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一)

第三章没有风景的房间

郗屹湘在古董店混日子没有超过三天,又奔了大都会美术馆。

每日早出晚归。

可当陈太得知她每天不是去参观或者临摹,而是在美术馆前面数鸽子,正儿八经的盯了她半天。今早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她晚上还是早点儿回来。

此时屹湘坐在大都会门前的台阶上,观察着经过身边的人。她的手指还不灵便,幸好随身带着卡片机,她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按一下快门。

她当然并不是真的来数鸽子的。数鸽子的时候她在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存款,不出去工作的话,够撑多少时间——她的住处租金并不便宜。这几年她付出的租金差不多可以买下位置稍差一点儿的小型公寓了。也要盘算一下,在与LW正式解约之后,她要怎么再找一份工作。像在LW那样,让她喜欢,又让她觉得自在。

这样的离职,让她在业内要有相当一段时间受到质疑了吧。崇碧说,不要担心那些,大不了你去做独立设计师;你若创业我参与投资;纽约不成就北京,有什么呀?

北京么?

她看着一只慢慢的走走近了她的肥鸽。雪白的羽毛,黑色的眼睛。步态优雅,气度雍容。她手边半只没吃完的面包,拿起来搓碎了,洒在面前的空地上。不料白鸽扑扑翅膀,飞走了。

她出神的看着地上的面包屑,抓抓头发。

生计啊,生计。

忽然觉得肚饿,将手里剩下的面包角子塞进嘴里,手中的咖啡也早冷了。她晃了晃剩下的那点儿咖啡,站起来喝掉,把杯子扔进了垃圾箱。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馆。店虽小却很著名。咖啡和甜甜圈是汇聚在这里的艺术家们的最爱。

不出所料店里满座。

屹湘端着咖啡杯,站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涂鸦。小店里嘈杂,并不像多数咖啡馆那样安静而有秩序。大约是客人多为奇形怪状的艺术家的缘故。此时满耳都是他们的争论。屹湘心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一头乱发一身油彩,同得雨他们在学院外的咖啡馆里,为一幅画是前拉斐尔还是后拉斐尔派都能揪住对方的头发打起来。

她靠在墙角,出神的看着窗外。

电话在包里响都没听到。

背对着她的人大约实在是被扰的不耐烦,见她一幅神游太虚的模样,提醒她。

屹湘单手去找手机,别扭的拉不开拉链。她有些懊恼。一双手适时的过来帮忙,将她左手里的咖啡接过去。她以为是侍应,只顾拿出手机来讲,竟然是推销员。她一时有些发愣,照常应付了几句。

她说我正失业中呢,马上吃饭都成问题了没这闲钱买大百科全书,麻烦你别再打来了。

她一转头看到自己的咖啡杯被一只手托着停在她最方便取回的位置上。手的主人仍背对着她在跟同伴聊天。

屹湘赶忙从他手上拿回咖啡杯。忍不住盯住这只手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造型独特的戒指。而中指第二关节处,是一个俏薄纤巧的顶针。

她绕前一步,站到那人身边去,说:"谢谢。"那人说不客气,转头看她。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屹湘看着眼前的男人。浅茶色的飞行员款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灰色的粗布面料缝制的飞行员夹克,让他的气质显得十分出挑而硬朗,羔羊皮的毛领子,一半竖着一半翻下来,又有几分随性柔和......屹湘眨了下眼。

那人也眨了眨眼。

屹湘拎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软软的羔羊皮贴住下颌。

旁边的人笑起来,说:"这可真巧!你们两位竟然穿了同款......Benson,我们请这位小姐一起坐如何?那边空出了位子......"是店里仅有的几张桌子中的一个,还临窗。侍应生收拾好了桌面,对着他们招呼。

茶色镜片在闪闪发光。

屹湘明显的觉得穿过镜片而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领口和腰身处。她立即退了半步说不了我该走了,刚刚谢谢你。

她说完转身便走。

"请等一下!"

她听到嘈杂的人声里这么一声,大约是在叫她,只是她已经推开了店门。冷风迎面而来。她戴上毛线帽子。太阳快落山了,好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向了一辆暗粉色甲壳虫。帽子上垂下来的彩色绒毛球蹦来跳去,轻快的就像她的脚步;长度齐着脚踝的彩虹裙随着她的步幅飘摇,风摆荷叶一般......那背影是说不出的潇洒

屹湘拿着自己没喝完的这杯咖啡上了这辆爷爷级别的古董车,可怜里面连个杯架都没有,她只好放在了副驾座上。刚刚没戴手套,有点儿冷,她搓着手。外套袖口不知何时蹭到了灰,她拍打拍打。

这件外套是她无意当中在51Woo男装店里淘来的。看到第一眼就很有好感。要了最小号的,穿上还嫌大,她拿回来按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改造。去年冬天羔羊皮单品大行其道,她特别喜欢这蜷蜷羊毛,从视觉到触觉都给她享受,一个冬天她淘了很多这种材质的外衣,有大斗篷,也有改良浴袍式的大衣......换来换去还是最爱穿着这件实用又舒服的外套,再配上长裙,见到的人都说是刚柔并济、独具一格呢——她这么想想,今日撞衫,应算她撞赢。

不过那人的眼神,真是讨厌。

屹湘隔着厚厚的外套又搓了下手臂。过敏反应了。

虽然眼神讨厌,那可是个拥有Nicolas-Brown-Prize获得者戒指的男人呢......

前方红灯,她停下了车。

紧跟在她的车子之后的,是辆很常见的黑色跑车。屹湘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下一个红灯,它也在;再下一个红灯,它还在......天色有些暗,屹湘看不清楚车内是什么人,她敲打着方向盘。

回去的路从拥挤到僻静,那车子始终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屹湘觉得不对劲了。

她放慢了车速,那车子竟然也慢下来。

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还有三四十码的时候,屹湘忽然加速右转,眼见着那车子开过了路口,她才慢下来。

屹湘抹了一下额头。正要绕路回去,忽听到警笛声。

她叹了口气,方向盘一打,靠边停下了车。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三)

警灯闪烁,从车上下来的警察走过来,扶了她的车顶跟她要证件。屹湘从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来,那警察打量她,说:"超速了。"

"是是。"屹湘回应。崇碧嘱咐她最近要多加小心,她一时情急便忘了。她想跟警察说,刚刚有辆车子一直跟踪她的,情急之下才这样做的。

但看着她的证件在警察手里翻来覆去。步话机里嗤啦嘈杂。她沉默了。也许都是因为她自己过于紧张了。

那警察继续查看她的证件,问:"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两年前。"屹湘说。

"你短发更漂亮。"碧蓝的眼睛笑弯了。证件还给屹湘。"以后请注意。"

"是是。"屹湘看着警车开走,长出一口气,定定神,转弯绕道往回走。

进了大门把车停在宅前宽敞的车道边。

她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听到车响。一辆黑色的跑车幽灵似的出现在院外的公路边。

屹湘站住。

眼看着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他先是抬眼看了看这边,锁了车子便快步往这边走来,很快便进了院子。

屹湘寒毛都竖起来了。

"站住!"她指着那人。

他已经进了院门。似乎被屹湘的断喝弄的一愣。但没有听话的站住,反而走的更快,一边走,一边对屹湘说了句什么——还是在咖啡馆的那副打扮,不同的是肩上多了一个背包。

屹湘迅速移动着步子,往家门口靠。屋子里开着灯,陈太应该在家的。

"我让你站住你听到没有?再不站住我要按警铃了!站住!"屹湘眼见着他已经到了安全距离之内,左手里那半杯咖啡,毫不犹豫的对准那人扔过去。接着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铲。

那人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朝自己飞过来,躲了一下,没有成功。半杯咖啡尽数倾在了外套上。他终于站住。

屹湘把铁铲戳在了面前。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全身上下只有镜片那里,反射着屋子里投射出来的光。

"你听我说,我是......"他拂了一下身上的液体。

"我不管你是谁,赶紧离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屹湘指着大门的方向。都怪她在咖啡馆里一时大意,那么细微的友善不见得意味着这就是个好人——他要干什么?她想到他一路从大都会跟她到家门口,毛骨悚然。

那人看着屹湘冷若冰霜的面孔,慢慢的转身。

屹湘伸手够到了门铃,按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背对着她,他有些无奈的说。

"闭嘴!我又不认得你,没有恶意?没恶意你跟踪我干什么?"屹湘手已经摸到了门边。

"你用不用这么紧张,如果我是坏人,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跟我吼?"

门开了。

屹湘头都没回,叫道:"你快报警!"

"出了什么事?"陈太吃惊。

"这个人跟踪我!"屹湘大声。

"阿姨。""家本。"

陈太和那人几乎同时出声。

屹湘按在报警铃上的手像被烫了一下,"阿姨?!"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四)

陈太两手上还沾着面粉,一脸问号的看看屹湘、看看站在院中狼狈的外甥,"......你们这是......屹湘,这是我外甥邬家本;家本......这是......"

邬家本摘下眼镜来,"这就是阿姨跟我提的屹湘小姐吧?"他走过来,"我们已经见过了。"

屹湘手里的铁铲磕在石板地上。

邬家本倒先笑了出来,说:"你给我的见面礼还真是很特别。"

陈太不明就里。邬家本也不解释,指着自己的外套跟姨母说:"能不能让我先进去?"他说着迈步上台阶,带着一股子冷咖啡的味道走到屹湘面前。

屹湘让开。

邬家本看到她不自在的拧了眉。

"怎么回事?"陈太悄悄问,屹湘挠挠额角。陈太见状笑,"不知道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家本你怎么到的这么早?"她先进去了。

屹湘换鞋。

邬家本脱下来的鞋子放在一边,布面的鞋上都沾了几滴咖啡。屹湘又挠挠额角——这件外套......她抬头,邬家本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衬衫,撸起袖子来在擦手。摘掉眼镜的他,清秀而俊朗。

屹湘咳了一下。

陈太说自己厨房里还炖着东西,"家本你自己管自己......屹湘,上去洗洗快下来,马上可以吃饭了。"

邬家本叠着毛巾,看着屹湘笑。

屹湘逃跑似的上楼。

听到姨甥俩在笑。

换衣服的时候恨不得从窗子里跳出去,这怎么好下楼去呢......邬家本,Benson......总算是两枚半颗的印子对到了一起,可她怎么知道陈太的这个外甥来头这么大。咖啡馆里见到,也不过是被那枚戒指给吸引。

同样戒指她也有一枚。只不过从来不戴。获得过Nicolas-Brown-Prize的人,就该是邬家本这样,一路风生水起,才好戴出来——那叫锦上添花,不是贻笑大方。

见鬼的,她这疑神疑鬼的样子。最近越来越严重。

她靠在窗边站了很久。想起刚刚那惊魂的时刻,心还怦怦乱跳。

回身把换下的外套挂到衣柜里。难怪邬家本在咖啡馆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是他自己的设计,自然对哪几处被改动过最敏感。

屹湘弯弯酸麻的手指。伤口在长新肉,痒的很。这种痒比疼痛还难熬。却是不得不熬过去的过程。

听到楼下在叫,她开门应了一声。

邬家本正在帮姨母端盘子。见屹湘下来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湛,淡淡无波。

屹湘若无其事的坐下。

晚餐是饺子。

陈太给屹湘分派碗筷,一脸的笑让屹湘格外的尴尬。待到坐下来,陈太才跟屹湘说:"上次家本没有留下来吃饭你还替他抱屈不是?这回咱们吃饺子,总算没落下他。"

邬家本笑。夹了饺子放到碗里,一口咬下去就对姨母的手艺赞不绝口。陈太听在耳朵里自然是心里舒服不已。

屹湘吃着自己面前盘中的饺子。牛肉馅的饺子,咸了,吃起来简直舌尖发麻。她默不做声,看邬家本一眼——他一个接一个吃的越发的起劲。屹湘不由得微笑。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五)

吃饭的时候陈太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让两人多些机会交流。一会儿问屹湘在哪儿读的书,一会儿问家本最近在忙什么。两人都很乖巧,客气的一一作答。直到收拾好饭桌,三人坐到客厅里喝茶,话题始终围绕着两人。间或有一两个话题被扯开,总能绕回来,又不过是都去过哪里旅行、最喜欢哪里......

