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一)
在出城的路上,起了风,高速路面上随着大风飞扬起的沙粒,砸在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
叶崇磬看了眼导航仪。这条路他自己开车走,才是第二次。好在他记性最好,只要是走过一遍的路,从来不会再走错。
屹湘安静的坐在他身边,轻轻的将她的目光锁定在面前的一点上。
其实在她返回之前的一刹,他想过离开。但是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犹豫,他还是决定再等一会儿。他想他也许会等到她从那个家门出来,而且果然等到了。
在她背后那个大门显得幽暗深邃,跟白天相比更多了几重的庄严肃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崇碧和潇潇,还有小Allen,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启动了车子,并且相当迅速的将车速推到了极致,于是他带着身边的这个女子,闪电般的离开了那个深邃到令人发慌的地方。然后才问她,要去哪儿。
她说我想不起来那个岛叫什么名字了。
他说没关系,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但是你要告诉我,往哪个方向去。我好做准备。
她说在董亚宁的家乡。是个有点偏僻小岛······
"我下车去买点儿吃的。"叶崇磬轻声的说。他不等屹湘说需要还是不需要,就将车停在了临时的停车区。小商店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是货架上的东西怎么看,都让人提不起任何食欲来。倒是小店门口那个破旧的冰柜,他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了两支老冰棍出来。结了帐出门,热气和沙尘扑面而来,让人恨不得把冰棍贴在脸上。他那银色的车子在夜色中有些浅淡,远远一看,就像个影子,随时会飘走似的······真是奇怪的感觉。
叶崇磬关车门的动作稍大了些,屹湘被惊动,坐直了。
他先递给她一支冰棍,说:"这个天,还是吃冰块来的痛快。"
车子了冷气开的不算很足,他这一活动,额上脸上全是汗。找不到手帕,正有些尴尬,屹湘从旁边的储物盒里抽出一卷没开封的新毛巾给他。
"谢谢。"叶崇磬接过来,抹了一下脸,小毛巾已经湿了一半。嫩黄色的小毛巾上,有一片变成深黄,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沙尘。夏天里起沙尘,大概只有这个地方会。这让他想起阿拉巴马,跑在公路上,开着车窗,炎热、干燥。风里有绵绵的沙尘······只是那样的奔跑,多么轻松痛快。他晃了晃颈子。看了看左侧后视镜,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一辆车子经过。
屹湘不让芳菲过来。她对芳菲说,如果他在那里我一定让他尽早的回来。
她坚定沉着,已经没有了初初立在他车前的时候,脸上究竟还有的一丝激动和慌张。也正是她的激动和慌张,让他当机立断的决定与她同行······
叶崇磬将袋子里的食物扔到后座上,只留了两罐咖啡放在手边。回身看到屹湘拿着老冰棍在手里,包装袋上凝结的露水往下滴,人却在发愣,他将另一块毛巾抖开,盖在她膝上,把她手里的冰棍拿过来,剥了纸,说:"吃口冰凉快下,看你这一脸的汗。"
叶崇磬说着,将自己那支开了封。
凉凉的冰块含在口中,那丝丝甜意,其实非常接近小时候吃的街头冰棍——他并不能常常吃到这样的冰棍,记忆里也不过说一两次;倒是这一两年,颇吃了几回······住在他隔壁的董亚宁,到了夏天,冰箱里常备老冰棍。一次吃上四五支那是很正常的举动。他很看不下去董亚宁一支接一支的吃冰棍,吃到嘴巴都被冻住了似的,还是吃。有一回说是家里没有冰棍了,知道Sophie要过来家里布置小型会议,竟然好意思的要Sophie给他带一包冰棍来——Sophie哪儿知道什么冰棍还是老冰棍,匆匆忙忙的从路边的并点店买了一大堆的冰点回来。董亚宁虽然当时没说什么,带着冰点就走了,末了到底是跑出去,还是跑了很远才买到这种冰棍回来,得意洋洋的来按门铃——彼时他们会有刚散,一大帮人看到董亚宁从极其拉风的新跑车上拎下来一大袋子冰棍,带着他机会在家便出入形影不离的獒犬,见了人笑嘻嘻的说天气太热,来支冰棍吧······他总是不吝于分享这种小快乐,以期这快乐能够发散到最大。恰巧他们开会正说的口干舌燥,冰棍的甜和凉恰如其分的让他们觉得舒服。Sophie后来还说起过,董先生真会享受生活,虽然看上去,有点儿······Sophie没有说下去,他想大概Sophie这种一板一眼的淑女,是会觉得的董亚宁的另类。他当笑话跟董亚宁说,提醒他最好注意言行举止,要不然真正的淑女是会被吓跑的。董亚宁就冷哼了一声说谁又一定要淑女呢?谁又知道淑女的背后会是什么?嚼着冰说的,字字句句都带着讥誵和不削似的。董亚宁拧巴起来还真是拧巴,谁也别想轻易的给他掰回来。他听着味道不对,让他们的话题回到冰棍上,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吃了三根——他说以前很小的时候也吃过,不过是在外地,只要是在家里,什么样的冰点都有的,才不会吃这个······董亚宁笑着说你看你看,一说到这里就露了怯。他知道董亚宁是在打趣他的,亚宁偶尔会说,他们叶家是从上到下都有旧贵族的作风,"跟我们乡下来的到底是不一样,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五分钱一根的糖精冰棍儿;一毛钱一根的,那是奶油味儿的!"笑的呀,眉也开了、眼也弯了。
董亚宁说最近接触的妞儿,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老冰棍一代,而且就算是会陪着他吃一根,也是做着表面功夫其实心里是不削于知道这个怪癖,怎么就让他乐此不彼了的······可是真觉得,有个妞儿,单单从吃上讲,既能一起欣赏这样食物的平淡世俗,也能享受黑钻/石的极致典雅,才是人生乐事。
他当时说这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千万别放过。
董亚宁就把木棍咬着咬着,顽童似的砸着嘴巴说:连木头都带着甜味······
叶崇磬问:"这冰棍,不是以前的味道了吧?"
屹湘正擦着手上的水。她没吃两口,冰已经化的掉下去。只剩下手上黏黏的一片。见问,她摇头说:"以前的吃起来会很硬。一坨冰疙瘩,不过好奇怪,居然很好吃······"
"好像就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产品。现在不是总说,有种味道,叫做从前。从前什么都好。"叶崇磬说,"我刚刚看到就想,你也许也吃过那种糖精冰棍的。"
"怎么会没吃过,只不过次数不多。"她说。次数不多,印象却深刻。"有一次还吃到进医院······"
那是有一次下了画画课,他们几个跑出去玩,唯一一个有钱的人,是董亚宁。他胆子大,从他姥爷那里拿了钱出来的,说是"拿",其实就是偷。那时候十元就是大钞,他一拿一摞。不过,从师父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揣在兜里的确还是一摞,等到了后来到了街上,觉得口渴想喝汽水,摸来摸去就已经只剩下一张了。那么多钱,都不知道被他这个马大哈都丢到了哪儿去了。嘻嘻哈哈的,还说这也够了。
喝完了汽水吃冰棍。冰棍和冰汽水都是被放在箱子里盖着小棉被的。他们几个不知道各自吃了几根冰棍又喝了多少汽水,总之她突然间就开始肚子疼。她一开始肚子疼其余几个人就变得特别紧张。芳菲开始哭、潇潇开始找回家的车、只有董亚宁说:"回什么家啊,还不马上去医院!"
附近就有一家医院,董亚宁站在急症室外扯着一个医生嚷嚷说:"医生她肠子疼。"
本来被潇潇连拖带掺的、疼的动都动不了的她,听到这句话却又笑,笑的时候肚子就更疼,眼里哗哗的往下流。天气又热,一张脸脏乎乎的都成了花猫。
医生看他们是几个小孩,仔细的问他们都吃过什么去过哪儿,听到说刚刚喝了冰汽水,微笑着说来吧,给揉揉肠子。是个漂亮的医生阿姨,讲话温温柔柔的,伸手按摩她的肚子,下手却挺重,揉了两下,特别的疼——她本来想忍住的,可是太疼了,一边嚎叫,一边就听到很响的两声······奇迹一般的,只过了一小会儿,肚子就不疼了。
"湘湘你······"芳菲叫起来,却被董亚宁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二)
本来她还不觉得特别尴尬,可是这下却大哭起来,她一哭,反而所有的人都笑了。直到外公让人接他们回家,他们都在笑。她哭着哭着也笑,笑完了又哭。外公生气他们偷偷跑出去玩不跟大人们说,却在听到潇潇复述事件整个过程的时候,也忍不住笑的开怀。摸摸她的小肚皮,说以后不可以喝这么多汽水······
她就记恨那汽水,后来有好久不爱碰汽水;偏偏他们坏死了,每次喝汽水,都要讲这个笑话,尤其他·····
屹湘已经擦干净手,叶崇磬也已经悄悄的启动车子了。
车子里还留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打在车窗上的从沙粒变成了大滴的雨,密密麻麻的,雨刷滑动的很快,一下一下的,擦出一块平整的视野,叶崇磬车开的慢了些。
她看着叶崇磬稳稳的操控着方向盘,这么大的雨,高速路面十分湿滑,还是能明显的感觉到车身有些微的飘忽。
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有手机。她忐忑的时不时看一眼安静的如同木板的手机,哪怕有一点的动静也好,不管是谁带来消息。
尤其是芳菲。芳菲说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
叶崇磬在启程前征得她同意跟芳菲先通过电话。芳菲在电话里几乎没喊起来。说那边预告的台风马上登陆,湘湘你和叶哥马上回来不能去,既然有了方向地点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的,湘湘你们不能有危险,找我哥的事情交给我们······她听着心开始慢慢的沉。她知道芳菲已经在跟也崇磬的通话中把这些话都说过一遍了。叶崇磬所有的回应她也都在一边听到。当芳菲说老家那边已经派人找过了而且也有人守在那里看到董亚宁就一定会通报的,说湘湘你只要在这等着就好了我真的不想,而且董亚宁也肯定不想念你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危险······她就说芳菲,那你就别让我知道;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走这一趟。
芳菲在那边半晌没出声。
她说芳菲,别让人轻举妄动,人多了反而不好。还是我走一趟吧。
芳菲再开口,鼻音浓重。她说,谢谢你,湘湘。
芳菲的声音有些遥远,在这大雨如瀑的轰鸣声中。
电话无声无息的断了,她有好久没有意识到,而保持着那个姿势,知道耳朵热的像被什么炙烤着似的疼。
其实董亚宁在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身体里如果真的有一个指针,会指出方向,那么现在,她确实是在通往那里的路上。
大雨滂沱,暴风雨也正在路上。
午夜的广播已经终止。在终止前插播的新闻,提到将在半岛登陆的台风。
他们要求的目的地,正在台风必经的路线上。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跟台风中心同时到达那里。
车子里响起音乐,低沉悠扬的大提琴。旋律似曾相识,只是她反应有些迟缓,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叶崇磬说:"换个别的?"
