进进几次,他们找不到她,外面便也渐渐的安静下来,她窝在那个温暖黑暗的小角落里,就快睡着的时候,外公就会用手里那卷书轻轻的敲一敲椅子,"湘湘丫头,出来吃烤红薯了。"

她睁眼便看到外公脚上那精致的圆口布鞋。

内联升老师傅的手工,千层底。鞋口上针脚细密,绾一个结实的结。

她看着,忍不住想动手摸摸......听到外公叫她,轻巧的钻出来,像只小猕猴一样,爬到外公膝上,伸手抓案上白瓷盘子里的烤红薯。细细长长的烤红薯,剥开,金黄的瓤,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子焦香,让人流口水......

外公,您吃一口?

湘湘乖,外公这里还有。

她一个接一个的吃。手指上沾了黏黏的红薯汁,来不及拿盘子里的毛巾擦,伸手便摁在宣纸上,卷起一面,团成一团,脏唧唧的......外公素来好洁,却从来不恼她这个行事腌臜的捣蛋鬼来把他的书房弄的一团糟糕。还会亲自拿了毛巾给她擦干净。做这些的时候,外公一直都笑眯眯的。

外公书房里有张大大的画桌。她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东一颗、西一颗,把弹珠放在地毯上,每一颗花蕊放一颗弹珠......在画桌下钻来钻去,额头时常碰到桌腿,于是总嫌那件东西笨拙而讨厌,推不动,也踢不动,无可奈何。有一次,拿了外公的开信刀在桌腿上乱刻,被外公的秘书看到,心疼的直吸凉气,说首长这个这个这个......他不只替外公打理那些文案,还替外公心疼画桌、也替外公心疼那些好容易淘换来的古宣纸,看着她扮鬼脸也拿她没办法......外公却一笑,指着那个画桌说,"湘湘,以后你出嫁,外公什么都不给你,就只有这个。"

什么是出嫁,什么?

她哪儿懂什么是出嫁呢......

"湘湘,我逮到你了!"

屹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一)

眼前的一切都是歪斜的——她不知什么时候,蜷缩到了床角。

窗帘掩着,一点灰蒙蒙的光从缝隙中穿进来,可知已经天亮。雨还在下,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作响。这春雨,竟然带些秋雨的缠绵悱恻。

她缓缓的坐直,后背抵在密密排列的书脊上,发呆。

湘湘,我逮到你了......

原来不是梦,是记忆。不小心就钻出来了,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哪儿......那场景、那物事、那人、那笑,历历在目。连圈椅上那张熊皮,亮晶晶的眼睛,也清楚的不得了,活生生的,似乎在盯着她,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来——她喉咙紧了一下。

柔软的发丝黏在颈间,睡梦中出了很多汗多。

手指尖针痕明显,关节又酸痛不堪。连带着手臂都像要废了似的酥软无力起来。

她转着眼珠子,看到了床头柜上倒着的药盒子,又翻出另外一个,叩出白色的药片来。水杯里已经没了清水,索性将药压到舌根处,吞咽了好几次,药片反而黏在喉间,说不出的苦涩蔓延开来。

苦的她全身发颤......

"屹湘醒了没有?"陈太在敲她的门。

屹湘咬了下牙,从床上跃起,簇着被子跳下来去开门,见端着一个托盘的陈太站在门外,她不假思索的拿起盘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下去,"渴死我了!"大半杯水下肚,她叫着。喝光了水,又喝果汁。

陈太看着她,"昨天回来的时候脸色太差了......来,吃点儿东西。"她进来。

屹湘甩开了被子,接过托盘,笑嘻嘻的说:"累嘛。"伸手拿了盘中的牛角包,撕开来,蘸了果酱——果酱是陈太自己做的,郊外农庄里有大量的果树,家里就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苹果酱......"早知道去年冬天就该多卖一些。"她笑。牛角包表皮酥脆,苹果酱清甜可口。

陈太笑着。去年秋天苹果丰收。她特地让古董店歇业,空出时间来做了好多果酱。跟屹湘一起,开了轻型卡车沿着哈德逊河叫卖果酱,还跑到哥大的中心广场去摆摊,竟然大受欢迎,她们也玩的不亦乐乎。屹湘说今年还要这么干,索性多做点儿,还可以网上开店......她掰开一个牛角包,拿了餐刀抹了果酱给屹湘递过去,"慢慢吃,别噎着。"

屹湘脸上青青白白的,额头鼻尖都有汗珠,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陈太扫了一眼屹湘那乱糟糟的床头柜,看到了药盒,眉头微微一皱,说:"昨晚有电话找你。我敲了半晌门你都没应,就告诉她晚些时候再打来吧......是不是行动电话没电了?"