屹湘听邬家本说,下个月就要去北京。

"51Woo在北京有场纪念秀,庆祝进军中国大陆市场五周年。"邬家本解释。他自打坐下,手中的茶杯就没有放下。

屹湘见他一杯茶又喝光了,替他再添,他也没客气。

她憋着笑,听邬家本问陈太:"要不要一起去?"

五年并不算久。这也只是个商业噱头。像51Woo这种新兴的大牌在新兴的市场,相较之C/P/G,相较之LW,势必需要更多的噱头抢滩。

屹湘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位在家里酒会穿着条纹衬衫牛仔裤、看起来跟普通青年并无太大差别的BensonWoo,是新生代华裔设计师里最有政治手腕的一位。传说他曾经拎着自己设计的礼服亲自上门拜访总统候选人的夫人。因押宝押的准,此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从就职典礼开始正式成为御用设计师后,声名大噪,51Woo一度被誉为"红毯新战袍"。出镜率高的吓人。随着曝光率的提升,各种争议也随之而来。而不管有多少争议,Beson-Woo总是给人们留下一个华丽的背影。

屹湘也研究过51Woo的出品。Beson-Woo最难得的是,设计中丝毫不见华人元素。他不局限。

但那种华人文化中的文雅悠游,神采气韵,随处可见。这一点在她看来,与汪陶生相似。

Vincent在邬家本刚刚冒出来不久,就说过此人以后会是LW强劲对手......

屹湘自管想自己的,半晌没言声,忽听到邬家本在跟姨母说,到现在为止,他的店铺已经超过千间。

她多少有些心惊。

这种扩张的速度非同小可。

她不禁重新打量他。

"屹湘。"陈太叫她。

"嗯?"屹湘答应。

邬家本喝了口茶。茶味道已经淡了。从他进了门,郗屹湘始终离他远远的。

"家本,屹湘正想要换份工作呢。"陈太说到这里看看茶壶,说了声"哎哟我换下茶",起身出去,"你们俩聊。"人便避开了。

客厅里暂时就剩下屹湘和家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还是邬家本先笑了笑,屹湘则说:"刚刚,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不对,吓到你。"邬家本说。刚刚在院子里,自觉受到威胁的郗屹湘,紧张的像随时都可能爆开。那样子看得他心里发紧。"我见到那辆车子,知道是姨妈的。赶着追上来,也是我莽撞。"

屹湘这才知道,其实出了咖啡馆,邬家本已经猜到她是谁。

她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换茶叶的陈太,今天这动作也太慢了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六)

"阿姨说你想换工作,是不是还有意做设计?"邬家本将杯中淡而无味的茶水喝光,看着屹湘问。

屹湘点头道:"我也只会做这个。"

邬家本拎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卡片来,拿支笔又添上一组号码,把卡片递给屹湘,说:"随时来找我。"

屹湘接过卡片,"我应该准备详细简历,还得拿着样稿上来吧?"

邬家本说:"我说你随时来找我,意思是,51Woo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欢迎你加入。"

卡片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屹湘看着家本。

家本微笑,指着身旁那件被咖啡污了外套,"你已经通过面试。而且,"他在自己身上比了个从头到脚的手势,"设计师身上,处处都体现个人风格。"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趁着我上楼,刚刚搜索过我的资料呢。"屹湘开玩笑。邬家本观察力之犀利,让她印象深刻。但不知为何,她倒觉得有些不安。

邬家本笑了。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

厅里的气氛沉下来。

邬家本不开口讲话的时候,气质沉静的很——这让屹湘觉得不同寻常。

不过谁又规定了艺术家必须是长毛怪物呢?

她刚刚见识了邬家本在咖啡馆那带着锋芒的帅气又痞痞的一面。

这么想着,落地灯朦胧的灯光笼罩下的邬家本,影子又一点点的模糊起来。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屹湘问。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印象,"你好像很少上媒体。"

并不像Vincent,习惯在任何状态下一回身就在焦圈的中央;各路记者随便扔出的一个问题他都能准确的抛回最好的答案......她觉得Vincent天生就是表演者。那也是很好很好的,但若给她那样几乎没有**的生活她大概一天也受不了。

"一年里也总有那么一两次吧。我不喜欢对着镜头;看到拍出来的硬照,会让我觉得那不是我——我不是模特,是设计师。应该用设计而不是只用嘴巴说话。"邬家本说的认真。

屹湘没料到自己只是一问,邬家本会答的这么严肃。显得自己跟狗仔似的。她于是笑笑,看到外套上的咖啡渍,问:"这个要怎么办?你把外套留下来,我想办法处理好还你,好不好?"她把卡片扬了一下,装进衣袋里,"要不然,我把钱赔给你?"

邬家本耸了下肩,"没关系的。"

"高支棉不好清洁。我担心这件衣服......"她看着,邬家本裤腿上都是滴滴答答的咖啡渍。脸上就禁不住热了。

这件衣服恐怕是完了。

"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住我,那下次请我吃饭好了。"邬家本笑着说。他的笑容有点儿像陈太。

屹湘看着,只觉得姨甥二人眉梢眼角多有相似。

"好。我叫上陈太。"她说。

"我想,我们俩单独去,她会更开心。"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七)

邬家本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厨房的方向的;见屹湘沉默,转过头来笑道:"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她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多好多好,是我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

屹湘觉得脸上的热度在转移。

"我希望我讲的这么直接不会吓到你。"邬家本望着屹湘的眸子,说。

"不会。"她轻声,"不过,我看我们是没办法满足她的这个想法的。"

难怪近日来陈太总是在她面前"家本、家本"的,好不亲热。陈太一提她的家本,她就心不在焉,从未想到,陈太真的会关心她的私生活到这一地步。

邬家本说他直接,她回答的也很直接。

总不会真的如了陈太的愿——怎么,可能呢?

"家本、屹湘,你们要不要吃萝卜糕?"陈太在厨房里问。

"不要了,阿姨。我肚子饱的要出不了门了,再吃萝卜糕,我怕今晚要住在这里了。"邬家本笑道。"郗小姐,你要吃吗?阿姨的萝卜糕还是很有质量的。是不是?"

他刚要站起来,陈太已经过来了,正巧听到这几句,"哟"了一声,说:"就只有萝卜糕嘛?难道今晚的牛肉丸饺子不好吃?"

邬家本的喉咙已经哑了。

他清了一下,说:"好吃。就是,太咸。阿姨,外婆以前可总说,好厨子,一把盐。您这盐勺,可大可小的。"

"真的咸了啊?"陈太给屹湘递萝卜糕,笑嘻嘻的,"那也来不及了。吃都吃了。"

屹湘只顾吃,不发表意见。

陈太坐下来,对着邬家本说:"家本,外婆以前还总讲,说吃相好的女孩子有福气。"

屹湘含了一口萝卜糕。抹搭两下眼皮。还是不方便发表意见。

就听邬家本说:"是呢,阿姨,我记得,而且谨遵教诲......我该走了,晚点儿我得搭机去洛杉矶。"

陈太着急的进厨房给他打包萝卜糕,屹湘也出来送邬家本。

邬家本蹲下身系鞋带。

抬眼看到门厅里那个巨大的粉彩瓷瓶已经被用作伞桶,哑然失笑,站起来抽出一把黑绸钢骨伞,抖一下,说:"当年外公跟外婆,乘太平轮过台海,除了一对小女儿,傍身的就只有几把黑绸伞,和做伞的技术。"

他摸着伞上的竹柄。

屹湘心想难怪,51Woo的专卖店里,永远有一个角落,陈列自家设计制作的高档雨伞。原来是家族传承。

"这是什么?"

屹湘听邬家本问的工夫,他已经弯身从瓷瓶倚着的角落处,拎出一条细细的红线来,红线的底端,是一块玉坠子——不大,呈半圆形,晶莹剔透。

屹湘呆了一下,猛的伸手握住。

邬家本静默的看着屹湘。也看着她手里的玉坠。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八)

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节标题"我以为丢了。"半晌,屹湘才说。

"也许该配一条链子。红线最容易松动。"邬家本穿上外套。

陈太出来,把食盒给家本。嘱咐他路上小心、强调有时间要常过来。

邬家本出了门,听着郗屹湘在跟姨母说玉找到了,竟然不小心丢在了门口的犄角旮旯里。外面很冷,他挥手让她们进去;开车走的时候,她们还站在院门口——他看着姨母替郗屹湘比划着该怎么打结......深深的夜色里,那个女子脸上有玉一样的淡淡光彩。

他戴上了眼镜。

跑车嘀嘀两声,开走了。

陈太跟屹湘往回走,"跟家本谈的怎样?"

"他说也许我可以去他的公司工作。"屹湘握着玉,搓了两下。莹润温和,滑不留手,让她安稳。她慢慢的说着,进门。

"别的呢?"陈太笑着问。

屹湘蹭了下鞋底,换上拖鞋,"你整天说家本啊家本啊,我不知道原来是邬家本。"

"告诉你是邬家本,怕你对他有成见。总要先见着人,才好。"陈太依旧笑着,"你看,Benson-Woo也不过和你我一样,吃了咸东西也要多喝水。"

屹湘乐了。

"这些年,家本一门心思在工作上。他钻营至此也吃过很多苦......"

"金阿姨。"屹湘望住陈太。她自认得陈太,两人就像是朋友一样相处,跟外人提起来,总叫一声"陈太",甚少郑重的把她当作长辈,此时忽然这么叫,陈金素梅也有些发愣。

"这么一叫,吓我一跳呢。"她笑着。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屹湘说。

陈太拍拍她的肩膀。

等屹湘上楼的时候,她追了一句:"起码家本人还是很不错的吧?"