屹湘慢慢的说:"不用,这个就很好。"
是让人会不由自主的将呼吸与心跳都放缓的音乐,大提琴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想起有一回,她的车子坏在路边,叶崇磬送她去赴芳菲的约,在车上,放的是崇磐的折子戏,那一字一句的,从耳入心······大提琴弦被弓弦缓慢的拉动,弦上音符,让人心口窝都在震颤。
她想,身边这个静默的男人,内心的不平静,恐怕不亚于她。
"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叶崇磬说。
屹湘说好。明知道是睡不着的,还是说好。然后隔了一会儿,说:"谢谢。"
叶崇磬将音乐稍稍放小了些,问:"能听的出来这是谁演奏的吗?"
屹湘靠在座椅中,心思飘忽不定间,根本听不出来什么差异。
"我。"叶崇磬说。他微笑了下,"念书的时候有时间,也还爱玩,跟几个朋友组织小乐队,灌唱片。我是年纪最大、技术最差的那个,每次都是他们的出色表现帮衬我。我的老师很棒,蜚声国际的大师。只是一般情况我都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怕给他丢脸。"
"没有啦。"屹湘轻声说:"我大概能猜出来你是哪位大师的弟子······有些技巧是标志性的。你的演奏中能看出受他影响的痕迹。"
"是么?"叶崇磬微笑着问,"我还以为你听不出。"
"学琴和学画一样,一学十年,若是不像老师,那不是成了数典忘祖?"屹湘半转了身。唱片中叶崇磬对曲子的演绎,技巧已经称得上娴熟,风格清新中有些稚嫩,听起来真舒服······也许他继续走这条路也是可以的。有些人就是这么聪明的让人气馁,不管做什么,都有那个能力做到好。
叶崇磬笑笑。
"老师问,叶你要报考茱莉亚吗?我说不。没有志向成为大提琴演奏家。他说,叶,如果你坚持下去。,会做的很好。他还说我是个会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
屹湘看着叶崇磬唇边的微笑。
"听起来不太像在夸奖我是不是?像是在说我是个偏执狂。不过我承认如果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认为的最好,并不计较代价。"叶崇磬将音乐声再调低些,"睡一觉吧。睡起来就看到海了。其他的,先不要想。"
屹湘过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叶崇磬看了一眼屹湘的手,还是很紧的攥着手机。这说明她根本就毫无睡意。他试了一下出风口位置的冷风。
还好。不冷,也让车厢内不热。是很适合休息的温度。
他有个电话进来,看看号码,并不接。电话随后便进入语音信箱。
他松口气。
手机早就调至静音。他没关机,已经告诉Sophie除非非他处理不可的事情,都不要打电话通知他。这几天他本应该寸步不离办公室的,可眼下看起来,起码今天他绝对是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了。
他暂时不去想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事,至少他的麻烦并不是迫在眉睫的,眼下最大的麻烦,不是他自己的。
此时他开着车在凌晨三点的高速路上,除了偶尔遇到一辆大型货车,机会没有同行的车子,这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孤独的感觉。
·······
清晨五点半,在平常日子里已经亮透了天的时间,天仍然是暗灰色的。通往城市的道路两边偶尔有亮着灯的警车,和穿着带荧光条制服的警察。
屹湘先看到警车,车顶一闪一闪的刺目的警灯,让她心里一跳。
叶崇磬在警车对他们做出停车手势的时候缓缓的将车子停下,天阴沉的像是傍晚,没有雨,风很大。
他打开车窗,警车往车内看了看,问他是往哪里去,是不是去机场。
叶崇磬看看远处的立交桥,回答说不是,我往市中心去。
警车的制服被风吹的鼓起来,对他挥着手说不去机场就好,那边的路已经封了,往市中心去就顺着这条路上桥,一直左转······他说着再看了一眼车内。补充说台风来了,路上注意安全。到达目的地之后非必要尽量减少外出。
叶崇磬和屹湘同时客气的说了声谢谢。
关了车窗,叶崇磬嘴角牵了牵,说:"总说择日不如撞日,这下撞到了个台风天。"他看了看时间,开车上了立交桥。
屹湘说:"离港交所开示还早,把我送到了,你就去酒店休息吧,还能睡一会儿。"她路上几次要换叶崇磬一会儿,他都没有同意,就这么一路开过来了。此时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他有些倦色。
叶崇磬歪头,说:"你总让我意外。这么知道的?"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屹湘舒了口气,说:"我虽然不太懂,财经新闻偶尔还是看的。"她是忽然想起来的,陆续的有消息出来,恒泰在收购栗氏。这种大规模的收购,不是海啸,也是台风吧?
叶崇磬笑笑。
"谈判呢,谈崩了?"屹湘问。以叶崇磬跟栗家的渊源,采取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方式,恐怕这个决定作出的并不容易。她忽然就想起那心高气傲的栗茂茂来。虽说是在商言商,可心爱的人站在自家利益的对立面,该是怎么样的煎熬?
"两手准备、两步走。"叶崇磬说。他并不隐瞒。何况今天之后,隐瞒也毫无意义。"希望最后还是回到谈判桌上来。这样彼此都不至于耗费更多。"
"胃口不小。"屹湘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 (三)
叶崇磬拍了下方向盘,有些不以为然的说:"这我不否认。也是势在必行而已。"
"栗氏不像看上去那么无懈可击?"屹湘问。
叶崇磬又笑笑,看她一眼,说:"可以这么说。"
"难怪崇碧说,放你去做数学家,实在太可惜了。"屹湘摇着头。
"有时候我宁可做数学研究。"叶崇磬看看路况。这一段走的非常顺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轻松的聊天的缘故。
"在普大,一笊篱下去,能捞出三五个数学家。做数学家你会沦为平庸;做银行家,你更有机会成功。"
"这是奶奶的原话。"叶崇磬拿起一罐咖啡来,示意屹湘要不要。
"崇碧说的。阻止不了她炫耀她那个了不起的哥哥。"屹湘说,"谁让我没的炫耀,我那个已经被她收了。"
叶崇磬笑。慢慢啜着甜兮兮的咖啡饮品。
气氛难得的轻松片刻。他只希望能够延续的久一点。
"比如呢?"他问。
"好像不久前方家有个融资计划找上恒泰,被你否决。崇碧说可惜那天她没赶上你跟爷爷顶牛儿。"屹湘说。
叶崇磬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种事她也说。"因为这件事被祖父借题发挥当着一家人的面教训他。他就是占理,那么当众顶撞祖父也实在是不合适。
"后来听说恒泰没接的案子,栗氏接了。据我推测,这恐怕也是栗氏的败招之一。仅仅冲着这一点,栗氏的呆账坏账率低不了。你这笔买卖,做的到底划算不划算,也很难说。只不过有时候生意不见得要立马儿看到结果......就说你那个支持汽车工业海外并购的案子,赚未必会赚到,交换的得来的政策利益,却是史无前例的。"
叶崇磬眉展了展。这个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伶牙俐齿的算计他钱的丫头,头脑里面赚钱的道道儿绝对不止一点两点。他清了清喉,说:"这个么......"
"这个不可说。"
"这宗买卖被亚宁笑话了大半年。"叶崇磬笑笑,"可以说,但不可以公开说。"
"要我换你一下吗?"屹湘问。叶崇磬看上去没有疲劳之色,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
"你方向感好过我?"
屹湘摇头。
叶崇磬道:"那就坐着吧。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他将手边的牛奶递了一盒给屹湘,"回来半年,肠胃是不是早就适应了?"
"嗯。"屹湘原本不想喝牛奶,看了一会儿牛奶盒子上那飘逸的标记,"蒙文吗?"