"嗯。谁打来的?"屹湘吮了下手指。她极少把陈太这里的电话告诉人。

"是位名叫邱亚拉的女士。但说明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你的行动电话打不通。"陈太说。

"哦。"屹湘点头。果酱的甜味暂时的压住了舌根的那份苦涩,但艰涩感仍在。她靠在沙发上,看着陈太,"我姑妈。"

"波士顿那位?"陈太微笑着问。她虽没见过,也知道屹湘有位在波士顿的著名大学里任教的姑母。屹湘偶尔会去探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二)

"嗯。"屹湘看着半透明的赭色果酱,"姑妈也很喜欢我带过去的果酱。她不会做。"

不但不会做,脾气也差,耐性也没有,偏偏又爱说自己崇尚自然,她那农场的苹果成熟了也都任其挂在树上不摘,树下又没有牛顿等着被砸,还不都腐烂成了肥料?整个农场弥漫着烂水果的酸气,发酵后又像是打翻了酒桶,最后演变成垃圾场味......倒被邻居告,闹上法庭,说她虐待果树。还好姑姑是个教法律的终身教授,这些无疑是应付的来;她又爱跟人打这等官司......

陈太听屹湘提起她那位古怪的姑姑,笑,又说:"昨天的晚间新闻里有报道你们公司的发布会,那些礼服真美丽。"

"那当然啦。"屹湘托着果酱盒子,猫一样伸着舌尖去舔一点儿。想到发布会,心里一顿。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见效了,身上的痛楚都减少了似的。

好。真好。

"美吧?"

"美。美的我都想穿一穿。"陈太笑着,"我跟陈先生结婚的时候,正流行那种蓬蓬袖的结婚礼服呢......就是这样的......"陈太的手扶在肩头,做出一个形状来。

"嗯,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典型的风格。很典雅。"屹湘也比划着。

"一件婚纱,我穿了,收好,后来改一下,妹妹又穿。"陈太想起往事,笑着。甜蜜而幸福。

"没留下来?可以传给下一代。"屹湘问。西人传统,新娘身上"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一点蓝"。必有一样"旧"是家人传下来的。

"哦,我母亲生前替我们收拾的,现在真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到现在还在想念。也就是想念吧,我没有孩子,妹妹没有女儿。"陈太叹了口气,"不耽误你,看看都几点了——今天可以不用上班?"

"要的。"屹湘手背抹了下嘴角,咂咂舌,眼看着罐子里还只有一点点果酱,索性再拿一个牛角包,沿着罐子擦一下......"不能浪费。"她笑道。

陈太笑着出去了。

想到上班,屹湘便精神抖擞起来。转身经过茶几的时候,弯下身,顺手按了下遥控器,开了电视机......华语电视台正好在播晨间新闻。

屹湘挑剔的看看女主播今天的穿着——波点衬衫、蝴蝶结......她有种要伸手进荧屏替她脱了的想法。

但只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被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抓住了。

"......该帖著录极多,被历代藏家追捧,一再被刻入各种丛帖当中,元代以后的公私藏印及流传历历可考及可靠,其珍贵不言而喻......"