屹湘笑着摆手。进房关了门。

一缕旧红线缠在手指上。

她坐下来,松了手。那玉沉沉的,轻轻晃动。红线勒着她的手指,玉的脉搏和她的心跳渐渐一致起来;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颈间耳后吹拂......她倏然将玉抓在手中。

明天第一件事,要紧先去配一条链子。

从此焊死在颈上。

**************

董亚宁将黄澄澄的子弹拈在指间,看一眼,塞进弹膛。

握住枪的手放在体侧。

双脚岔开,晃了晃脖子,肩膀处的肌肉一松一紧,手臂缓缓的端了起来,对准靶子,稍作调整。

"铛铛铛铛......"数弹连发。

后坐力震的他身躯微微发颤,他稳住,枪口磕在桌上。

枪声消弭,靶单向他飞移过来。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弹痕。

"啪啪啪!"

身后有人鼓掌。

董亚宁头都没回,左手扯下耳塞,右手托枪,往身后一送,"来不来?"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九)

"来!"来人将董亚宁手上的枪抓在手里。"咔哒"一下卸开保险栓,检查一下,又"咔哒"一下恢复原状。看着枪体上雕刻的繁复花纹,说:"好好儿的一把M1,没的弄出些花样来。"

"能寻着就不错了,还挑剔那些。"

"也是。这回赌上什么?"

"有备而来啊,老叶。"董亚宁看着叶崇磬娴熟的动作,说。

"不然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跟你磨牙呢?"叶崇磬笑。左手持枪,瞄了一下靶位。他是左撇子。

"先试试水吧。"董亚宁闲闲的说。他身体靠在了隔离板上。手里托着耳塞,悠来晃去。

"嗯?"叶崇磬扫了他一眼。戴上眼罩和耳塞。

"想你许久没摸过枪了,不好占你便宜。"董亚宁看叶崇磬站到台前,从子弹盒里抠出一颗子弹,熟练的塞进枪膛——动作一气呵成。

"不错嘛,架势还在。"董亚宁懒洋洋的对控制室方向打了个手势,靶单飞起,迅速后撤,换了新的,"老规矩哈。"

叶崇磬稳稳的站了,瞄准,扣动扳机。

子弹飞了出去。

五十米远的地方,"噗出"一声,传过来的声音,很细微。

他把枪还给董亚宁,让了地儿。

董亚宁站过来。

两人往一处站齐了,叶崇磬比他还要高两英寸。他看了叶崇磬一眼,低声道:"合着你们这拨儿Eton小子,青春期什么好事儿也没做,净琢磨着怎么能增高了吧?"

"你这话说的,再说我是史岱文森的。"叶崇磬语调里有几分戏谑。董亚宁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讽刺那拨儿"Eton小子"。他早年毕业于T大建筑系,这些年在建筑地产一行跟留洋派的竞争呈白热化,他还特乐此不疲。

"都一样。"董亚宁话音未落,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噌"的一下飞了出去。

"性急。"叶崇磬说。

"瞧瞧!"董亚宁将防护镜摘了。靶单飞过来,两人看来,不约而同的笑了——弹孔,重合。

"这少见。"董亚宁说。

"继续?"叶崇磬问。

"当然。"董亚宁答。

"你就是这脾气。"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是脾气,是道理。"董亚宁晃了晃脖子,"下注。"

叶崇磬拈颗子弹在手心里,看着。红铜的底缘上,刻着极其细小的英文和数字编码。他慢慢的说:"前儿我可得了幅字啊。"

"听说了。"董亚宁也拿颗子弹,"怎样?"

"日本藏家拿出来的东西。价格没国内这些炒的离谱。"

董亚宁眯缝着眼睛,乌溜溜的眸子,藏在了密而长的睫毛后面,"挺靠谱儿。"

"今儿若是你赢,字归你。"

"若是你赢呢?"董亚宁咬着字眼儿。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


"字还归你。"

"你这笔买卖不划算啊。"董亚宁拇指蹭着枪体上雕刻的花纹,说。眼睛半睁着,不眨。

"等我把话说完。"

"说。"

"N37的竞标,撤了吧。"

董亚宁将子弹拿到眼前来,吹了口气,用麂皮擦着,并不看叶崇磬,问道:"佟老二撤了没?"

"这个项目,他早就说了,无可无不可。他就没打真谱儿。"叶崇磬好整以暇。

"精。"董亚宁满意的看着亮晶晶的子弹,塞进弹膛。

"那叫通透。"叶崇磬看着董亚宁,"蛋糕这么大,谁都能吃到撑,你没事儿老盯他一眼干嘛?再说了,N37这个,你是真看不明白还是假看不明白?"

董亚宁眯眯眼,瞄准靶心。

"亚宁,"叶崇磬叫他,静寂的靶场内,二人每说出一个字,声音都立刻给吸走、消化了,"没必要。"

"难为你。"董亚宁沉默片刻,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当下一人一发子弹出去。

控制室报数。

叶崇磬九点七环,董亚宁九点八环。

"零点一环。输的冤啊。"董亚宁皱眉。

叶崇磬瞅着董亚宁那矫情劲儿。向来口舌上亚宁是再不肯饶人的。他忍了忍,跟着来了一句,"你呀!"

"愿赌服输。"董亚宁手指一搓,打了个榧子。

"那是自然。"叶崇磬倒笑了出来,"一会儿哪儿吃去?我请。"

董亚宁收拾着枪械,"还真让你给问住了——这年月最讨厌的就是,到了饭点儿愁吃什么,你说是不是吧——可前儿我在家就说了一句,就惹得我们老太爷不乐意,说我从生活到思想一味的腐化堕落下去了......"他拎起那个皮制小提箱,笑吟吟的,"所以,最近我改吃素。"

"你?食素?"

"不信呐?金戈刚给我推荐的一家私房菜,真不错。你要也有兴趣就去试试。"

"成。"叶崇磬正说着,随身带的电话响。他接了。

董亚宁扫了叶崇磬一眼:这叶崇磬白皙的面皮,浓眉大眼,总故意留一点粗粗的胡茬,显得甚是硬朗粗粝,不过叶家到底也算是读书的人家,叶崇磬兄弟们骨子里都透出几分文气。这会子白衬衫卡其裤,一对板鞋,就是他外出的行头——董亚宁笑了下,史岱文森小子就是比Eton小子随性些。那帮人凑在一处,连打个马球,都收拾的衣冠楚楚、平头正脸儿穿的跟兔儿爷似的的。

想到这儿他哼了一声,转身的踱了两步,避开叶崇磬的电话——他一副公事在办的模样。

叶崇磬收了线,还没开口,董亚宁就说:"得了嘿,我瞅着你也是刚落地就直接来找我了吧?"他似笑非笑的,"目的达到了就回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走吧。"叶崇磬也不多说,"我这忙的连时差都不给我空闲倒。"

"你都养了些什么废物点心啊?"董亚宁乐了,"那什么,崇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琢磨个好地儿给接风呢。"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一)

"不知道。你问邱潇潇。他指定比我清楚。"叶崇磬干脆的说。

"唷!听听,这醋吃的。人就算是嫁给威廉王子,那不也还是您亲妹妹嘛?"

叶崇磬吸了口气,"嘶"的一声。

"对,潇潇是该知道。可你怎么当人家哥的呀?"董亚宁笑了。

叶崇磬微笑,"你这个哥哥做的好,你来给我报报你们芳菲的日程?"

听他提起芳菲来,董亚宁哈哈一笑,"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丫头。那死潇潇也是,半个月飞回来三回,都不朝面儿。回头我看他好意思的——事儿都定了,也不说跟哥儿几个交代交代。说笑归说笑,这俩人搭的还真是有趣。"

叶崇磬没有立即搭话。

董亚宁晓得叶崇磬心里不太痛快,把枪盒交回去,和他一道出了俱乐部。打眼看了看叶崇磬车上的格子旗标志,他还没开口,叶崇磬就说:"你少拿我车说事儿啊,有新鲜的没?"

"不说你这破老爷车?行呐。我说你那银行,快倒闭了?堂堂一董事总经理,开一十好几年的corvette,你寒碜不寒碜——要实在喜欢,corvette新出的那款也挺不错啊。粟茂茂不就一下子定了两辆......"董亚宁过来踹了叶崇磬车轮子一脚,叶崇磬瞧在眼里,也不生气。"说到车了,你丫还支持杜伟堂那海外并购,活生生糟践人家百几十年的牌子,真好意思的啊!我说,你给我透个底儿,你是真看好那前景呢,还是被压的实在没办法了?"

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真看好。"

"呀呸!看好!看好他们准能砸了人家的牌子吧,看好——我可听说杜老胖回来特地送了你辆他们公司研发的玩具车呢......要不你回头开那个上路吧,准保你上微博头条!"

"怎么就没你不知道的?"叶崇磬开了车门。

"那人不是你,学不来低调,有点儿噱头巴不得大昭寺里那喇嘛养的看门獒犬都知道呢......记得快点儿把字给我送来。"董亚宁对着他笑意盈盈。

"那你最近宿在哪一窟啊?"叶崇磬坐进车里,问。

"得!也不敢十分的劳动您——我让人上门取吧。"董亚宁心情很好。

叶崇磬点了点头,敞篷缓缓合了,先开走车。

他拍着方向盘。

一时有电话进来,他把耳机戴上。

"妥了。"说完这两个字,没有再啰嗦。刚取下耳机,电话又响,他看了一眼,"怎么?又想起什么来了?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碎嘴糟糠的了!"

董亚宁跟他说回头他让人去取字的时候,顺便给他送点儿东西过去,"保你喜欢。"

叶崇磬懒懒的,说:"你能送什么好物儿来。"

董亚宁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便挂了。

叶崇磬想着董亚宁刚刚那副嘴脸,他也笑了笑,念了句:"越来越混蛋了。"

脚下油门一踩,加速只用几秒钟。

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董亚宁的车子并没有追上来,不然,倒可以赛赛车......

那边董亚宁上了车,兀自"哈哈"大笑。他敲了下前排车座,坐在副驾位子上的李晋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如您所料。"李晋轻声说。

董亚宁手指轻弹了一下文件,"嗯"了一声。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二)

"叶先生那里......"李晋看着董亚宁的脸色。

"他的面子,当然要给。"董亚宁微笑,"也不能白拿人一幅字,是吧?"

"那......"

"地,可以不要。可我最烦人家拿大头压我。"董亚宁将文件丢在一边。

李晋转回身去,坐直了。听到董亚宁在后面拨通了电话。声音很低,语气不急不躁——跟董亚宁久了,就知道了,有时候,越是这样子说话,越是要命——"杨东方,听着,若是他们家拿到N37那地的价格低于咱家标底五成,你今年的年终奖就没了啊。"

李晋抬手擦了一下鼻尖。

"李晋。"

"是。"

"伦敦天气如何?"董亚宁看着车窗外迅速向后退去的白杨树,问。

"大雨。"

"又下雨了。"董亚宁咕哝一声,懒洋洋的,跟着伸了个懒腰,"北京什么时候也下一场雨哟!"