叶崇磬迅速的念了一遍,说:"是蒙文。"
"你还会几句?"屹湘问。叶家是有蒙古血统的。
"也就是几句而已。"叶崇磬说,"爷爷是精通的。这行字,是有天看广告,跟爷爷学的,现在能跟他说几句蒙语的老头,也都不在了......人生不就是这样,虽然高寿,可是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先自己而去,总归是件难过的事。"
他说着,转了下头。
屹湘没有接话,不知道此时在想什么。
咖啡连喝了两罐,甜的腻住了喉咙。他又不住的喝水。
"担不担心你的官司?"他问。
"担心。但是不怕。"屹湘说。
叶崇磬点着头,和缓的说:"没什么好怕的。看上去很难的局面,找对了角度,破局也只是手起刀落。"
屹湘看他。
"要说,亚宁竞标IEM也好,恒泰追逐栗氏也罢,我们这点小打小闹都不算什么,论市值论规模,IEM和栗氏都不算很大的盘子。二十多年前,百达出手收购邬氏纺织,一举拿下邬氏遍布全球尤其是亚洲非洲市场的几十家纺织工厂、数十个品牌,那才叫胃口不小。如果要我编教科书,这一战是要编进去的,只可惜百达从来低调,非常多的案例只看到结果、难见其详细过程。"
屹湘听他提到百达收购邬氏,有些诧异。
她轻声的说:"也许眼下的乱局,都是从收购邬氏埋下的祸根。你怎么留意到这个的?"她忘了手里的牛奶只喝了一半,捏着盒子,专注于叶崇磬的话。他也许并不知道汪瓷生与邬氏的恩怨纠葛,但是他的话里确有一丝暗示的意思。
叶崇磬说:"也很偶然。年初,亚宁收购IEM,找到恒泰做的资金支援。既然支援,总要了解他们的主要对手。百达的事业布局非常传统派,多数都集中在基建和实业上。早年别说是新兴的这些技术产业,就连轻工业也鲜少涉足。这种投资风格,从收购邬氏开始有所改变。"叶崇磬缓缓的说。屹湘只是听。车子已经开进市中心,街道上的车辆仍然不多。"邬氏从纺织业巨头到事业失败、被百达一举吞并,过程之短暂,从正面来看是百达战略成功、行动迅捷,从反面来看是邬氏溃不成军。邬氏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基业在数年之后变成了另一个面貌重新出现。很多人觉得邬氏神话的破灭简直是在一夕之间,或者归咎于其他因素,可是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屹湘问。
"邬氏的债务危机,其实早就存在。"叶崇磬说。他车子开的稍慢些,在狭窄的弯道颇多的老城区穿行,需要格外多的耐性。"再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一探究竟。也许稍晚会帮到你。"
"你才总是令我吃惊。"屹湘说。也许叶崇磬并不是不知道的再具体些,他只是觉得点醒她的作用已经起到了而已。"谢谢。"
"我只是从有限的数据来分析。"叶崇磬正正经经的说,"百达这些年夜在寻找契机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尤其是通过了LW的不断试探和扩张,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要不是百达的管理层政策相对拖延滞后,在中国大陆的实质性行动不会拖到现在才开展。"
叶崇磬暂时还不能告诉屹湘,正是栗氏与百达的频繁接触,他才下决心让恒泰尽早行动。不能与百达硬碰硬,从客观到主观,他都不能采取那样策略。
屹湘特别想长长的出一口气。
但是这口气总是提到半截子,就继续不下去了......
车子在街道上快速前进。
这个城市里的行道树多为悬铃木,车子在这样的街道上行驶,如同穿过绿色的隧道。转了几个弯,便驶上靠海的路段,看出去,海天一色,都是暗黄昏黑,海上则巨浪翻滚。
两个人都脸色凝重,谁也不再出声。
屹湘心是越来越紧。
车子越接近目的地,那个海边小镇,她越觉得手脚都在发冷。
叶崇磬说:"看这样子,我们真的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了。"
他指的当然的靠游艇上不了那个小岛。心里有些懊恼。这种大型的玩具,确实不适合来打硬仗。还好到了海边,换别的船倒也不成问题。他庆幸预案做的充分。A计划不行,就来B计划。再不行,还有别的选择。
他皱着眉,自言自语的说:"要有军船就好了。"
"不行。"屹湘摇了下头。哪儿那么容易。做到做不到的且不说,这也动静太大。
"安全把人带回来是第一位,都这会儿了还管那么多呢。"叶崇磬说。他也不说没有顾虑,但眼下确实更为重要的,是找到董亚宁。"好吧,或许情况没有我们设想的糟糕。"
屹湘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不大岛屿,岛上居住的人家不过两三户。与陆地连接的部分隐藏在海底,退潮的时候可以开车上岛,涨潮的时候,那海面便会将道路淹没,若想登陆或登岛,那就需要借助船只了。她曾经觉得这个岛屿怪,他说,不奇怪,但是很独特,这应该叫做间歇式半岛......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她偶尔会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岛子,并没有想过要在这台风肆虐的时候,回到这个地方来。
暴雨在车窗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水膜。
她握了握手臂。
"已经到了这里,再难也能上岛的。"叶崇磬说。
话音未落,钱币大小的雨点就落下来。密集而紧迫。
前方又有一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在驱散靠近海岸的人和车辆。指挥棒在大风中坚定的指向与海边相反的方向,警示着过往的车辆。这无声的指示,更让人心惊。
他皱皱眉,加快了车速。
远远的看到暗青色的山,心里稍微放松了些,知道再往前一段路,也就到了那个海边小镇。
车子像快艇划过水面似的,所过之处,溅起巨大的水花。
叶崇磬塞上耳机,询问预备好的船只和人员。
已经快到码头了,沟通还是有些不畅。对方在喊,他为了让对方听清楚,也必须大声。他不得不先停下车来确定位置。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 (四)
气氛就这样越来越紧张,屹湘就算是想忽略都不行,手臂已经被她掐出了红印子,忽然间看到,急忙收了手......外面雨大,隔了白纱似的,她看不清楚停靠在码头附近的这些船只里,哪一艘才是他们要上的船。海上灰蒙蒙的,雨大风也大,浪既高又凶险......她徒然间鼻子发酸。克制了好一会儿,听见叶崇磬挂断电话,说:"妥了。"
她问:"你请朋友帮忙的?"
叶崇磬点点头,答道:"也是你的朋友。"
屹湘张了张嘴。
叶崇磬说:"不用担心,都是特别靠实的人。暂时你就什么都别管了,都交给我。就算今天没人肯出海,只要有船就行。"
"可是......"屹湘鼻尖更酸些。不由自主的在这个时候想哭。
"别可是了。"叶崇磬目光温和的望着屹湘,下巴对着前方,指了指,说:"外面是这么一种情况,咱们有心也不能乱来。先在这里避风稍等。我首先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等风力小一些再去。别慌,知道么?"
屹湘点头。
她不慌。慌也没有用。
风暴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歇。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这里等待。更关键的是,那个人,大概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由着他恣意消耗。
唯一的顾虑是,无论天气如何、无论登岛有多危险,她可以去,却不能让叶崇磬再跟她一起冒险。
叶崇磬小心翼翼的将车子开上了码头边的一处高地上。在这个位置,能够将这个避风港内的景象尽收眼底——码头是停靠的船只就像沸腾在汤锅里的饺子,随着海面的剧烈起伏,被有节奏的抛上抛下,平时看上去像是庞然大物的船,这时候都轻的像纸船,显得脆弱不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更像是一种煎熬。雨势并不见减弱,风却小了些。被风雨摇动的树冠,已经不再是疯狂的一边倒。
屹湘看着手机上,屏幕上显示此时通讯信号已经从之前的稍弱,显示满格。她握紧手机,放在口袋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叶崇磬又在询问天气情况是否影像出发......如果可以,那她这就同他讲,她自己跟船上岛去。
"叶......"
"稍等下,"叶崇磬给她使了个阻止的眼神,接通了另一个电话。屹湘就见他原本皱着的眉,在片刻之后展开了,竟有些惊喜的样子,说"......真的嘛......我跟湘湘在......"他向外张望了一下。
屹湘也往外看了看,外面的码头上停靠的船密密麻麻的,避风的船只里三层外三层井然有序的泊着。她看不出究竟。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很近的,我知道位置......行!太好了!今天不废话,回头说......我好好谢你!你说怎么谢都行!"叶崇磬要挂电话,那边叮嘱了他句什么,他微笑着说:"明白。放心,一定安全把她带回来。"
叶崇磬马上发动了车子,动作迅速的简直像是突然被打了鸡血。
屹湘问:"要去哪儿?"她以为他们会在这里乘船登岛的,好容易等到了风浪小些。
"那个岛子上,有一班的驻军。补给船两天上不去,岛上有人生病,他们马上要换舰艇上岛补给,把病人带下来。可以把咱俩捎上去。"叶崇磬靠着刚刚记下来的路线,在车子驶出这个民用码头之后不久越过一道隔离带,前面的指示牌上显示这里已经是军事管制区,他已经不能再任意往前开了。
屹湘怔住。
峰回路转的消息,让她心跳加速。
叶崇磬按了下车喇叭。前方路边停着的一辆草绿色方头方脑的军用吉普。
"咱们得换车进去。"叶崇磬说。
"等下让我自己去。"屹湘果断的说。她说着,将身上的东西检查了一下。出来的时间穿的裙子,长长的,太碍事。她低头将裙摆接缝处线头一扯,迅速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后挽了个结,长裙变成了短裙,行动起来会更方便些。
"少废话。"叶崇磬说。
雨点噼里啪啦的继续往下落,风似乎比先前更大了。
"不行!"屹湘看到前面军用吉普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位穿着雪白制服的军官,朝他们车子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什么不行?如果他不在岛上呢?你要怎么办?"叶崇磬问。
"他一定在。"她回答。
叶崇磬望着屹湘亮晶晶的眸子。
她说的如此镇定而斩钉截铁。他一定在?是的此时董亚宁能够出现的地方,就差挖地三尺了。不光的家里人在找,恐怕警察也在找......偏偏她就知道。偏偏他就跟她来到了这里。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又犯倔。这真让人恼火。
叶崇磬不打算再跟屹湘辩论,他解开安全带,说:"下车。"他说着话,先对着前面那军官挥了挥手。
"叶崇磬!"屹湘喊他。
叶崇磬说着拿出两个袋子,交给屹湘一个,说:"雨衣穿好下车。等下跟我走。"
"叶崇磬!"屹湘抓住雨衣包,真急了。
"别浪费时间。这船可不会等我们。台风中心如果经过这里,还会有更大的风暴。到时候,不只是我们有危险。"
他说完,几乎是逼视着她,也在等着她。
屹湘咬了下牙,撕开雨衣的外封,抖开便披在了身上。
"走吧。"叶崇磬用目光检视了一下屹湘。
"叶崇磬......"屹湘开车门前,回头看他。
叶崇磬嘴角一动,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明白,他也什么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一致。
还有一点,他们也一致,那就是无论如何的明白和知道,他们都没有办法用理智控制情感,至少在这一天。
而且他们将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的这个决定。
叶崇磬先开车门下车,等着屹湘下来。他将车门重重的关上。风太大,要比平时用更多的力气才能关好车门。而恰恰是这样一下,也能够让他始终压着的心情,有一点释放。他伸手拉过屹湘,朝着前面那辆军车走去。军官是少校军衔,名牌上简单的两个字,鱼沉。叶崇磬与他握手,说鱼少校,我是叶崇磬,谢谢。