屹湘端着漱口杯,站到了卫生间门口。画面上出现的是资料图片。

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就有些大了,刷头刺到了牙龈。

屹湘眉头一皱。

画面里那些暗红的印鉴,层层叠叠的出现在她眼前。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三)
"......由于2010年保利春拍,黄庭坚所书《砥柱铭》经过70轮的竞拍,最终以人民币3.9亿元落槌,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达到了4.368亿元。该成交价创造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新纪录。而秋季拍卖会,由于王羲之《草书平安帖》出现,新的记录诞生,但神秘场外买家并未现身,至今买家身份不明......"
屹湘眯了一下眼睛。
很久没关注这些了。
《草书平安帖》,这幅字一直藏于日本有邻馆。
幼年学书法,常跟书画大家的师父一同去故宫珍宝馆。师父曾指着一幅照片说,我们有多少好东西流落海外啊......原来,已经被拿出来拍卖了。
牙齿咬合的地方,有些泛酸。
她呆了一会儿,回头继续洗脸。简单的照顾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去打开衣柜。
抽了一件原白色的旧衬衫出来,衬衫的领口有细碎的蕾丝。蕾丝还是老裁缝珍妮?巴特勒亲手织出来的,再一针一线的钉在衬衫上。那还是她在英国时候的事了......老珍妮送给她的银顶针,她一直放在近身的地方......跟老珍妮学着编织蕾丝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想到日后自己不但设计上偏好用了这一元素,还能在关键时刻"救火"。嗯,看陈太的反应,昨日的秀算是顶成功的了吧。她略略的安了心。
在衬衫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牦牛绒衫,又取了一条扎染的围巾,挂在颈上。齐肩的发被她简单的拢上去,在脑后拧两下便成一个髻,再抓松一些。她的头发软薄顺直,额前的刘海熨帖,伸手一拨,乖乖的从右边顺到左边。
她穿上外套,关了房门便往楼下跑。
陈太在起居室读报,听到楼梯响,直喊她"慢一点儿"。
她摆手,"要迟到啦!"
急急忙忙的从门边的伞桶里抽出一把伞来,蹬上靴子便开门出去......一路都是跑,脚步踏着水花,只在地铁口的报摊上买了本新鲜出炉的杂志,便随着人潮涌进地铁车厢。
车厢里拥挤,她站在角落里,拿出杂志。封面上便有很醒目的标题,评点过去一周各大公司集中推出的重磅秀。内里的评论报道一篇会比一篇刻毒,而最重要的文字必定是在最后。这就是GF的那个毒舌总编的排版特色——大概所有的设计师都一边希望这个笔名"垃圾仔"的总编辑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又一边希望不要在杂志的最后一页。
屹湘真正喜欢这本杂志。期期都买。也会想着有一天若是她也能被GF主编选中哪怕是狗血淋头地骂上一通,起码在纽约时尚圈,也算是扬名立万了——想到这儿她就微笑起来。她还有这么点儿"小小的"追求啊。这杂志对她来讲,是多么的"疗伤系"呢?
她习惯性的拿着杂志先从最后一页翻起,轻轻的"啊"了一声。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五)

他们手里拿着的牌子,上面有血红的字迹,像是伤口破了,血液喷溅了一地;同时乱中有序的喊着标语上的口号。

"没有买卖,便没有杀戮!"

"反对皮毛制品!"

......

有一个人站在一辆"牧马人"顶上,裸露着上身,青白的皮肤上,黏着血色的字体。NoFur。

他的演讲十分有煽动性,瓢泼的大雨也不能浇灭他的热情,在他激愤情绪的煽动下,人群开始骚动。

屹湘把挂在衣角上的员工卡取下来,攥在手里。

前面的通道窄窄的,示威的人群、警察和公司安保人员及灰色的大厦之间,屹湘本能的靠向旁边,躲闪着如浪潮一般扑过来、大有冲进大厦势头的人群。

被推搡着,屹湘手里的伞都歪斜到了一边。

她镇定的屏住呼吸。

听到身后的Joanna在对什么人呼喝了一声,随即引来了更大声的回应。她回手拉了一把Joanna。还有几步远,她们就越过警察形成的人墙了......她加快了脚步,正在这时候,不知道谁喊:"她们是LW的设计师!看她们身上的皮革制品!"