"这时节,要下也是下雪呢。"李晋说。

"是哦。"董亚宁倚在靠背上,揉了揉胃部,"我有点儿想吃蟹了,这素还真TM不能久吃。"

"那让人送点儿大闸蟹上来?尖的团的?"李晋问。董亚宁有时候古怪的很,他得事先问明白了。遇到董亚宁找茬儿的时候,上团脐要尖脐,上尖脐要团脐,尖的团的都上了他又能挑出别的毛病来——有一回明明说好了要团脐,可等蟹子上桌,董亚宁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站起来就走。

这老板什么都好,就一喜怒无常可真是要人命。

"送点儿也行......别给我了,送家里去。老太爷好这口儿。"

李晋应了一声。董亚宁口里的"老太爷"是他的外公。

"最近老家那边有什么动静儿没?"董亚宁接下来又问了一句。

"还是那事儿,三叔来了几次电话。"李晋从后视镜内看了董亚宁一眼。多数时候,若董家老家那边有事儿来电话,都先给他的。他能办就办,不能办再请示董亚宁;同时也能拦就拦,不能拦再汇报。这跟董亚宁在他父亲董其昌那里的处事原则大体一致。

董亚宁手掌翻了一下。摸着手上的薄茧。

"你给他办了?"董亚宁淡声问。

"您不松口......"李晋说。

董亚宁抓起手边的文件,"咣"的一下对着李晋就掷过去了。纸边飞起,像刀锋,擦着李晋的腮帮子,砸在前挡风玻璃上落下去。

李晋纹丝不动。腮上一线苍白,渗了轻红。

"我不松口?!"董亚宁阴沉的说,"你知道规矩。我从不惯那毛病,不管是谁。"

"是。"

"我怎么说的来着?不该动的,再有富余,也别伸那个手。"

"是。"

"这话再让我说一遍,你立马儿给我卷铺盖卷儿滚去睡工地!"

车厢里静的发死。

"我从东京回来之前,你把这事儿给处理干净了。"

郗屹湘靠在地铁车厢里,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透过玻璃窗子,漆黑的地铁通道里有规律的闪过一道道的光。

握着玉的手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她一路走的都小心翼翼。推开一家珠宝店的门,双脚齐齐站在店中却忽然发了怔——这一条街上几家声誉极佳的珠宝店,为什么偏偏走进了这一家?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三)

屹湘在这珠光宝气的环境里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恍惚间也是她自己,发着脾气一把推开了托盘,盘中裸钻"扑啦啦"滚了一地......而眼前一挂钻石项链在射灯下层层叠叠的散出七彩光芒,灼人眼。有微微的痛楚。

站在门口的男店员殷勤备询。尽管她从头到脚绝看不出一丝明显能买下店堂中任何一件昂贵珠宝的能力,他依然职业而谦恭。

屹湘伸手,把玉展示出来。说,我需要一条链子。

店员从同事手中接过一个墨色丝绒小托盘,托了那块沁色极佳的玉。放在离他们距离最近的柜台上。半圆形的玉佩,对着光,晶莹剔透,雕的是竹与梅;顶端的梅花蕊心,是一个小小的穿孔。

屹湘不想在此地多耗时间,链子选现成的,只要求在玉佩上装一个小圆环。

男店员进去咨询技师,跟屹湘解释,大约要等一两个小时。如果不急的话,那就过些日子再来取,或者店中会派人送到府上去......

屹湘说我等着拿。

见她坚持。店员也不再表示异议。

屹湘亲眼看着店员交给技师,亲眼看着技师入闸。等男店员拿了张表格来,屹湘扫了一眼,说:"输入Yixiang-Xi这个名字,如果资料还在,就省些工夫,如果不在,也就算了。我不过是买一条细链。"她看看时间还早,决定不要再在店里耗着。

过几日是姑妈的生日,她应该去选一件像样的礼物。

屹湘托了托鼻梁上这副淡色遮面眼镜,径直走进Gaultie店中。店员客气地请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她指着橱窗里模特肩上的披肩,说:"请给我漂亮一点的颜色——我记得这一季本款应该有四种颜色,对不对?"

漂亮的女店员微笑点头。给她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请她稍候。

屹湘惬意的享受着从橱窗中射进来的阳光。

Gaultie的设计从来出位,奢侈优雅中总有相当程度对潮流的叛逆。对色彩的运用又总是很大胆。姑妈喜欢Gaultie。虽然并不总能把Gaultie穿的特别出彩。比如某年她特意回国参加老姐妹儿子的婚礼,一套翠绿的礼服穿出来,立即被潇潇形容做"虎皮尖椒"的......屹湘想起姑妈拿着金色手袋猛打潇潇额头的凶劲儿,忍不住笑起来。

手机铃悄悄的响了。

是Vincent。

此时店中安静,接通后从话筒里传出清晰的声音,Vincent开口便问:"你还要休息多久?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做呢!"Vincent说。

"Vincent?我是Vanessa。"

"你以为我在打电话给谁?"Vincent话里的火星子乱蹦,"你立刻回公司来——Josephina决定她的作品不参与下周公司在东京的慈善秀。"

"啊?"

"还不都赖你。谁让你把Jose的设计乱七八糟的改成那样?你快些回来,把你那堆垃圾剪剪毛、修修草,咱们好去东京。"

"Vincent,我已经辞职了......"

"谁批准了?"

"......"屹湘站起来,走到橱窗前。透过明净的玻璃,看到一辆乳白色的保姆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几个人,迅速往店中走来。屹湘眼尖的认出来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她顿时发了愣。

"马上给我回公司来!"Vincent不等屹湘回话,丢下这么一句便挂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四)

听筒里挂断的声音很尖细,屹湘按了一下耳蜗。

看着陈月皓款步上台阶,保镖替她开门后站在玻璃门外。一个穿的像黑社会的男子跟着她进了店。

屹湘迅速收拾自己的东西。脑海中迅速的把刚刚跟Vincent的对话过了个来回。确信无疑Vincent是让她赶紧回公司继续工作——东京慈善秀?这是每年东京服装周里各大品牌非常重视的展示会。目的不在于推新,而在于慈善......Josephina竟然把自己的设计撤出?

她必须马上回公司。

"你快点儿!"

屹湘被这一声低沉的呼喝吓了一跳。

那男子一根手指几乎指到陈月皓鼻尖处,继续说:"别磨磨蹭蹭的!我告儿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少给我摆这臭脸......别以为你现在怎么着了!"

陈月皓不为所动。轻轻的一个动作,把墨镜摘了下来。目光轻飘飘的,扫过那男子的脸。

屹湘端起碟子来在手里,默默的看着陈月皓。

与上次在秀场见到的那个光鲜亮丽的陈月皓不同,今天她有镜头下的那种自觉的做作或浓妆艳抹。几乎是透明的一张面孔,仅仅在唇上点了点儿唇膏。进了门便将身上的裘皮大衣脱下来交给随行的助理。眼镜腿在唇上轻轻一点,一对大眼睛只顾看店内的陈列品,经纪人在耳边念念念,她只当耳边风......看到同在店内的郗屹湘,陈月皓的目光过停了十分之一秒。

屹湘隔着淡茶色的镜片与陈月皓也就有了十分之一秒的目光接触。

陈月皓此时显然在跟谁生气。她踱着步子,令店员左拿一件衣服、右拿一件衣服,却正眼都不肯看。

"......Jessica,你脑筋清楚一点好不好?你什么身份,要去管他?再说你总不能这边的工作不顾、为了一条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回北京吧?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惹恼了,你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那男子说到这里压住了声音,下面的话不知道是没说还是说的声音太低。

屹湘的背完全贴在了沙发上。

陈月皓背对着她的方向,纹丝不动的站着。

她穿了件裸背连衫裙,大片的蜜色肌肤曝露在外,背部线条美妙极了。

屹湘认出来,连衫裙正是Josephina的手笔。

"Jessica,听话,选好了礼服,我们这就去洛杉矶。你必须去。如果不去,后果自负。"男子的语气,软硬兼施。

店员将他选定的白色礼服捧着站在陈月皓对面,姿势保持的已经有些僵硬。

屹湘听到陈月皓的一声叹息。

不知道为何,这声叹息让她心弦颤动......

陈月皓进去试穿礼服了。

那男子似是松了一口气。拿着电话刚要拨打,发现了沙发上坐着的屹湘。他扫了屹湘一眼,并没有觉得有异样,随即推开店门出去,屹湘听到他说了一句:"照原计划......你马上去选一样礼物,就说是董先生......"门关上了。

屹湘冷笑了一下。

经纪人。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五)


店员朝屹湘走来,手上小心翼翼的搭着的是两条披肩。一条孔雀蓝色,一条玫红色。

屹湘想象着姑妈把哪一条披肩围在肩头围炉独坐翻书的样子更好看,更衬她,也衬那古老而阴暗的客厅。于是她指了指玫红色的那条,说给我包起来吧。

等候店员刷卡的时候,她静立在一侧。披肩被装在纸袋中,拎在手上好像只有袋子的重量。抬眼之间看到陈月皓从围帘后走出来。她接过店员递回来的卡,看着陈月皓的新装束,一时站着没有动。

陈月皓穿上了那件裸肩修身小礼服,长度仅仅及膝,脚上仍着她进店时候穿的那对三寸跟的Channel的皮毛短靴,也是雪白的颜色。

屹湘眉头微皱。

她职业病要发作了。

站在陈月皓身边的是Gaultie店女装部的经理,她婉转的请陈月皓试穿另一款礼服,从外面回来的经纪人看了之后也附和,不料陈月皓犯了倔。

"这不是你给我选的吗?就穿这一件。不然我就不去了。"她说。脸上红红的。

经纪人比她的脸更红。

那气愤的样子,真不知道若不是当着人,他会不会一巴掌挥过去。

"若是穿这件,还不如干脆不要换掉刚刚那件。"屹湘开口了。

店中人的目光刷刷的转了过来。都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子。

"有你什么事儿啊?"经纪人对着屹湘嚷。

陈月皓拦了他一下,说:"是吗?我倒觉得这件挺好。"她掐着腰,看向屹湘。

"是挺好。礼服挺好,你也挺好。就是凑在一处,惨不忍睹。你非要穿身上这一件,恕我直言,这次影展的红毯一亮相,你不但会把Josephina几年为你塑造的形象一举毁掉,Gaultie也被你累了。"屹湘眼瞅着陈月皓脚上那双鞋,"你的经纪人倒是没选错,这家店里,也就是这件小礼服不会让你看上去老十岁——才老了五岁,不多吧?"