鱼少校让他们快些上车。在车上说舰艇已经准备好出发了。所以他要开的快些。然后说那个袋子里有你要的东西,他果然把车开的非常快。在基地里急速穿行,不住的穿过警戒线。
吉普车在几分钟后到达军用码头。车子刚停稳,少校便说舰艇不会强行登陆,所以有可能无功而返,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将车停的紧靠着码头边缘。告诉叶崇磬他们从左边车门下车。
叶崇磬下来车不经意的回头一看,忍不住"呵"了一声,指着车子停的位置,回头对他说:"这技术。屹湘,你看,咱们差点儿提前喂鲨鱼去。"
少校的笑声在巨浪和大风中清晰可闻。
屹湘走在两人身前,就见吉普车的车轮与码头边缘,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平着的,不禁冒了冷汗。
屹湘跟少校道谢。
少校微笑着看她,说:"不客气。我在这里等你们消息。回头我还负责送你们出去。"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流,呈长串状。他不撑伞也不穿雨衣,白色的常服已经被雨打透,但站在雨里,挺拔身姿,岿然不动。
叶崇磬回身跟他握了下手,催着屹湘快上艇。
暴雨落在码头上形成的水流没过了脚踝。叶崇磬见屹湘几乎是一走一滑,索性紧握着屹湘的手臂。两人顶着风歪歪斜斜的沿着码头往舰艇边走。一个又一个的浪拍过来,冲到了码头上,又迅速的撤下去,有一种让人胆寒巨大力量,不小心便会被这样的巨浪卷走......舰艇并不大,灰蓝色,船上标注的编码533赫然在目。艇上的人看到他们接近,穿着橙色救生服深蓝色海军制服的上士水手抛了绳子过来,将它们拉上艇。
甲板上有水,屹湘站不稳,,被叶崇磬从背后推着往里走。
身后的门被关上,船舱一封闭,外面的暴风雨暂时的变成了细微的声响。可也因为船小浪大,这么剧烈的摆动,船舱似是一个小小的闷罐,密不透风间,让人有些气闷。
屹湘顿时觉得眩晕,急忙抓住了门把手。
上士将两件救生衣拿过来给叶崇磬。
叶崇磬先递了一件给屹湘,自己将救生衣套在了雨衣外面。他手里还有一样东西,是一双崭新的女式军用胶鞋。屹湘怔了下,看着自己脚上的坡跟拖鞋。从雨里走过来,湿透了的鞋子磨着脚,脚趾处已经磨破皮了。
"我粗心,忘了说袜子的事,居然就没有替你准备袜子。"叶崇磬弯身将鞋子放在屹湘脚边。
他转过身去,从舷窗往外看。继而跟站在身边的那位上士聊起来,无非是天气风浪云云。海面上恶浪翻滚,还没有出海,已经有种特别紧张的情绪将人抓住。
屹湘脱下拖鞋,一边换,一边看到上士走到前面去......那稳健而利落的步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她此时心跳急速加快,不知为什么,原本这些都该让她踏实的迹象,却反而越发令她发慌。
脚上换了胶鞋,她走过去到叶崇磬身边站了。一同从舷窗里看着外面。叶崇磬从鱼沉给他的袋子里拿了一瓶水和药给她,说:"晕船药。"
屹湘摇头。尽管她已经有了要吐的感觉。但是她不想吃。
她从舷窗处看着外面浑浊的海面。看不清楚海天连接处到底在哪里,也看不出那个距离并不算很远的岛子到底在哪里......
"我们马上开船。"舱门被打开,船舱里多了一个身材中量的清瘦男子,好像特别要跟屹湘解释似的,又说:"航向正确,没有其他干扰的话,我们最快会在二十分钟到达。"
"好的。"叶崇磬伸手过去,握住了清瘦男子的手,说:"谢谢,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着,跟那男子一同往舱外走,留了屹湘自己在船舱里。
屹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船的摇晃,头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和,根本没有办法稳定下来。在她一浪高过一浪的眩晕中,舰艇轻巧的掉转了方向,从码头驶离。甩出了巨大的、浑浊色泽的浪花......她抓着座位的扶手,让自己的后背靠在壁上。
眩晕感在加剧,她几乎没有办法控制的想要呕吐。她拼命的忍着这种难受,闭上眼睛。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晕船。不会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晕过船。
恍惚间便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拍抚着她的后背,这拍抚能够让她镇定些,却没有办法减轻身上、心里越来越重的痛苦。
她睁开眼,正对上叶崇磬的眼睛,摇了摇头,想要说句没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是急忙的转身,抓过一个清洁袋,吐起来。只觉得嘴里苦的要命,吐的像是苦胆水。刚刚消停一会儿,舰艇又被风浪卷的起伏剧烈,眩晕便更剧烈一些......叶崇磬坐到她身边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船舱在此刻就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被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抛起、落下、又抛起......让人的脑子和胃跟翻江倒海。他调整着呼吸,这样的翻江倒海也让他非常不适。
时间已经不止20分钟,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叶崇磬看着外面,就发现舰艇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
他皱着眉。这是风浪太大,不能靠岸的表现。
果然,不一会儿,舰艇往前驶去,却又一次在接近岸边的时候,掉转了船头。似在调整角度和方向。
屹湘挣着站起来,扶着墙上的扶手,她说:"我想去前面看看。"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五)
她脸色已经完全白了。
叶崇磬原本想让她安心在这里等待,但见她这样,知道阻止也没有用,不如让她去。
屹湘的身体随着倾斜的船体不住的左摇右摆,每一下都好像要被甩出去似的,她及时的抓到东西稳住自己的身体,继续往前走。只有短短的一点距离,叶崇磬跟在她身后,只是看她如此倔强的走着,便已经满身是汗。他有些不忍心,想要拉她一把,终于没有出手。
屹湘走到驾驶舱,船长看到他们,便说现在风浪太大,硬往上冲有危险,已经冲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现在正在找这个岛上其他合适的位置登陆。
"暗礁太多······这次台风又赶上大潮······我们还要保证油料足够咱们安全返回。"他解释道。他黝黑的脸上表情严肃,有军人特有的气质,有海上历经风浪带来的强硬。他说话的时候,是对着也崇磬的,并没有看屹湘。
"你知道吧?在岛的另一侧,有防浪堤、是个避风港。"屹湘说。
船长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风浪这么大,哪儿还看的到那防浪堤?那避风港只能避十级风,现在早就不安全了。就算能勉强停靠,岸上人又没有办法接应,我们要怎么上去?"
船顶被大片的雨落下击出密集的声响,像子弹击中目标似的。
也许是看屹湘脸色过于难看,船长语气缓和了些,说:"先别着急,我们再试试——我知道你们着急。我们也有战士在岛上,我更着急把补给送上去把人接下来。心情都是一样的。"
"抱歉。"屹湘说。
船长看看她,反而笑了,说:"我只是实话实说,没别的意思。"
"那我能留在这吗?"屹湘问。
在船舱里观望和等待,远比在这里看着要煎熬的多。
即便是无功而返,她也想亲眼看着。
船长看看叶崇磬,又看看面前这个倔强的小女子,没有表示反对。他转回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屹湘说:"要不是跟岛上通讯中断,该让人先去看看。现在在禁渔期,岛上的那几乎渔民都回岸上居住了,按理说,不可能再有人的······"一波巨浪被掀起,冲锋艇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除了他,其余几位都被甩向了旁边。
屹湘的肩膀撞在舱壁上。这一下撞的太过剧烈,痛到骨头里似的,她咬着牙忍痛,挣着站稳,一声没吭。
"怎么样?"叶崇磬拉住她。
她摇头。
舷窗外面,灰黄色的海浪拍打过来,退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海岛的影子。
舰艇调转了方向,往海岛后方驶去。
除了船长偶尔大声的呼喝起来给自己鼓劲,没有人出声。
风声和海浪声充斥着耳朵里那点狭小的空间,无限扩大。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在风浪的阻力下,无奈后退。
屹湘只觉得额头上涔涔的流着汗,驾驶舱内几乎凝固的空气,让她憋闷至极。
她能看到岛上裸露的礁石、被暴风吹的东倒西歪的树木、还有屹立在岛上的白色灯塔······只有一个塔尖。她记得的,那座灯塔、和距离灯塔不远处的人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记忆如同风暴一般,拍击着她的头脑。
"董亚宁······"她轻声的叫着。几乎是无声的,只有嘴唇轻轻的蠕动。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灯塔。忽远忽近的,是舰艇在调整着方向和角度,试图再一次的靠近岸边的。而起初那塔尖子在不住的左摇右摆,并没有过多久,塔尖在视野范围内开始稳定。她以为是摇摆的久了,自己适应了这种剧烈的摇晃和眩晕,直到她听见船长似乎是如释重负的说着:"······风浪小些了。我们避避风头,再过去。"
无线电嗤啦嗤啦的响着。岸上的指挥中心在通报,说台风中心撩着海岸边源南下了。指挥中心的那个女子程式化的声音里透出些笑意,说这算是虚晃一招,只是带来了打量的降雨。
船长爆了句粗,说:"这叫什么虚晃一招。"
暴雨还在继续,并没有立即见到成效,可是风速在降低,船体摇晃的轻了些。驾驶舱里的气氛开始缓和。
风浪有降了一点。海面上掀起的浪已经没有那么巨大。天空的颜色由阴沉的灰黄,变成亮灰色。甚至在远处,露出了一点点蓝。
舰艇加大马力,往岸边冲去。
巨大的海浪冲击着简易的码头。那已经被海水腐蚀的有些变形的陈旧的铁皮码头,被海水浸泡着。
船长尝试了几次靠近码头,舰艇都被海浪的巨大冲力冲散。
终于在最后一次,上士跟战友将绳索准确的抛过去套在了码头上。
船长松口气,回头望着屹湘和也崇磬,说:"可以登陆了。我们还要卸货,上岸后分头行动。多注意安全。半个小时后如果你们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如期返航了。"
舱门外上士把着船舷,护送叶崇磬和屹湘走出去。已经先行登陆码头的战士对叶崇磬说,让他只管上来。叶崇磬拦着屹湘,走在前面,他身高臂长,船舷与码头间的距离不时的随着海浪的波动忽远忽近,他奋力一跳,从船舷上离开,站在码头上,稳住了身形,才伸手给屹湘。
屹湘的身体却还在随着舰艇一忽儿接近、一会儿远离码头。她心里有些着急。
"过来吧。"叶崇磬长长的手臂伸展开,大手一张,像雄鹰展开了翅膀。
屹湘深吸了口气,眼睛盯着也崇磬身边的空地,趁着舰艇再次飘向岸边的时候,使劲的一跳,险险的落在了岸上,被也崇磬一把拉住,牢牢的。
风很大,雨却小了些。零星的雨点随着风甩到脸上来,打的人脸上很疼。
叶崇磬替屹湘将雨衣帽子围拢,拉着她便往岸上疾步走去。
雨衣被风吹的鼓了起来,走起来有些东倒西歪。
屹湘被叶崇磬拽着走,还是走的很吃力。
从码头到岸上并不远,他们再强风的推动下跑的也快,只一会儿便上了岸。岸边礁石上开出来的简易台阶湿滑无比。台阶只有短短一段,剩下的就是陡直的坡。走在被暴雨冲刷的整整齐齐的沙石坡路上,一踩一个脚印深深的陷下去,拔出来的鞋子上便沾了红色的泥浆。两人都顾不得泥泞,一鼓作气的爬上岛去,待站下,都已经汗如雨下。
屹湘只觉得腿酸软到抖,大风刮过来,吹的她脸都要变形了似的。
叶崇磬将她扯了一下,让她背对风向,问她:"下面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嘛?"