屹湘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到,这句话是不是指的她和Joanna,只觉得一股冰冷迎头罩下来,眼前一片暗红。

冷冷的液体劈头盖脸的罩下来、顺着头顶往下流,滴滴答答的,黏黏糊糊的,有一股腥臭......屹湘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低头,外套、围巾、牛仔裤、靴子、水泥地面上汪着的雨水,血红一摊,不断的洇开。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口鼻处,好让自己呼吸顺畅。抹开,上面的又继续流下来,她继续抹......她抬头瞪着前方那个对她泼血浆的人。血浆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她往前迈一步,那人后退一步;她每走一步,地上便多一摊血。

"你们选用皮草,你们杀戮生命......刽子手......"不停的有声音向她挤压过来。挤压过来的还有人群。

深蓝色和白色的制服迅速形成人墙。

屹湘紧紧的咬着牙,抱住自己的包和设计图。

她本意是不想和这些人起冲突,她只要去公司上班......但骚动的人群像是一个躁动的蚁穴,她眼前一派血红色,分不清到底是血浆糊住了眼睛,还是她的头脑已经发热。

她只觉得有股热力在推她向前。

有人在推搡她,不但推搡她,还辱骂她,骂她"刽子手"、"冷血人"......手臂、后背都在疼。

有人猛的抓住了她的设计图,大声的叫喊。

屹湘迅速反手扯住了带子。

"住手!"她低声。

声音被周围的呐喊吞没了。

但她毫不示弱的死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六)

"你给我放开!"她声音尖利起来。这一张口,嘴角弥漫的血浆迸进嘴里去。

"刽子手!"那人有一张"瘾君子"的脸,还龇着黄黄的牙。

屹湘觉得作呕。

"放开!"屹湘一巴掌推出去,扇在"瘾君子"的肩上。

她奋力的夺着她的设计图。只是她这等瘦弱的女子,根本没有被放在眼里。那人重重的推开她,一把夺过皮筒,高高的举了起来。人群里立刻有人吹起了口哨,尖细而锐利。

"混蛋!"屹湘开骂了。

"郗小 姐!""Vanessa!"他们在叫她,她不理,只看着"瘾君子"将皮筒丢在地上,兴奋的踩着。头脑中像有两条火龙在飞舞,热力四溅的。

屹湘使劲儿的推了他一把,蹲下身去抢皮筒。

她抓住锁扣,使劲的抽了一把。没抽动。猛然间一只脚趁机对准她的手踩了上来——穿着二战时期美军军靴的脚,鞋底硬的像石头,踩着、碾着。

一股钻心的疼,瞬间,让屹湘积攒的那些可以骂人的英文词汇都冲出了口。

她会骂人。她用带着重重的英伦腔的俚语骂起人来,也毫不逊色于布鲁克林的市井大婶——而此时她从头到脚像是沾了上百个人的血,看不清眉眼口鼻......她的反击让人群情绪更激动。

Joanna被推的撞到她身上,她一把将Joanna推到身后去。

混乱之际,她头发散了下来,在纠缠之间被人抓住,她被迫后仰。看不清是谁,她只知道自己被扯住头发被往旁边拖,她忍住痛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胡乱踢打,不知道从哪儿抓起来什么东西,根本不顾疼痛的好像要撕裂的头皮,对准前方乱戳起来......眼前一派血红。

有警察将屹湘倚住,试图把她从混乱的人群中隔开。一抓到屹湘的肩膀,屹湘尖叫起来。她拳脚施加,毫无章法,逮住什么打什么、逮住什么踢什么......风声雨声,汽车鸣笛声,警哨声、警笛声、各种呼喊声......全都抵不住她耳边那个疯狂的喊声。

混乱间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她机敏的转身,那人反应也快,来抓她的手臂,她头一低便毫不犹豫的对准了那手狠狠的咬了下去......那人痛苦的叫声比警哨声还要尖利......

"住手!住口!"那人对着她喊。

凭什么是她先住口,又凭什么是她先住手?

停不了,就是停不了。恨不得把嘴巴里这块皮肉给咬下来。

她的手臂终于被人大力的抓住。

屹湘仍想要挣开,脚下也在不停的踢蹬——没完呢,她还没把那些人都给打退呢!

身体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制住,动弹不得,手腕上一阵冰凉。她张着嘴,模模糊糊的粉红色视野中,看清手腕上多出来的那只亮晶晶的东西——手铐。

雨水带着血污迸进嘴里。

她喘着粗气,猛烈的咳嗽起来。咳的心肝脾肺都在胡乱的颤动、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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