Gaultie的经理和店员都绷着脸。

经纪人则张了张嘴巴。他看着屹湘,忽然收了声。

这女子一开口,气场好足。

"那你有什么建议?"陈月皓转头看看镜中自己的身影,问道。

"换回你原来的裙子。去穿Josephina给那件连衫裙配的鞋子。那对鞋子华丽高贵,配线条简单的小礼服正合适。而且世上仅有两对。一对被私人收藏,另一对尚在店中陈列——它们至今为止除了拍过硬照,还没有在特别重大的场合露过面。"

陈月皓眼梢略抬,"你很熟悉JW的产品。"

"你也该熟悉的。"

陈月皓点头。竟然笑了,对着屹湘说:"谢谢你的建议。"

"不用。"屹湘说完拿好她的东西便走出了店门。

外面阳光正好。

她回珠宝店取了自己的玉。

玉凉凉的,贴在颈间,迅速的吸取着她身上的热量。

她匆忙的往公司赶去。

刚刚进了地铁站便接到崇碧的电话。当崇碧告诉她,她人正在肯尼迪机场的时候,她意外,问:"你要提前回国了?"她随着人流进了车厢。

"是。我临时改了行程,要提前回去。"崇碧在电话里说。素来沉稳的她竟然有些焦躁,"潇潇......病了。"

地铁启动,受到干扰的屹湘没有听清崇碧说谁病了,心咚的一跳,靠在车门上的身子顿时立直了。

"你说谁病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六)

屹湘问出这句来,人就慌了。

"崇碧?谁病了?"她追问。

崇碧好像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说:"是潇潇,潇潇病了。暴雪成灾,他下基层,重感冒,发烧烧的特别厉害,已经住院了......我着急。反正也做不了事情,干脆提早走。"

屹湘"哦"了一声,半晌没回应。

"湘湘?你还在听嘛?"崇碧问。

"在。我在。"屹湘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心突突的跳。

"潇潇怕你担心,不让我跟你说他病了。他还不知道我提早回去。"崇碧说,"我先飞北京,然后直接去乌、鲁、木齐。要命,他人还在霍尔果斯......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呢。不过我一定能顺利到那儿......"

车停了,屹湘走出车厢。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说,我要穿的礼服,都是小姑给淘的古董礼服,我只看了照片,本来想寄到了一起给你看,现在不成了......我发给你照片吧,你先看看,帮我选一下......回头我让哥哥寄给你?拜托你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找你比较合适;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屹湘叹了口气。

不放心?

叶大小 姐勾勾手指,什么级别的裁缝不抢着为她服务?

"就这么说定了啊......还有我上次跟你讲,回去给我做伴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崇碧停了一会儿,没得到屹湘的回应,她倒笑了,说:"那你继续考虑。我该进去了,到了给你电话。Bye!"

"一路平安。"屹湘没来得及说完,那边已经收线了。

她略安心了些。

原来只是潇潇病了。

她这个哥哥从小其壮如牛。外公常说哥哥是小牛犊子。不像她,她从小体弱多病。连哥哥有时候也会说,真奇怪了,一样是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怎么就能差那么多?难道营养都让他给抢到了?

他就是最会欺负她了,老是嫌她又笨又弱......看看,他现在,也不过如此吧?风吹吹就倒了?

还有崇碧。那样强势的女子,遇到潇潇,竟顿时化作了春水。

就冲着她待潇潇的这份儿心,也得仔细给她把礼服都收拾好了。

屹湘已经到了公司门口。

望见玻璃门后保罗大叔那和蔼的微笑,屹湘顿时心里一暖。

她对这家公司的感情,远比她认识到的,要深厚的多......

**************

叶崇磬在枪场跟董亚宁分手就去了公司,晚上才回家。他刚把车子停下,人还没有下来,就见家里的钟点工人方大姐已经出来,老远就叫他:"叶先生。"

叶崇磬推开车门,问:"还没有下班?"按道理,方大姐应该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吗?"

"叶先生,董先生给您送来一样礼物。"

叶崇磬点头。

董亚宁说的想必就是这个了。

"怎么?"他发现方大姐神色不太对。

他往院子里走,扫一眼夹道两边的玫瑰丛,老旧的绿叶间,还没有冒出新芽。看上去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搬进来的时候,玫瑰花开的正盛。不知道这景观设计是怎么弄的,弄成红白相间的。他这边恰好是白色。董亚宁从楼上看到,说奇怪了,远看就跟金色大厅似的,近了单你这里,却跟出殡一样......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七)

董亚宁话虽说的难听,偶尔他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像那么回事。隔壁的玫瑰花养护的都好。就他这儿,长的横七竖八的,走在窄窄的通道上,不小心都能划到衣裳。Sophie有次来给他送文件,一条丝巾进来的时候还是丝巾出去的时候就成了丝......隔几天实在忍不住就建议他:叶先生用不用雇个花匠专门护理下那边的玫瑰......他也不管。说就自然生长吧。小区里有现成的花匠他都不让碰。

此时那伸出来的枝条又打在他身上,带着刺儿,划了下他的皮衣。

方大姐走在他身后,只说:"叶先生,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虚掩着,他还没拉扶手,就听到了一声呜咽。

叶崇磬呼的一下把门打开。

门厅里,正对着他,赫然是一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管焊成的铁笼子,笼子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董先生让人送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那些东西。说都是日常用的,血统证书和注意事项都在。户口暂时拿不到,让您自己想办法。"方大姐站的比较远,"董先生还说......"

叶崇磬看着那个一动也不动的黑乎乎的东西,问:"还说什么?"

"还说这小子可能晕机,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而且换了新环境,可能晚上会哼哼唧唧的,要您耐心点儿。不成就赶紧给他打电话。他这几天晚上都在家。"方大姐说着,看看叶崇磬,"叶先生?"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你先下班吧。"

"好的叶先生。"方大姐从门边拿了自己的包,"叶先生,如果您决定养狗,我想我不能继续为您工作了。"

"哦?"叶崇磬回身。他眼波一泛,看着自己的雇工。

方大姐只见自己这位英俊斯文的雇主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句,但还是说:"不好意思,叶先生,我怕狗。还是这么凶的狗,要是......叶先生您这儿高薪、活儿又轻,我做这么久,经常觉得抱歉......"

"今儿先这么着吧。如果我决定养狗,会给你介绍别的雇主。"叶崇磬说。

"多谢叶先生。"方大姐微笑着说。

叶崇磬点头。方大姐关了门。他往笼子边走了几步,那黑乎乎的东西还是不动,只一对乌溜溜的眸子随着他脚步的一动,稍稍的转动。他蹲下来,眸子对上那对乌溜溜的眸子。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小东西,爪子是黄褐色的,压在身下,只露出一点点。它对着自己这个"庞然大物",居然一点儿胆怯的神情都没露出来。

叶崇磬觉得有趣。

笼子锁着。他拿钥匙开锁。门打开,那小东西还是不动,眼睛却翻了一下。露了一点儿眼白。不知为何,叶崇磬觉得它好像是个在使性子的小姑娘——崇碧小时候就特爱这样对他翻白眼。他想着,拿了那只专用的水碗进厨房。反过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凯奇薇阁的。他轻笑,自言自语道:"董亚宁这个死东西。"

居然给獒犬专门定制银器。难怪这么沉。还陪着黑陶的底座。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八)

他倒了半瓶矿泉水给它,放在笼子外面的空地上。自己拿起那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去沙发上坐下来,翻开,"嗯"了一声,"雄性啊。"

才两个月过五天。已经长的老大不小了。

听到"呱呱"的声音,他抬眼看过去,那通体乌黑的小东西,已经从笼子里出来,正在喝水。喝了几口,抬头。乌溜溜的眸子,流波溢彩。

他挥了挥手,那黑乎乎的小东西却不过来,反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过去,蹲下来。见它小脸儿仰着瞅他,他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不过仍然伸出手去,在小家伙头顶摸了摸——毛极厚,又柔软,涩涩的,像要把他的手给埋住似的——没有拒绝他的善意。

叶崇磬得寸进尺,他伸手过来,将小家伙擎了起来。意外的发现,这家伙还真沉。比两个月的婴儿要沉的多。

叶崇磬放下它,去换过衣服、洗了手准备晚饭。

正忙着,门"咣咣"响,有人捶门。叶崇磬也想不出还有谁老放着门铃不爱用,偏爱用拳头砸门。

过去开门,叶崇磬看着董亚宁旁边的那庞然大物皱眉,说:"你能不能别到哪儿都带着你儿子?"

董亚宁才不理他,扯了下手里那拇指粗细的皮绳,"旺财,进。叶伯伯跟你开玩笑呢。"

他的藏獒旺财抬屁股款款的走进了门,直奔客厅里那个巨大的单座沙发而去。

旺财每次来,都只认那个位置。

叶崇磬抱着手臂,看这一人一狗如入无人之境。

董亚宁熟门熟路的,趿拉着拖鞋,直奔厨房,"有什么能吃的?"待看到厨房门口的毛球,笑道:"这小家伙长的不错哈?"没停下,进厨房巡视去了。

叶崇磬看毛球,毛球早发现了旺财。这会儿怯生生的往旺财那里跑去,仰着头。旺财懒洋洋的,不理睬它。

他笑。

水已经滚了,他将意面下了沸水。

董亚宁靠在操作台上,看着叶崇磬很有架势的做着饭。

"喝什么酒?"

"自己去选。"叶崇磬说。他头都没有回。

董亚宁走到酒柜那里去,"这两天喝伤了,少来点儿吧,不另开了......GP好不好?"

他从架子上拿了两只水晶杯,打开酒瓶,浅浅的倒了两杯。

"你上高原了?"叶崇磬把餐盘摆好,示意董亚宁坐。

"不然哪儿来的獒?"董亚宁晃了晃头,说,"这几年也经常上去,不晓得这次是怎么了,居然一直不舒服。回来两天了,还醉氧。"

叶崇磬笑笑。毛球已经跑回来了,蹲在他的脚边,靠着他。

董亚宁看到,说:"不错嘛,这么快就认主儿了。"

叶崇磬举杯,碰了下董亚宁的杯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董亚宁呷口酒,脸色的确有点儿阴郁。

"怎么?"叶崇磬转着手里的叉子,"我听说你在那儿动了点儿气。"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十九)


董亚宁向来学不来低调那一套。用他自己说的,就是没事儿装什么B呢?

"没动气。真没动气。我飞了上万公里赶过去,人等着我,TM腆着脸给我表功呢,我动什么气?"董亚宁笑了。

叶崇磬拿起酒杯,抿一口。等董亚宁下文。

"那楼抢着盖成那样,等着下次地震死更多人啊?"董亚宁把酒喝光,"在现场还睁着眼跟我说瞎话,还说什么马上就一周年......一周年怎么了?不是周年祭是周年庆嘛?我没多的话,就一个字:炸。费用我担了,就当我打牌连输一个礼拜,我认了。谁有话让他来跟我说——盖狗窝都不能给我豆腐渣!我看谁敢再这么糊弄我!"

叶崇磬给董亚宁添了酒。

"死瞧不上他们那副猥琐样子。这种钱都贪,这种屋子都敢给我偷工减料。真TM想给一记窝心脚。"董亚宁搁下酒杯,拿起叉子来,在意面上搅着,"算了,不说这些恶心人的事。说说喜事。"

"喜事?哪家的?"叶崇磬动了一下脚。那团毛球跟着换了下姿势。他低头,看一眼毛球。

董亚宁笑了,"你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不开玩笑,真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反对有意思吗?反对弄的崇碧难做。"

"那也是她自找的。"

"你不像是气量这么小的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跟我妈说的似的,不乐意自己家养的宝贝,换回来的是破烂儿?潇潇要算破烂儿,咱们该被拎去填海了。"

"你收他什么好处了?至于替他说一车好话?"