屹湘看向灯塔的方向,再远一些,那一小片房舍顶部清晰可见。她指着那里,说:"是那儿。"
叶崇磬整理了下雨衣,说:"走吧。"
通往灯塔的小路上积水潭一个接着一个。屹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面,努力的稳住身形,防止自己摔倒。走在她身后的叶崇磬,一边注意着前面的屹湘,一边观察着四周围的地形。灯塔建在小岛的最高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面。四周生长的半人多高的草已经被劲风吹的倒伏在地。
长期被海风侵蚀的围栏,原先应当是不锈钢的构造,现在也都锈迹斑斑。待他们走到跟前,叶崇磬先伸手拉了一把那围栏,提醒屹湘不要去拉——他还没有用力,围栏已经被他扯掉了一部分。灯塔下方的入口处,门锁着。屹湘推了推门,门上生了锈的锁仍然锁的很紧。她翘着脚从门缝里往里看。灯塔底部的房间内,从上方投下去的光线照的内部很通透,能看到回旋的楼梯蜿蜒向上,地上有积水,坑坑洼洼的······
屹湘扒着门槛往里看了好久。眼睛睁的很大,咸咸的海风催着泪腺不住的往外涌着眼泪,不知不觉的,顺着眼角便留下来两行眼泪。她抹了抹脸,眼泪就和汗水混在了一处,眼珠仍红红湿湿的。
叶崇磬已经在灯塔周遭转了一圈回来,站在屹湘面前,说:"不像有人待过。"
屹湘点点头。
她还记得从前这灯塔下面的门是没有的,他们可以从这里进去,走到上方那宽敞明净的空间里。那里有发电机,连接塔顶的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灯都亮着。
叶崇磬看看远处的房舍,说:"去那边看看吧······"他边说,边掏出手机来。
没有信号。
房舍的距离远比看起来要遥远的多,他们走过去颇费了点周折。
屹湘脚上被磨破皮的地方,被新鞋子蹭着,泥水透过鞋面渗进去,脚就越发的疼。
只是心里有一点希望和坚持,能够快些走到那房舍的渔家,这点疼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
风吹的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猛了,眼睛也没有那么疼了。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头顶飘过的云,携着点点的雨,风暴似乎在远离。
她并没有发现,叶崇磬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六)
她只是在不断加快着脚步。心跳随着脚步的加快也跳的更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呼吸的粗重,有些来不及换气的压迫感,她知道只是紧张带来的身体反应。
突然的,她听到狗叫声。
响亮而短促的两声,似乎是在试探什么。
屹湘的脚步略停了下,那叫声消失了片刻,在她重新迈出脚步的时候,叫声再次响起,依然是响亮而短促的,只是不再间断,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宣示主权似的,对陌生的接近着予以警告。
屹湘握紧了拳。
那浅蓝色的油漆大门,门上已经被太阳晒的褪色的对联都被雨水冲刷出一种特别的亮色,看的人只觉得热血沸腾。
她站在大门前,隔着大门听着门内的狗叫,抬手去敲门。
拳头打在木门板上,砰砰作响。声音并不大,却引得里面的狗叫的更凶猛,木门随即剧烈的颤动起来,显然那看门狗正不停的扑倒门上,试图从里面给她威慑。屹湘还要再敲门,被叶崇磬拦着。
她转头,叶崇磬说:"等一下。"
他们略等了一等。除了狗叫,里面仍没有别的动静。
她有些着急,又拍了几下门板。
叶崇磬则后退了几步,大手在嘴边围拢,喊道:"里面有人吗?"声若洪钟。片刻停顿之后,未见回应,又喊了两遍。
屹湘将救生员脱下来,接着是雨衣。长途跋涉,穿着这不透气的装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湿透了。风吹在后背上,湿热的气流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更加猛烈的汗意。她摸了一把脸上不停流下的汗。
叶崇磬从她手里拿过雨衣,说:"按说没人会把狗单独留着家里的。有人在,就好说。"
屹湘点头。
她心乱如麻。
抿着唇,盯着面前这扇木门——只是一扇门,却有种前世今生的隔离感。
她伸手过去。
手心贴着木门。潮湿的木门上被雨水打透了的对联上,那手写的"春"字圆润饱满。她按着这个字,一动不动的,等着。
耳边不住的有轰鸣声,从下了舰艇就没有断过。
此时此刻,轰鸣声在加剧······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意志有多强悍,身体力量的透支让她看不到自己会撑到什么时候。只希望,至少能撑到这扇门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让她看一看,也就死心了······
她靠在门上,喃喃的低语。
叶崇磬静立在她身畔,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眼看着屹湘的样子,心里也禁不住跟着发急。刚想要再次向里面喊话,就听里面突然有人问:"谁啊?"
浓重的胶东腔,浑厚粗重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叶崇磬立刻问道:"是不是董大叔?麻烦您开下门,我们有事情找您。"
"谁呀这是,什么天儿啊就敢上岛······"里面的人似乎是又意外又不满,喝退着看门狗,好一会儿之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鲜亮的红T恤的脸膛黑红的老汉用他健壮的身板堵住了门。既把看门狗堵在了门内,又把来访的郗叶二人拦在了门外。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屹湘的崇磬,皱着眉。漂亮的屹湘和帅气的崇磬,此时被风吹雨淋的,都已经失去了七八分原先的形状,可看上去依旧是好看的——他就问:"你们有什么事?"
屹湘看着这位大叔,比起十多年前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她机会要认不出来了。
叶崇磬见屹湘这样,微笑着说:"董大叔,请问您,认不认识董亚宁?我们是他的朋友,从北京来的。"
屹湘目不转睛的望着董大叔。
董大叔听了叶崇磬的话,有还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定定的瞅着叶崇磬和屹湘,似是在判断叶崇磬话的可信性。然后他缓慢的,将目光转到屹湘脸上来,又看了她好一会儿,猛的拍了一下大门,叫道:"啊呀,嫚儿是你啊!"就他这一下,木门被推开了半边,里面那只大狼狗,迫不及待的窜了上来,他急忙将狼狗扯住。那狼狗原本是想扑出来的,这会儿被董大叔一扯,几乎是立了起来,屹湘站的离他们最近,在狼狗扑出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叶崇磬反应更快,也将她拉到了身边来,护住了。
屹湘心猛跳。
董大叔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想起你是谁来了······我说怎么瞅着你眼熟,愣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来来来,快进来!进来说!"他说着,将剩下的半扇门也推开,拉着他的大狼狗,往里面去。
那大狼狗疯狂的叫着,被他用力拖着,栓到了旁边的铁柱子上去,还在嚎叫。
屹湘和叶崇磬站在门内,看着董大叔一边让他们往里去,一边安抚那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刚刚一番扑咬,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十分的耗费体力,粉红色的长舌吐在外面,喘着粗气。看上去就更有种凶相。
"······这种天气,想不出谁会上岛来,狗叫我也没搭理······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背······常年海上漂的人都这样,马达太吵,你们有太斯文了,不放开嗓儿嚎,我哪儿听的到······来,里面坐。"他往里面让屹湘和叶崇磬。
屹湘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狼狗,问:"还是它嘛,小虎?"
董大叔眼神慈爱的看着自己的爱犬,反问:"像吗?"
屹湘点头。
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背,同样的眼神,连背毛的长短都是同样的。
"亚宁也这么问。今年什么时候啊,清明节那时候吧,来过一回。见了就问,四大爷这狗还是小虎吧,可真够长寿的。"董大叔笑着说,摸了摸爱犬的头,"不是喽!老狗哪儿有这种体格儿?小虎到后来,毛也稀了,眼也瞎了,耳朵都聋了。这是小虎的儿子。和小虎见到你们时候差不多大。狗嘛,再活不过十五六年······小虎是去年老死的。这只,我叫它二虎。走,咱进屋说。"
屹湘见董大叔将他们带进的是平房,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和叶崇磬跟着董大叔走进了屋子里。
董大叔进屋后就忙着找茶叶来泡茶,叶崇磬忙说谢谢不需要,给我们白水就行。董大叔找到茶叶盒子,笑着说:"不来茶叶,怕你们喝不惯岛上的水,太咸了。"
"谢谢您。"叶崇磬说,"大叔,亚宁来过么?"
"亚宁?"董大叔递给屹湘和崇磬一人一个搪瓷缸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板凳上,说:"我不是说了吗,清明节时候来过一回。跟他爹一起回来上坟的。那之后就没见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到岛上来。原先我承包这片海和岛子,想搞个养殖啊旅游项目的,没那么多资金,托人和他说过。他二话没说让人帮我弄起来的。那么大的事儿,他也没来看看,就那会儿突然来了。还在岛上住了一宿呢。我让他在岛上多住几天,他又说赶着回北京有事儿,急匆匆的走了。跟掏把火似的急脾气,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那昨天呢?昨晚?昨晚没有来?屹湘追问。
叶崇磬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着急了。
董亚宁再快,也不过比他们多几个小时。
他说:"夜里,亚宁来的话,应该是夜里。"
"没有啊。"董大叔奇怪的说,"昨晚上倒是来过人,是政府和守岛部队的,说是有台风,让撤退。一年夏天哪儿不来几次台风,有什么要紧。我就让老婆孩子回去了,我和二虎在这儿。他们走了之后就没船过来了。风又大,浪又猛,就算有人要来,也没有那么大本事上来的。"
董大叔一边说,一边看着屹湘和崇磬的反应。
屹湘低头。
屋子里潮湿的很,她坐的木凳子上似乎都有一层水,让她有些坐不住要滑下去似的。
她紧握着茶杯,让自己坐稳。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董大叔的话,还是问了一遍道:"您确定,董亚宁没有来过?"
董大叔似是已经察觉事情有哪儿不对劲了,他隔了几秒钟才说:"应该没有。"
叶崇磬看了屹湘一眼,就见她尽管已经十分的克制,脸色还是灰了一层,便问道:"除了守岛部队那儿,岛上还有哪儿可能落脚吗?"虽然他和屹湘随着舰艇的反复尝试登陆过程里,已经绕了这个岛子有好几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一艘船,但这个问题不问,不死心。
"除了我这里,还有两户人家。他们禁渔期一开始,就大门一锁回岸上住了。"董大叔明白过来,说:"亚宁要是来,肯定是来我这里的。别的不说,就论远近,我还是他四大嘛。我和他爹,是一个太爷嘛。是不是?"
叶崇磬点头。显然跟董大叔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可能得到更多了。他虽是明白,仍然跟董大叔一来一往的聊着天。他在等屹湘。
屹湘将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
热水泡出的绿茶香气,掩盖不住这屋子几十年来被浸泡出的咸咸的味道。
这是一种能再不经意间侵入肌肤的味道,如果再久些,可能深入骨髓······他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
她看向窗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七)
院子了那口井,井台经过这么多年,原本整齐的水泥台,好几处凹陷进去,残缺处长了青苔。
她似乎听见笑声,在耳蜗内依旧隆隆作响的声音里,笑声突兀而又清脆,无忧无虑的,伴随着水声······那该是从井口压上来的清水,有扑面的凉意,被清晨的阳光照射,腾起的水雾里有七彩虹霓,虹霓里有好看的、略带羞涩的笑靥······
叶崇磬跟董大叔说着话,两人都看着屹湘慢慢的从木凳上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谁也没有阻止她。
屹湘看到面前这挂草珠帘子。被湿气打湿了翅膀的苍蝇,有气无力的伏在草珠上······这帘子,当年还是刚刚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妇儿给每一串草珠下缀着红色的塑料缨子,随着风飘起来的时候,煞是好看。此时那红色的塑料缨子不但早就被晒的败了色,还有个别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开草珠帘,轻轻的、温润的草珠滚过她的手背,竟让她手背上像被通了电,手臂至身体,痉挛。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冲刷的干净至极。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着四周每一扇窗子。
原先小方块的玻璃窗,早已经换成了白色的塑钢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挂着的窗帘,虽然颜色破败惨淡了些,却仍能看出来,是浅黄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阳花。只是那向阳花在她眼中慢慢的开始旋转、旋转······她眼前一阵发黑,向阳花镶了金边似的,在黑暗中乱舞。
她蹲在地上。
眩晕的时候总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向阳花还是不断的往她面门上扑过来,让她看不清东西其他······
"屹湘!"叶崇磬急忙的从屋子里出来。伸手想要拉屹湘起来,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动。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边,"你还行么?"
屹湘抓着叶崇磬的手。以他手颤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识到,他此时应该是在对着她说着什么的,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她只能这样抓着他的手,让自己努力的多吸进一些氧气来,好尽快的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说:"他不再这里·····我们走吧。"
他不在这里。
他没来过这里。
她以为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没有。他并没有来。
"我们走。"她再说了一遍。比刚刚那句声音要细上很多。
叶崇磬将她拉了起来。
风还是很大,厚厚的云层被风搅动着,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滚移动,烈日穿过清透无比的空气,照射在他们身上,短暂的时间里,晒的人发昏。
叶崇磬将屹湘拥入怀中。很轻很轻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后的这些——整齐的房舍、洁净的布满水滴的门窗、严丝合缝的窗帘、堆在门前的陈旧的渔网······他轻声的说:"好,我们走。"他松开手。
董大叔站在一边,见状急忙说让他们进屋凉快下,别中暑。
叶崇磬却说:"既然亚宁没来过,我们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谢谢您。"
"客气啥呢,又没帮上什么忙,我倒是盼着亚宁能来的。"董大叔说着看屹湘,有些担心的问:"这样子能下岛吗?"
"没关系,我会照顾她的。要是亚宁来,麻烦您告诉他,湘湘来找过他。"叶崇磬叮嘱。
"不。"屹湘轻声说。
"屹湘!"
"别告诉他了。"屹湘望着那窗帘上惨淡的向阳花,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不用告诉他······他确实不想,让我找到他。"而她,也确实找不到他了。
"会找到他的。我们先走,那边船不等人。再不走咱俩就真耽误事儿了。"叶崇磬对着董大叔温和微笑,说:"打搅这么久,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不过······都快晌了天了,真该留你们吃饭的。"董大叔说着,搓了下手。
叶崇磬说:"谢谢。我们还有事,要赶回去呢。"他说着,拉着屹湘往外走。屹湘脚步有点迟缓,他配合着她的步子,也走的慢。
董大叔一边继续说着留他们吃饭的话,一边往外送他们。
二虎见他们玩外走,忽的从院子角落里窜起来,又对着他们开始狂吠。
董大叔不住呵斥着二虎,二虎却叫的更凶。他将叶崇磬和屹湘送出门,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往灯塔方向走去。那个矮小的、从进门开始就眼圈发乌的女子,隔了这么远,都知道她全身都在颤抖······他叹了口气,回身关了门。
屹湘走着,禁不住的再次回头。
"他不在这儿不是坏事。这么恶劣的天气······"叶崇磬说。
屹湘使劲的摇着头,抬头看看他,说:"对不起。"
叶崇磬却问她:"还能走吗?不能走的话,我可以背你。"
他已经满脸是汗。这样跟屹湘一起走,远不如他负着她的体重要轻松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倔强的她,尤其是在这里,是不会要他背负她的。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尽管已经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还是摇头。
他无奈。撑着她的手臂,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一点,让她能够自己走着。
他也看一眼那闭合的大门。在走向那道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急切而坚定,每一步都像她的人似的,尽管疲惫却有种活力和希望。紧张是紧张的,紧张中有对董亚宁的恼怒和气愤,可她应该没有绝对的怀疑过她的判断,她相信即便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董亚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因为大概这个地方,就像是心底最明净纯洁的一个角落,要留给最沉最远的记忆·······他看着她那样的脚步吗,再想跟上,都忍不住要慢下来。
可现在她完全不是去时的样子。
他们站在礁石上往下看,码头上等待着他们回归的舰艇,像朵蓝灰色的小花,开在五颜六色的海面上,伴随着不断涌起的白色浪花,起伏。海面平静多了,因此站在甲板上的那几位看到他们,高高抬起手臂,挥舞了两下,还喊着"快点上船回去还赶得上开饭"!
叶崇磬拉起屹湘的手,踩着礁石间的沙石小路。
舰艇在鸣笛,叶崇磬抬头看看那个方向,说:"当心些。"
屹湘点点头。
海岸上风很大,吹的她几乎要飘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顺带着捎来些声音,她想回头看一眼,却仍看着叶崇磬,跟着他的脚步,拾阶而下······舰艇上的水兵们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不断。她的脚步迟滞了下,看向舰艇上那几个深蓝色的身影,有一个念头迅速的晃过。心神一分,脚下打滑,她急忙抓住叶崇磬的衣襟。
两人终于稳住。
"怎么了?"叶崇磬看着屹湘。
屹湘拖着他的手松了一下,说:"我得回去。"
叶崇磬以为自己听错。
也只是一愣之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这儿的。"屹湘欲转身。叶崇磬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子。
大风带着雨意穿过两人之间。
叶崇磬松了手。
"去吧。"他说,"路上小心些。"
屹湘看着他,点头间,重又握住他的手,紧紧的,然后她退了两步。
他站在原地,望着屹湘往回跑去,手上的温度仍然在,她已经跑开了很远。
大风卷起她的裙摆,她就像是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淡色的花,阳光如此强烈,却远没有她的身影耀眼。顷刻之间,那束阳光移开,阴影将她笼罩,跟随着她,一路向前······
他站着。
风吹的他伟岸的身躯亦微微晃动。
远处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是催促他们登船的号角。
"怎么回事?又要下雨了,还不快点儿!"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跑上来。
叶崇磬转身往下走,说:"走。"
"你女朋友呢?"上士看看那边,并没有看到人,跟着也崇磬,边走边问:"哇,见鬼了,刚刚还在这儿。人呢?"