"这就不讲理了啊。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董亚宁皱眉,"你到底嫌他什么?嫌他像你啊?"

叶崇磬推了下杯子,"我好了,你随意。"他把盘子里的意面吃掉。

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

董亚宁知道是自己一句话说到叶崇磬心里去了。他喝光那瓶酒,又去拿出半瓶酒来。省了醒酒那一步,直接倒了就喝。

"不是说醉氧?醉死你算了。"

两人换了个地方坐。

"真恶毒,不就喝你俩半瓶酒?"董亚宁翘着腿,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搓着旺财庞大身躯上的背毛。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了。"你说你过的什么趣儿啊,这屋子里里外外,静的跟古墓似的——什么时候能来个小龙女掌掌门?对了,Miss-Zhang这回推介的海德公园的公寓,给我留了两套,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匀你一套。"董亚宁问。

看着那团毛球扑上去,啃着旺财的毛。

旺财被毛球弄的不耐烦,大爪子一起,将毛球甩出去老远。毛球呜咽。

叶崇磬和董亚宁大笑起来。

叶崇磬拍了拍毛球的头,说:"你自个儿留着吧,我没兴趣。"

"真难找你有兴趣的事儿。"董亚宁笑着说。

"跟你似的,一边骂人家那拨儿Eton小子,一边比人家还热心在英格兰置业。你难不成有朝一日准备去那里落地生根?"叶崇磬问。董亚宁的海外布局老早就开始了。今年许是因为他父亲退下来的缘故,看这样子,动作愈发的大了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

"我乐意不行啊?若不是提早跟Miss-Zhang打了招呼,就这还没正式推介就已经被抢空了的架势?"董亚宁笑笑,"说到这儿了哈,潇潇和崇碧,他们俩准备怎么住?单过还是怎么着?别的咱没有,哥们儿手上就有几套闲置的物业......"

"你操这些闲心干嘛?让邱潇潇看着办呗。"

"是,他就是爱去住他们那五六十平宿舍,只要叶崇碧乐意将就,谁还管得了那许多,是吧?你是这个意思吧?"董亚宁笑。

"是。"叶崇磬忽然觉得自己气儿不顺,到了儿还是说:"你说这叶崇碧是怎么回事?"

"什么?"

"连潇潇的妹子都要讨好。"叶崇磬说。想起在纽约的那几日崇碧的表现,他心里格外不舒服。

人家领情倒还好。

董亚宁沉默了。

"啵儿"的一下,瓶塞拔开。

酒液咕嘟咕嘟的倒进玻璃杯,险些溢出来。

叶崇磬看着,说:"你慢点儿,我这儿别的没有,酒管够。"

董亚宁盯着手里满满的一杯葡萄酒,不知道哪个角度不对了,酒面的光点刺眼,"湘......"

毛球恰在此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崇磬低头看它,"它怎么了?"

"抱抱它吧。"董亚宁说。似乎是叹了口气。

叶崇磬没动。只是看着毛球,"你干嘛送我条狗?"

"我看不得你日子过的舒服。"看了眼落地钟,时针走到九点半,董亚宁站起来,手抄在裤袋里,晃了晃身子。旺财抬头看着主人,跟着便从沙发上跳下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儿。

叶崇磬看着旺财在灯光下如软绸子似的毛色,庞大的身躯和硕大的头颅,威武雄壮。

他好像看到了脚下这团毛球的将来。还有自己家这洁净的环境里,扑扬扑扬的狗毛......

"我不能留着毛球。"

董亚宁往门边走着,听着他这句话,嗤了一声,说:"你连名字都给起了。不留着?"

叶崇磬没话了。

董亚宁带着旺财出了门。站在门口,听到一阵门铃响。叶崇磬看电梯标记,是停在了董亚宁那一层。董亚宁按了下电梯键。懒洋洋的,并不着急上去。

"别那么看着我。是董芳菲那丫头又发神经了。不知道这又受了哪个臭男人的气,跑我这儿来撒野来了——我TM上辈子一定是龟公,这辈子专门还债来了,活该被女人烦。你手上要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介绍,能早点儿揉出去就揉出去祸害别人家去吧。我真是受够了。"

叶崇磬笑着说了句"滚蛋"。听到电话铃,回身关了门。

董亚宁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还盯着叶崇磬那银白色的大门发愣,直到电梯员叫他董先生......

叶崇磬进门接了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告诉他崇碧让把她的婚纱寄到纽约去给湘湘帮忙修改。他当即就皱了眉。

"另外找不到合适的人改吗?"

母亲解释说,都是古董衣。如果寄到欧洲去,也要排期修改制作。时间上恐怕赶不及。就不如别舍近求远了。

"而且湘湘愿意帮这个忙。既然这样就最好。"

晚一年结婚,不就不用这么仓促了?

叶崇磬心里这么想的。

母亲开口,崇碧交代,他只好应承下来。记了邱湘湘的电话号码,看看时间,那边应该是早上了。

毛球的下巴又搁在了他的脚面上。

叶崇磬伸手把它抱了起来。

好半天,他靠在沙发上,抱着这团沉重的温暖,大脑竟然没有半刻在转动。时间好像静止了。却并不是让人不舒服的。

叶崇磬想,他大概得给方大姐介绍新工作了。

他仍旧把毛球搁进笼子里,随后拨通了那个邱湘湘的电话号码。

******************

屹湘还在被窝里睡着。被电话吵醒,未免有些气恼。她素来是有点儿起床气的。对方是个陌生的男声,开头的几句她没听清楚,于是问了句:"哪位?"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一)

待对方报上姓名、再次确认她是不是"邱湘湘",她微怔。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古典壁灯的轮廓在她的目光中逐渐清晰,听到对方重复一次:"我是叶崇磬。"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屹湘拍了一下额头,说是的我就是。

叶崇磬的声音在电话里跟他本人不太一样。

屹湘打起精神来。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很快就敲定了日期电话地址......具体到门牌号码。

叶崇磬最后说麻烦你了费心。

屹湘则说应该的不客气。

两人没有额外的谈资,于是气氛友好而生疏的挂了电话。屹湘坐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想着过几日那些古董衣漂洋过海来到她手上,她须得尽心尽意的把它们都照顾好。想想有些不安,不知道崇碧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在去见潇潇的路上了、潇潇又怎么样了......叶崇磬那一板一眼的口气,让她觉得格外难以亲近,又不好直接就问。

崇碧说她没告诉潇潇她提前回国,万一她连家人都没告诉呢?

屹湘看着窗外。

那样的执拗又执着,那样的不管不顾,眼里只有一个他......

闹钟嘀嘀嘀的在响,她急忙的下来收拾东西。

今天她就得启程飞东京。

昨日回到公司,Vincent二话没说就扔给了她一沓子东西。她接过来一看:有她递上的辞呈,还有机票。她看清机票上的目的地,才知道之前的电话里,Vincent根本对她下达的就是工作指令。

"......'桂冠'退出的空当必须有人补上,目前来看,也只有你的那堆破烂儿的风格勉强能补这个大窟窿。勉为其难的水准,总比开天窗好。"Vincent晃着他的二郎腿,在他办公室宽大的沙发上,对着她说。竟然还捋着他才蓄起来的两撇小胡子。

屹湘注意到Vincent光着脚穿了对豹纹加铆钉的船鞋,看上去舒服的不得了。那正是她的设计。她不由得想到Vincent曾经骂她是"万金油",派到哪个组都能用、在哪个位置上也不是缺了就不行——这对鞋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彼时主管公司旗下的男装品牌TED'S的设计师忽然离职,Vincent一脚把她踢去协助TED'S新任的主管设计师......屹湘心里一动。

她在LW经历的每一次动荡,都是Vincent陷害的。

也不是。他是大头目,她是小喽啰,用"陷害"这个词绝不恰当。但千真万确的,每一次考验都是Vincent给她施加的,还好她总是有惊无险的度过。

"Jose怎么说?"屹湘问。她捏了机票。

Vincent晃着脚丫子,金色的铆钉闪闪发光,像他蓝宝石似的眸子,他捋着八字胡,说:"唔......你真的想听?"

屹湘不难看出Vincent目光中的狡黠。

"Vanessa,Jose说了什么,眼下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京时装周的慈善秀,你知道它的意义。"

屹湘点头。是的,每年参与慈善秀的,都是各大公司最拿得出手的设计。古董有之,经典有之......若说她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但是......

"而且更重要的是,Jose表示'桂冠'要撤出,Laura钦点你的设计替补出场。"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二)

电光石火之间,屹湘嗅出了一点异常的味道:这事儿不太妙。

Laura钦点?什么时候Laura-Wong又要开始亲手抓设计了?她可是从来都是"抓大放小"啊,这回参与决定由她去毁人家Josephina的设计,还是因为事关重大......她想起那日在Laura办公室里,那有些诡异的气氛。

是的汪陶生从头到尾也没同意她这个惹事精离职。

Vincent瞧着郗屹湘那张七情上脸的面孔,晃着脚丫子。

屹湘最讨厌人家抖脚。尤其是在这么个时候,更让人心烦意乱,真恨不得踢过去让Vincent停下。

"我就觉得奇怪,难道你不想最后一个出场,接受全场的掌声和鲜花?"Vicent蓝色的眸子望住屹湘。

"我没有那么高的理想。"屹湘嘴硬。

没想过吗?那是胡扯的。

想过的。

但是她不能。那般的耀目闪光,站在光团的中央,不能。

"Vincent,我可以去东京。"她说。前番造成的混乱,她自然难辞其咎。辞职一走了之,负气而已。她对这家公司,离去归来之间,才知自己已经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想必暂时也不会有第二个地方,环境宽松到能容得她恣意妄为,能容得她韬光养晦......不管Vincent,也不管汪氏姐妹怎么想的,她知道此时自己不愿意离开。

"然后呢?"Vincent不晃腿了。他瘦瘦的裤管银光闪闪,一双健壮的小腿轮廓分明。

"我只保证我的'孩子们'完美无缺的上T台。"屹湘拍着手里的一沓子纸,眼睛望住Vincent。果不其然Vincent嘴巴一撇,嗤了一声。

"能力三流,架子却是超一流。"他说。

屹湘知道他这已经是同意的意思了,于是说:"那我去准备。"一想到自己那些宝贝想必还在八号仓蒙尘,却忽然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她心里多少有些发急。

"等等。"Vincent坐直了。

屹湘站住。

"原定与'桂冠'搭配出场的是Cindy-Chao的珠宝首饰,Cindy这次原本是特别贡献了她最富盛名的几样首饰。"

"CC亦决定同时撤下是不是?"屹湘明白。Cindy本人是汪陶生手帕交,多少名设计师现在也已有CC撑场为荣呢,汪陶生一撤,以Cindy地位的超然,自然不会撑她这个无名小辈的场子。她想了想,说:"无须担心,我的设计原也搭不起她的胖蝴蝶,根本不是一路的风格——我会联络自家品牌;再说,我的宝贝们,即便裸着上场,仍然会是风采夺人的焦点之作。"

不是没气性的。她郗屹湘不是没气性的人。

"也只好这样。"Vincent挥了挥手。

屹湘正要出门,又说:"Vincent你最好换下这条裤子来,架子上那款黑色哈伦配这鞋子就合适——别乱穿,穿坏了我的东西。"说完就走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三)

她离开之后,Vincent就笑,笑到打跌——Cindy-Chao的蝴蝶胖嘛?Cindy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那可是被馆藏级别的珠宝。这个郗屹湘,她自信的时候,不,她生气的时候,会闪闪发光......Vincent笑着摇动着脚上的鞋子;他原本不是穿了这一对来上班的,在郗屹湘进来之前,他正好在看她最近的作品。Susan给他送进来的,这对鞋子是样品。他拿来试试,上脚就不想脱下来——实在是舒服。

哎哟,他只顾笑了,忘了告诉郗屹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

好在往东京的路途漫长,一路上有的是时间说......