叶崇磬两三步并作一步,向码头迅速而去······
与此同时,屹湘在沙石路小径上奔跑着。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
她用自己此时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奔跑着,全不管喉头胸口的剧烈疼痛。只知道自己必须快些、再快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被汹涌而至的潮水追着,如果不拼命的跑在潮水的前面,就会被吞没······她眼睛里涌出来的水,冲刷着面庞。
她此时只能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终于跑回来,只差一点便要整个人都扑倒虚掩的木门上,控制住自己这已经不像是自己的身体,盯着那两扇木门见约有半指宽的缝隙·······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八)
仍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重;眼前一团又一团灰色的烟云飘过——她转了下身,腿一软,倒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她的力气也仅够到这里了。身后的大门距离她不过是一臂之远,这一臂对她来说,不止是气力上的难以为继······
木门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唰唰唰的声音,那半指宽的缝隙在渐渐的变宽,终于打开了。
她不动。
一忽儿,一颗像狮子样的一个毛茸茸的大头,出现在她身边。
她歪着头看。
呼着热气的血盆大口,黑色的湿乎乎的大鼻头,再往上是一对本应该凶光毕现的却流露出些温柔的褐色大眼睛······她的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片刻后伸向这狮子头般的獒犬头,使劲的抓了一把,揉着,并且低低的,她说:"混蛋。"
压在胸口的痛感终于是迫不及待的随着这两个字喷涌而出,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一个方向冲去,片刻过后,带来了更猛烈的痛感。
在这样几乎是难以承担更多的痛感中,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只鞋尖。
干净的、干燥的浅灰色麂皮鞋子,钉在水泥地面上似的,并不向前一点。
她也不向前。
旺财拱了她一下。力道并不大,可却差点把她拱到在地。它那对褐色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她,再拱一拱,那样子,甚至有些亲昵了。
"旺财,回来。"沉沉的声音,在喉间回旋。似乎有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听起来有些沙哑。
旺财就地趴下了。
无声无息的,就在两人之间。
风起吹的它的背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她有些发抖的手,摸了摸这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其妙的亲近她的獒犬,咬了咬牙,终于摇摇晃晃的撑着水泥地站起来,转身过去,面对着门内站着的这个人,清晰的再次吐出这两个字:"混蛋。"
他看着她——本应该令她飘然若仙的衣裙,都贴在了身上,多狼狈;那一脸的汗,木了似的的表情,多狼狈;在看到他的一刻,她眼睛闪过的无数复杂的神情,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狼狈——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嘴角翛然一动。
"混蛋!"屹湘本就已经积聚到顶点的担心、焦灼、恼怒······和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欣慰等等复杂的情绪,终于被他这近乎冷漠和无动于衷的表情激发出来。她死盯着他,可是除了骂他句"混蛋",骂不出口别的······她气极,嘴唇不住的哆嗦。
突然的,她攥紧的拳头在瞬间伸展开,对准了董亚宁的脸挥过去。就在要扇到他脸的一刹那,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伤如细小的钢针般的钻进她眼中来······硬生生的,她的手停在了距离他脸无比近的地方,定了格似的,停在那儿;而他不躲不闪,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再次承受她的力量,那随着手掌扇过来的风,早已先一步拂到面上,强劲热烈,让他的脸热了起来。
屹湘的手掌攥成拳,重重的垂下来,一股怒火没有发泄出去,团成一团,在腔子里横冲直闯,所到之处无不灼的她疼痛难忍。
不是第一次对他动手。气极恨极的时候,将他粉身碎骨的念头都有过。狠狠的就想把他打疼了,结结实实的打他几巴掌,起码她会痛快些。就眼下,她绝对有理由痛打这个任性妄为把所有人都折腾的人仰马翻的混蛋······可是她凭什么打他?
他咬牙切齿的说邱湘湘我都放下了。他恨之入骨的说邱湘湘你是帮凶。他信誓旦旦的说我不在乎多多······他已经画地为牢。
她凭什么来找他、凭什么打他?
一念至此,她泪落如豆。
"混蛋······混蛋,董亚宁······"她不得不停下来。太疼了,说不出来的疼。她只知道自己见到他会无比的愤怒、怎么愤怒都不过分的责怪甚至辱骂他,但不知道就在她愤怒的同时,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让她疼痛难忍。
而他偏偏平静至极。
这四周的惊涛骇浪,她的急痛交加,跟他的平静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进来吧。"董亚宁说。风吹起她的头发,额前湿透的刘海都被吹起来,几缕湿发不完全的覆着她额角的伤疤,她因激动而红透了脸,伤疤的颜色更加的深,简直要渗出血来·····累累伤痕,鲜红如昔。曾经是毫无瑕疵的光洁的额头,连毛孔都几乎看不见,那么秀气、那么美丽······
闪电,惊雷。
滚滚的,在他们头顶炸响,阴黯被暂时的照亮,瞬间之后,复又变暗。
"马上离开这里"屹湘说。
他细长的眼睛和浓密的眉,高高的飞起,就在这样两军对垒般的严峻时刻,看不出一点紊乱,更令她气愤的是,也看不出一点内疚和慌张。
她走上台阶去,同他近在咫尺,说:"董亚宁,你看着我。"
她正正的对着他。
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在飞机上了······董亚宁,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就要离开的时候,还要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但是,我来了。"屹湘伸手出去,将他胸前的棉衫捉一团在手心里,用力的扯住,咬牙切齿的说,"我来了,董亚宁。现在,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请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也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我不会赖着你、不会缠着你、也不会对你有别的要求、更早已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就只有一样,你必须马上回北京。"
"进来。"董亚宁等着屹湘说完,轻轻的说。
手指蹭过她的下巴。
一颗一颗的汗珠和泪珠顺着她的下巴往下落,落的节奏跟她急切的语气一致。
好像屹湘刚刚说的那些他完全没有听到,或者她说的全都是无关紧要,丝毫没有对他形成冲击和影响。
屹湘愤怒的挡开他的手。
"董亚宁!"
"不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儿大。"他说着侧了身,手插进裤袋里。悠闲自在的,仿佛这是他的家、他的院子。见她没有动,他索性再侧了下身,靠在门板上,"四大因为刚才帮忙骗你们,不好意思再见你,带着二虎躲后面院儿里去了——这儿就只有你我。"
就像个小孩子——或者就仅仅是像温室里的一棵娇贵的兰花,在抱怨外面的风大了——屹湘忽然有种错觉,这不是董亚宁,而是多多在跟她说话——他永远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失去理智、永远有办法把你的话当成耳旁风、永远有办法让你对他让步······
屹湘深深的吸着气,问:"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这么任性?从昨天晚上开始,多少人为了你牵肠挂肚、侧夜未眠?你是不知道吗?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你还这么着······你是嫌你自己折腾的不够,还是嫌你把人逼的不够?你这个混蛋·······"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他牵着手一把带进了门内。
木门在她身后被合拢,她的背靠在门板上,重重的、带着咸味的呼吸,在她面前。
她身上一阵战栗滚过。
他觉察,将她扣的更紧些。
身体靠的这样近,而上次靠的这样近,又是那样的互相伤害。
他记得,她更记得。
她看着他的脸,光线渐渐的在暗去。阴云正飘过上空,阳光被强风吹动的阴云遮蔽,急速变换位置的阴影,令他的脸真正的阴晴不定······但其实他从出现在她面前知道现在,脸上始终平平静静,不曾有任何特别情绪的泄露。就好像他是正正常常的来岛上度假,外面发生的一切包括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对他来说起码此刻都是毫无关系的。
阴云密集起来,云层在加厚。
似乎暴风雨再次逼近,身边回旋的气流中又有了让人憋闷的味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紧紧相对的两个人,甚至已经察觉到对方的身体,那逐渐加深的潮湿。
"你走吧。"他说。手臂撑了下,给她让出空间。
湿透了的衣裙软塌塌的缚在身上,让她想一只湿了翅膀的蝴蝶,沉重的再也飞不起来似的,落在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里。
"我会回去的。"他伸展了手臂。若软的,甚至有些慵懒的,对着她说:"惊动了你们,倒让我难为情了。本来就不过是出来溜溜狗、散散心,一不小心跑远了,还赶上台风了,没办法跟家里报平安,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慌什么呢都?像我这样的混蛋,能出什么事儿?大不了,不就是被收押?又不会被判死刑。"
他撸了下他那极短的发,笑微微的,像是耐了极大的性子。
她死盯着他。
他不说话了。
薄薄的唇有些干,他舔了一下下唇。温润的意思被风瞬间带走,干燥的更历害。这让他有些烦躁。既烦躁这让人憋闷焦虑的天气,也烦躁在这憋闷焦虑的天气里,不得不面对她——这个凭空而降的女人——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不能说他期待的是她更猛烈的羞辱和攻击,可她这样安静的站在他面前,让他更为不适。这让他没法儿用任何一种在他来说常规的举动去对待她。于是他也盯着她的眼······真是美丽至极的一双眼。刚刚还被泪水洗过的,痕迹未消。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这多眼睛。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能。
唯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意志远没有自己想的坚强。
他硬是转开了脸,说:"暴风雨就来了。你愿意跟我被困在这里?不怕出事儿?"
她伸出手臂,将他的身体环住,拉近自己。
非常生疏的动作,她已经不太记得,要怎么去拥抱这个人······他瘦了很多。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腰,清晰的辨别出他的肋骨边缘在什么位置。
她心里一阵酸楚,紧紧的将他拥抱。
董亚宁粗暴的将她推开。
重重的,屹湘的后背撞在门板上。灼痛感再次席卷了她。
没吭声,她再次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次,两手紧扣。一反一正,紧扣在一起。
他冰凉的手试图解开这个像焊死在一处似的扣,从中间、从她紧合的手心处,拉开她的手。
背上一层层的汗往外冒。
门楼外暴雨倾盆而下,顺着屋檐滚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形成白花花的水流,很快的,在天井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董亚宁,我明天早上飞纽约。"屹湘说。
手心仍然紧扣,手臂仍然紧紧的贴着他紧绷的身体。他并没有用尽全力去挣脱她,或者是用尽全力了,但是没能挣脱······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并不曾放松手上的力量,就像一把锁,锁住他,哪怕只有一会儿,她得把话说完。
"······原本我就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来也没关系。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现在,"她的嘴唇碰到他背上被汗水浸透的棉衫。紧贴着他肌肤的棉衫,肌理分明。她的唇麻木微痛,"真的没有了·····没有什么再值得我回来的。"
她紧扣的手,骨节像是定了型。他的身体却像是在收缩,空荡荡的手臂,挂不住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 (九)
暴雨和海浪声,已经分不清哪个更响,正像此时,她的心跳和他的究竟是谁更急切,也分不清。
她的手腕碰到他的。那坚硬的表壳和他的手一样凉。
看不到他的表......叶崇磬说亚宁的表上永远有一个是伦敦时间......她微张着嘴唇。
是的,至少曾经是。
她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觉得他行为怪异,笑着问干嘛啊你这是干嘛,方便查岗沤?
猜到这是他为即将来临的分别开始做的无数"微调"中的一个。所有的微小调整,都将积累成那样一个大大的、远距离的分别。才刚刚开始的感情,就算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信心会把它浇灌的茁壮,可还是会有萌动的担心。他有,她也有。
他起先有点忸怩。见她并没露出感动的神气,反而看上去在笑他,又生气。说我乐意不行啊。我为了方便看英超不行啊......