屹湘出去就奔了八号仓。Vincent一早嘱咐Susan替屹湘安排了助理帮忙她准备。就是她同组的同事Michael和Joanna。不知道那二位是怎么想的,忽然之间三人分出了上下,屹湘倒有点儿不适应。想解释点儿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索性埋头工作起来就是......横竖只是这一场慈善秀罢了......

屹湘梳洗罢,只收拾了一个拎袋便准备出门。

她一向轻装简从。出门能简化则简化,能带一绝不带二。去加德满都也是一只小旅行袋,何况去的是东京?

走前跟陈太交代一声:这回出差大约是要去东京一周左右。说好了从北京寄到这里的包裹要陈太帮忙签收。想想叶家的架势,说不准是让人亲自送上门来。这种状况按说该给陈太提前报备,免得她诧异。但见陈太从来泰然自若的风度,屹湘便想自己大可不必费这口舌——头一个她母亲大人已经上门叨扰过;第二个有邬家本那样的甥男......想到邬家本她就需要跟陈太解释一番了。

陈太听说她替原公司出差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她原本的目的就不在于屹湘一定能去家本那里工作。只要屹湘做事开心、家本能跟屹湘识得,她已经心满意足。当下送屹湘上了出租车,让她到了东京及时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屹湘在出租车上还有些发愣。这几年最习惯的,竟然是到了哪里,将唯一的一个报告平安的电话拨回来给陈太......她不禁回头看一眼。车子已经驶离她们所住的街区。空荡荡的街道寂寂无声。

屹湘低了头在平板电脑上检视她的作品。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发布会的准备工作,却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作品在这么重要的发布会上亲手推向前台。昨日在八号仓库,她眼看着工作人员将她的作品一一的从挂架上取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告诉自己,这一次的发布会,一定要成功。

Michael的电话进来,告诉她,自家的珠宝L.Line也宣布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配合展出的任务......屹湘听着L.Line负责人给出的理由,说是这么大量贵重的珠宝只报关出关一样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她不禁冷笑。难道L.Line在东京的分店全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Michael有些着急的问这下怎么办?

屹湘沉吟。

明摆着是汪陶生耍脾气,LW公司上下都得看她三分颜色。Vincent呢?他不是不能用他的影响力,可是目前想必也不方便这么公开的跟汪陶生对着干......竟然如此,她又何苦来难为同僚四处碰壁受这种夹板气。

屹湘说Michael,我们全裸出镜吧。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四)

话音未落,就觉得车子颠簸了一下。司机忍不住都要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女子。

屹湘对着司机一皱眉,示意他专心开车。

想了想,她说Michael,化妆师那里你去敲定,裸妆调子得改一改......妆容加金色进去,我要金属裸色妆......不,不要我们原定的Chanel,Chanel恐怕压不住模特的本色;让化妆师试试L.Proco......

她手指灵动的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化妆部分的资料,一边跟Michael商议细节,一边修改着原先的文案。

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去,出租车司机将她放在了机场入口处。

她这通电话还没有结束,又有插播进来,脚下匆忙的赶着,去与Vincent他们会合。

好在就算空港繁忙,他们这一拨儿打扮奇形怪状的人,还是很好认。正在队伍前排的Michael和Joanna挥手叫她,屹湘顾忌大家都在有秩序的排队,指了指自己的位置,站在队尾。Joanna就笑。屹湘看看前面,Vincent竟然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根本懒得理她的抱怨......

她的座位在头等舱,Vincent的旁边。

在空乘的提示下关手机的时候她才结束通话状态。抓起杯子来大口的喝水。口干舌燥的——谁要亲力亲为?累死都没人偿命。就冲着这份儿累,她那矛盾的心理也暂时安歇。忙完这一场,依旧做她的缩头乌龟去......

飞机起飞后,她开始用座位上的电话跟地面沟通。主秀模特在她上飞机前才定下来,资料才备齐全发送过来,她下飞机就需要马上开始工作的——仔细端详资料中的照片,原来主秀模特竟然又是她......屹湘回想着那位波兰裔模特的身型,大体上心中便有了数,要给她穿的礼服,需要在哪个部位收一下,又要在哪个部位放一下......她拿出笔来勾勾画画。

Vincent拿着耳机,问:"你是不是还要打很多电话?"

屹湘看他。

他说:"你要一直打电话,我就趁现在吃颗镇定药,好一觉到东京。"

屹湘四下看看。

这次他们乘坐的是JAL的空客A380。头等舱座位舒服的像是一颗微型胶囊。Vincent的抱怨简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她就算是打电话也影响不到他啊。

"Michael他们呢?"屹湘问。

"机票等级跟对公司的贡献成正比的。你以为谁都有资格让公司买头等舱的单?"Vincent懒洋洋的。

屹湘差点儿骂一句势利。转念一想这句话,Vincent未必不是骂她不带脏字儿。

"我这一张是给Jose的?"她缓过神来。

Vincent笑,"连我这张都是。"

屹湘张嘴,"开玩笑吧?"

Vincent打开了手里的杂志,淡淡的说:"Jose不喜欢人家坐在她旁边,打扰她休息——你不如去跟苗讨教一下,苗怎么能贴身服侍Jose三年,居然还能活下来?日后你若去跟Jose共事,怕你挨不出癌症也要挨出心脏病......"

屹湘心说她还要去伺候汪筠生?在你Vincent-Westwood手底下讨生活已经像是挨命了......等等。

"什么跟Jose共事?"她总算抓住了重点。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五)

"Laura提议你出任LW大中华区总设计师,负责LW高级成衣定制业务,好让Jose更加专心负责LW运营。"Vincent翻着杂志,闲闲的说。

屹湘沉默。

该死的Vincent。这才是Josephina为什么会撤出慈善秀的真正原因吧?

"不过Laura也说,Vanessa很有想法,这个人事变动,应该先与Vanessa做个沟通。那么,你意下如何?"Vincent拂了一下杂志上的灰尘。

沟通......

"如果我不想去呢?"她问。

"法国分公司也需要人手。"Vincent似乎预料到她一定会这么回答,立刻给了备选答案。

常年如春秋战国的巴黎同样是个火坑。但比起常驻北京,屹湘宁可跳火坑。

"容我思考。眼下先顾发布会。"屹湘老实的回答。

Vincent也不再出声。郗屹湘的冷静应对,让他有些许意外。过了一会儿,他问正在忙碌的屹湘:"你难道是叛逃出国的?怎么一提北京你如此排斥?你要知道今时今日的北京和背后的中国,代表着五千万有奢侈品消费能力的人群,而到了2020年,这个数字会扩大到1.3亿......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放弃北京。被派去那里,都意味着可能获取不可预料的成功。"

"也可能是难以预计的失败。铩羽而归的大牌设计师不在少数。"屹湘说。

"那都是水土不服的。LW不存在这个问题。"Vincent说。

也是。汪氏姐妹根本是落叶归根。

"而且目前LW在那边,已经进入客户群体培养期,消费主体的文化和品位,会决定这部分业务的成长,懂得他们是很重要的。懂得才能融入,融入才能引领。"

屹湘不禁想到了邬家本。故土本是一水之隔的邬家本,不知道是否也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又不知道邬家本那神速的版图扩张,中国贡献了多少?

Vincent看出郗屹湘分心了,"Vanessa?"

屹湘推了一把手边的电脑,说:"都是新兴市场,我倒不介意去新德里做拓荒牛——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她站起来便往外走。下了楼梯,就是吧台。屹湘排在两位男乘客之后。吧台上有两杯鸡尾酒,她有抓过来就饮的冲动。

到底还是克制住。

对空少说来一杯柠檬水。

已经有很久不再去碰含有酒精的东西了。

她接过冰柠檬水一饮而尽,示意再来一杯,见到空少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马芬蛋糕,也觉得嘴馋。

有谁说过,嘴巴总也填不满的人,其实是心中的**没有被满足......她是不是恰恰是这样的呢?Vincent说的提议,是什么状况,难道日后会是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从来狡兔死,走狗烹。她又不是真的不读书不明白这个道理。

屹湘站在吧台边,身后有人碰了她一下。背上猛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六)

原来是个年轻的妈妈在帮婴儿换尿布。身上背了一个大大的育儿袋,撞到屹湘忙说"对不起"。屹湘沉默的往旁边站了站,再让出一部分空间来。

她的沉默令她面容看上去冷冷的,让年轻的妈妈更有点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屹湘见多了金发碧眼雪白的婴孩,此时看着这被放在临时搁板上的黄皮肤黑头发的宝贝,倒觉得顺眼。只是那软软的一团、哼哼唧唧的、嫩眉嫩眼都皱到一处的模样,着实令她全身都起了栗......恨不得立刻躲开。

偏生年轻的妈妈向她求助:"能不能帮我照看他?我想去一下卫生间。"已经一头汗。

屹湘手里还拿着柠檬水,看到那妈妈那眼神。

她立刻说:"我帮你叫空乘。"

偏偏附近没有。

"就只要两分钟......"

"这个......"屹湘不知不觉间松开玻璃杯,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会动的活物。年轻妈妈连声道谢,急忙开了卫生间门进去了。

屹湘伸着手臂,手撑在婴孩的腋下。婴孩踢动着小胖腿,咯咯的笑。

她却上刑似的,汗出如浆。如果此刻有镜子,必是照出一副超级狼狈的模样来。

"我来搭把手,好不好?"从楼梯上下来一位夫人,对着屹湘微笑。

那位夫人走至近前,将婴孩逗弄了一会儿,便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抚触着。婴孩憨憨的,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抱着他的又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仍在咕咕而笑,嘴角吐着泡泡。

屹湘看到发呆。

"不懂得应付小孩吧?"那位夫人微笑问道。

屹湘赧然。

何止不懂得应付,简直是恐慌极了。

"每个小孩子都是天使。"那位夫人含笑,看屹湘一眼。此时她距离屹湘不过两步之遥。屹湘只觉得她这一眼望过来,一瞬间好似墨黑的天幕上流星闪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顿时呈现,这是一对让人惊异的眼睛......屹湘顿时耳热且心跳加速,小吸一口冷气。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似曾相识。

她几乎忘了礼貌回应,只有些发呆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夫人。论年纪应与她母亲及陈太相仿,而自然流露的韵致与气度,让人禁不住为之气夺。尤其是全副精神都在怀中婴孩身上,那种慈爱乃至慈祥的怜惜,着实令人心动。婴孩口水抹在她的灰色披肩上,莲藕般的胖手更抓住她颈上一挂颗颗若拇指肚大小的珠链玩,她也不在意。

屹湘看着,叹为观止。

婴孩的妈妈从卫生间出来,道过谢,拍手接过婴孩,哪儿料到婴孩未肯松手,小小一只手,劲儿却不小,生生的将一挂珠链扯断。

这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金珠落在深灰的地毡上,煞是好看,屹湘倒觉得美丽,可周围人迅速惊呼的加入。屹湘叹气,只见那对让人惊异的眼睛里有了然的神色,面上笑意闪闪,她低了头。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七)

"对不起、对不起......"婴孩的妈妈急忙道歉。怀抱着婴孩鞠躬致歉,试着帮忙捡珠子。

屹湘阻止那位妈妈,让她照顾小孩就好,自己蹲下身去。好在珠沉重,脱落后并不曾散的太远,屹湘手脚麻利,又有一位空乘和男乘客及时过来帮忙,三人一人捡到一小撮珍珠。温润的珠子托在手心里送过去,空乘找来一条白色棉巾递上,包了珠子。

那位夫人始终含笑而立。

屹湘问:"要不要检查一下?"丢掉一颗,价值不菲倒在其次,怕是再也回不去那完美无缺。

"没关系。"那位夫人接过布包,对着面上红红的婴孩妈妈摆手,"老式的串珠就是这点不好。他们总叫我重新串的时候,换了高科技的东西,说是珠子化了灰、也永世不会断开呢。"

"永世不会断开,那自然好。可珠链不就这点魅力,让人心里存了点儿战战兢兢,额外珍重其美?"屹湘说。

美丽的眼中多闪过一道流星似的。

屹湘倒觉得自己多话,欠身离去。

上楼梯,发现那位夫人仍在看她,又微笑。

回到座位上很久,心竟不能平静。旁边座位上,Vincent已经躺倒,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屹湘捏着眉心,头疼不已。镇静剂,Vincent没吞下去的那丸放在哪儿了?

她无奈。

此时再看看舱内,目之所及,就有几位设计界的大牌,老中青三代的代表人物都有,意大利白头翁,刚出柜的妖孽男,还有新上位的传奇女......安静的各忙各的。

屹湘想着,至少在这一个航班上,她跟这些人的距离不但不遥远,而且方向一致。

她按铃叫空乘送报纸过来,指明了要机上最新的《读卖新闻》。不一会儿,报纸来了,一杯蜂蜜柚子水也放在了她手边。

屹湘抬头,对上空乘明媚的笑容。日式的小虎牙配薄薄的妆,清淡而俏丽。

见她面露疑惑,空乘指了指最前方的座位,"那位夫人说,你可能需要一杯滋润的饮料。"

屹湘看过去,并不见人,只那一角珠灰色的披肩拖了地,散散的。心头微微一暖。难得陌生人,有这样的细心和善意。她道了谢,慢饮杯中茶。

日文的报纸,看着却能懂个五成以上。她翻看着,头版右上角,有当日的天气。三月初的日本列岛,还在寒冷的时候,不过樱花就快要从最南端一路向北蔓延开来了......

下飞机之前Vincent才醒过来,听到机上报告地面温度和湿度,说了句还好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不然一下飞机怕就要进医院。

屹湘看Vincent一眼。

Vincent悻悻然,说:"没见过有人花粉过敏对不对?"

屹湘不言不语。

见过的......

她转头看着舷窗外,空气澄明,能见度很高,地面灰色和蓝色的地带交织着,干净而整齐。就这么看着,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悲伤,只是说不出来。

她使劲儿眨眼。

从贵宾通道出来,屹湘走在Vincent身后两三步远处。Vincent不断遇到熟人,喜笑颜开的应付着那些素日里恨不得你死我亡的对手们,游刃有余——屹湘感叹,Vincent虽然有着艺术家的狂妄和骄傲,但如琉璃珠一般的通透练达,却也是事实。此等人才,的确是不世出的;与他相比较,Josephina......她正想着,前方出口处不停的闪烁的闪光灯令她眼睛不太舒服。

有大批的记者?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八)

屹湘心道同时抵达的,难道有巨星?只见呼啦啦的一队人马经过,当中主力,是机场保安。Vincent及时的把她往身边拉了一下,让出走道。

"好大的排场。"屹湘咕哝一句。瞟一眼,看不出究竟。

"所以做明星有明星的好。"Vincent笑言。

屹湘笑笑。接触的多了才知道,Vincent私底下真是个挺可爱的人。她这么想,看Vincent的眼神就柔和很多,Vincent蓝眸转转,说:"喜欢上我是很危险的事情哦。"忽然轻佻戏谑,又换了一张面具似的。

屹湘暗骂一声。

这Vincent想必备了一箩筐面具随时准备更换吧?

她脸上笑笑的。跟着出了闸。

先前那队人马举步维艰,人声鼎沸且尖叫不断,蔚为奇观。见保安人员手拉手形成人墙在维持秩序,省得人太多出了危险......屹湘看到这场面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Michael挥着手叫:"Vanessa、Vincent,这儿!Vanessa!"

屹湘忙答应。省得他再大呼小叫。

Vincent护着屹湘往Michael他们所在的方向去。

"东京分公司的同事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Joanna笑着解释。

"对了,你们知道吗,英国最红的乐队Bing-Band来东京演出,刚刚出闸的就是。"Michael兴奋的说。

屹湘微微一怔。

"Bing-Band吗?"Vincent也有点儿意外,"早知道是他们,拦住合影。"

"听说东京演唱会早三年就开始筹备。规模空前。"Michael双颊发红,眼睛亮亮。Joanna在一边发笑,问Michael,你要找黄牛党买高价票听偶像亮一嗓子嘛?

Michael笑道:"可惜BB的演唱会,跟我们的秀同日举行,都在10日晚。"

"这么巧?"Vincent也叫起来。

一伙人忽然因为BB有了共同话题,说笑着一同往外走。

"我们可不可以偷偷跑过去?"Michael笑着说。

"发神经,不如看我们秀场的那些明星。"Joanna说。

"哪一个能跟BB相提并论?我念书的时候BB还是一支地下乐队。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越来越好,从地下转为地上,还越来越红、如日中天。"Michael说。

"是,他们伴你成长、是你的精神寄托。"Joanna笑,看始终低头不语的屹湘,问:"Vanessa不爱摇滚乐?"

屹湘还没有回答,只听身后有大叫"Vanessa"——前方东京的同事已经在招手,Vincent走在最前面,屹湘已经看到一排灰色的车子。四周略显喧闹,她没理会那一声。

Vincent自然要上最前面的那辆大房车,屹湘则自觉的跟Joanna等着后面的车子上来。

"Vanessa–Xi!"这一声不但更清晰,而且声音都近了。

屹湘终于停下脚步。

"Vanessa你看!"Joanna指着屹湘身后,脸上的表情是不可思议。

屹湘回头,眼见着一个戴着围帽、一身球衣、普通板鞋的高大男子,穿越人群往她们所在的方向跑过来,手一撑越过金属围栏,迅速的跑到她面前,二话没说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屹湘鼻端顿时被一股清爽的古龙水味道充盈,她脑子一懵,几秒钟的工夫,已经从这个怀里被转移到那个怀里。

"Vanessa,真的是你!"这回是大胡子肌肉男。他猛力的拍打屹湘的后背,"真的是你!Bernie说是你,我还不信。"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 (二十九)

屹湘站定,抽着鼻子,一拳擂过去,正中大胡子胸口。

"该死的Nick,一辈子改不掉用女用香水的毛病。Guilty难道是须后水?恶心死了。"她骂。骂的是BB的主唱Nick。

Bernie,Ian,Nick,Gilbert——Bing-Band四兄弟。

Nick被骂了,还是抱住屹湘不肯松手。大胡子肌肉男顿时变的跟Nemo鱼似的可爱。

屹湘忍不住笑。Ian把Nick拉开,板着脸提醒他注意形象。只是久别重逢,各人都已经真心流露,哪儿还有什么形象?

屹湘被闪光灯映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Gilbert干脆摘了自己的针织软沿帽,给屹湘套在头上,拉低帽檐,好让那些不停闪烁的闪光灯不要捕捉到她的脸。只见Bernie已经转过身对追随而至的那些记者和人群在说"抱歉我们的朋友不是公众人士,请保护她的**不要拍照",并请随行的日语翻译跟大家解释。

屹湘有点儿晕头转向。

Gilbert又忙着从包里扯出纸片来,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笔。Joanna忙递上一支,他接了便写号码和地址,"我们下榻的酒店......"他还没有啰嗦完,屹湘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手机,是Ian。

他沉着的说:"拿着。我们会打电话给你。"说着又狠抱一下屹湘。看看她,隔着帽子,亲吻她额头。

Ian转身招呼哥几个赶紧离开。

此时已经有记者不听告诫接近屹湘。已在车内的Michael一把拉过来屹湘,让她上车。

屹湘跌坐在座位上。

Bing-Band往自己车子方向去,人流随着他们离开。短暂的混乱引起的堵车还在持续。

她伸手去关车门。

只是一瞬,她拉动车门的手,停住了。

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那黑漆漆的眸子,寒光四射,盯住她。

Michael伸手,替她关了车门。

茶色的玻璃,将两个人胶着的目光切断。

车子启动,那个影子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渐渐远去。

屹湘手指抠住了座椅扶手。

他的身边出现了几个人,好像在跟他说着什么,往相反的方向请他移步。

他终于转了身......

屹湘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Michael叫她。

"这是真的吗?"Michael问。

一车子的人,此时都安静的望着帽檐卡到眉毛的小女子。

真的吗?

屹湘也问自己。

胸口处疼的那么真切。

但,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她摘下帽子,帽檐掀起了刘海,盯着她的那些眼睛,都看到了刘海下,隐藏着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她从容的把刘海拨回去。

手机和纸片都放在帽子上。

"是真的。"她说。

Michael和Joanna先欢呼起来。嘁嘁喳喳的,新念头不断的冒出来,一会儿是要屹湘带他们去演唱会后台,一会儿是要屹湘给他们要签名唱片,一会儿是要屹湘跟他们见面时候带上自己......

屹湘靠在车窗上。

看着窗外。

每一辆加速超车的车子,都让车窗发出稍加剧烈的震颤。

恰如她的心。

她终于闭上眼睛。

对她来说,长途飞行的疲劳更真切。

这帽子柔软极了,手藏在里面,渐渐的生出暖意来。好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

她总爱团了雪玩。打雪仗的时候就最疯。头发丝都凝了霜、手指冻的通红也乐此不疲。

满山满野雪白苍翠,满山满野都是她的笑......忽然一小团雪顺着衣领被丢进来,冰的她尖叫起来......

颈后一凉,屹湘惊醒。

只见一辆银色的房车闪电一般超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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