她笑着亲他。把他瞬间被自己折腾出来的火气都给灭掉。亲的他神魂颠倒的,乖的像小奶狗似的了,她才说行是行的,可你要是敢掐准了时间打电话给我、打扰我睡觉更讨厌的是胆敢查我的岗......你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辛!
要怎么收拾我?那你要怎么收拾我?说来听听,看我值不值当的犯规......他好无赖的说。
笑的一塌糊涂,缠绵的一塌糊涂。
当分别近在眉睫,耳鬓厮磨都来不及,还想什么犯规惩罚收拾吵嘴呢?尽管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就是他们俩的常态。
她说傻瓜,七个小时的时差而已,很难记住吗......她戳戳那个傻瓜的腮。戳在那柔软的、不会有胡茬扎手的地方。黏黏的,有吸力似的,让她挪不开手指。
他半晌才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我特意换了这么一款表哎......这样我就会知道等我肚子饿了要吃午饭的时候,你该起床了,如果正常的话;你要睡觉的时候,我该去跑步了,如果正常的话......
如果正常的话。
这话......说给她听的吧。她的作息,那即将到来的生活,在他的预见中,将会是多么的不规律,而他又是多么的担心呢?
不是不感动,而是她习惯了,不说。
只是后来,若是她够细心,应该知道的,他真的极少在她应该熟睡的格林威治时间的深夜用任何一种方式打扰她,哪怕只是一条短讯......哪怕其实那时候,她并没有在休息。她有她忙碌不堪根本无暇分神顾及细小琐碎事情的生活,也有精彩绚烂之极的日子。
也爱他的突然而至。爱他给予的意外和惊喜。爱他装作其实只是路过的别扭样子。
当他掐准了时间,拎着早点敲响她的房门、她不在他就等候,也从来没有跟她要过她公寓门上的钥匙......尽管那时候,其实他如果开口要,她一定会给;而他不要,她也就想不起来应该那么做。
应该是......在太多的点点滴滴中,忽略了他。就在他用这样一种最无声无息的方式,陪伴着她、陪伴着她成长的时候......也正是用这样一种最无声无息的方式,在漫漫流过的日月中,提醒着在那个时区里,有一个他恨到几乎忘了自己的女人......
屹湘握住亚宁的手腕,滚烫的手心,温暖着冰凉的腕表。
董亚宁托住她的手。他看到的,却是她那缠绕了数圈的表带。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他眼中仍然是若婴儿哭诉的嘴巴的伤......他僵直的站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他想让她马上离开这里,已经越来越不可能。
她像一贴温柔的膏药,就这样贴近他的身体。他知道接下去,自己的身体会从清凉到灼热,也许会在灼热中燃烧......直到化为灰烬。
他的手沉下去。
屹湘的睫毛抖着,细碎的汗珠落下来,滴进眼睛里。眼睛更痛。
她闭上眼睛,额头抵在他的背上——他心脏的位置。
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她的心猛然刺痛,就忍不住更用力的抱住他。明明刚刚已经觉得耗尽的力气,再一次的聚集起来。抱住他,却有种可怕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越用力、就觉得他越瘦弱越坚硬而且越来越轻薄......她紧紧的箍着他。
"董亚宁......我会把多多带好......给他我能给的最多的爱、最好的环境,还有我欠他的所有时光......爱他、宠他......尽我所能。像我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她说。
他说过,男孩子,不要宠。
可是她会宠。一定会。而且一定要。就算是把他宠上了天,都没关系。只嫌不够而已。
她永远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个人,无数的日子里,她梦想会有那样的机会,她能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只需走到隔壁房间去,推开、房门就能看到一个撅着圆圆的小屁股的婴儿......看他在酣睡中是抱着可爱的海豚还是咬着温柔的奶嘴——这对她来说曾以为会是永久的梦魇,也即将过去。她不会告诉他这个的。也不会告诉他,如果那个婴儿犯了错,把她气急了,她也会下狠手痛打他的......绝不告诉他。
他的背绷直了。
"......这不是弥补,我永远也弥补不了那些我欠他的......我只想,在我还能够做到的时候,把我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他......让他......能够好好的......长大,能够好好的......活着。活的精彩、漂亮、帅气,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往下走,会有多少的困难,我预测不出来,也计算不出来。这远远不是一场可能会身败名裂的官司、也远远不是尽力了就一定会获得成功的事情所能比较的。但是我看到多多,我知道我不怕身败名裂,也不怕任何失败,甚至也不怕忽然哪一天,我会死去,因为有他。因为,我不再逃避他的存在,我全心全意的,在过着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我是Vanessa,还是妈妈......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曾经面临的所有困难和我的选择——到那样一天,我期望那样一天,能从他那里得到的,不是一句我原谅,而是我理解——所以董亚宁,"她脸是湿的,他的背也是湿的,印在一起,落下一个清晰的印子。
暴雨落地弹起,烟雾弥漫,让人看不清其他。
董亚宁缓慢的回过身来。
她的手臂细长孱弱,却在这时有种让他难以挣脱的力量。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完成这个转身,来面对她。
水雾将两人笼罩,从头到脚的,他们都湿淋淋的,冷意在遍体乱窜,似乎身体渐渐有被冻僵的趋势,可同时也有什么在渐渐的爬升......屹湘知道,她的心在慢慢的向上爬。
"所以......董亚宁,"她用手形成的那把锁打开,勒的太紧了,有些变形的手仍然保持着那个样子,贴在他的腰间。她仰头看着他,说:"我理解。"
"理解什么?"他浓的如同浸了墨汁的眉,长长的扫向鬓边,涩着声音问她。理解什么?她理解什么,这个女人,对他,还能理解什么呢......他眼窝微陷,发红。
屹湘的手伸平,覆在他的背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使尽,她非常非常轻。
她看着他,宁愿他眉眼间似有笑意浸润——他鼻翼微微颤动,肯定已经有两天没剃须了,脸上胡茬有些重,衬的脸就更白,白的不见一丝血色......
"一切。"她说。
他在长久的、长久的注视她的眼睛之后,很轻、很轻的,在她的额角印了一个吻。
他说:"不用。"
他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凉的。
她闭了下眼。
"既然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既然有那么多需要你做的,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他看着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明白为什么她不惜说出这样的话,就连她珍爱的家人都在这一刻被她放置一旁。
她的气息齐着他的胸口,从棉衫的缝隙中钻进他体内。
暴雨如注中,静静的对峙中,她后退。
只消两步,已经退进了暴雨之中,瞬间,从头到脚便被浇了个透。雨水在她脸上形成道道沟壑,连睫毛都被淹没。冰冷冰冷的有着巨大重量的雨,将她的肩头压住,极沉。
董亚宁伸手拽她。
屹湘握住他的手。天井里的冷雨形成洪流和漩涡,淹没到脚踝处,冷的让人浑身打颤,她倔强的退着,拉着他的手,让他不得不跟着她后退的脚步......
董亚宁猛的将她抱起来,急速的趟过水流,一脚踹开、房门,将她丢下来。
他甩着脸上的水,抬手从晾衣绳上抽下一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同样甩在她脸上,看了一眼跟着他们进来的旺财,在不住的甩着自己被淋湿的毛发......头脑中滚过一波热浪,实在难以控制他压制了很久的火爆脾气了。
"你TMD是不是找死来的......"他回过身来,张口便骂。
屹湘翘起脚来,勾住了他的颈子......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 (十)
她的唇首先够到了他颈子。柔润的唇通了电一般,迅速的黏住他颈上的肌肤,血管里原本往统一方向而去的血流,忽然像被打乱了方向,开始横冲直闯起来......她用力的吻下去,唇齿微张,将他汗湿的肌肤含住,咬啮着,狠狠的......眼泪几乎是同时的夺眶而出。
董亚宁被这凶悍的亲吻弄的整个人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的将她抱起来,于是她真的像膏药似的,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让他在被粘紧的瞬间,只能负着她的重量......他是想要将她扯开的。扯开她丢在一边,可是这两具身躯之间就像是凭空生出了吸盘,空气被挤压出去,越来越紧的,结合在一起。他再要想退,已经没有了退路似的。
她的亲吻一路蜿蜒而上,终于紧紧的贴住他紧闭的唇。
沾满泪水的唇齿,倔强的想要开启他的。
董亚宁忍耐着,不想给她这个机会。而她溜滑而灼热的舌尖,顺着他唇的轮廓游走,意志坚定的,就想要攻破他的防线......他能觉察到,这简直是带着绝望的愤怒和力量,让他心底生骇。只觉得要控制、控制,却能控制住自己,控制不了她......渐渐的那微咸的味道,渗进了血腥味。疼痛一点点的散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在疼。额头上的汗涔涔的往外冒,跟她的汗水混在一起。皮肤下横冲直闯的血流和热力,跟她一样,也有自己的意志似的,给他强大的冲击沤。
董亚宁躲开屹湘的亲吻。
被她吻过的地方,烫的很。他需要冷静下来。
他用力的往外推她。
推不动。
她重重的喘息,在他耳边。一步一步的,逼的他跟她一道,踩着凌乱而华丽的舞步似的,没有优雅也没有节奏,就要他跟她一起,就在眼下,烧到同一个温度......他被挤到了门边,剧烈的晃动让门上的玻璃在不停的响,像遥远的铃声......他转了下身,身体伏在她身上,撑住了门框。
"别这样,湘湘。"他说。
她沉默着。面颊绯红。白皙的、潮润的皮肤,透出极其诱人的绯红色,一对更是眼睛亮的怕人。
他的呼吸在她的头顶,雨下的更大,他的呼吸声几乎被雨落的声音掩盖。
她咬着嘴唇。克制力已经很难压住唇上的颤抖。她抬手握住他的下巴......"董亚宁,"她声音很小很小,"暂时的,把那些忘掉......所有的。"她温柔的热烈的手,紧贴着他的下巴,手指在那道光滑的伤疤上移动着。
移动带来的说痒不痒,说痛不痛,却又有着说不出痒和痛的感觉,在他身体的别处,勾起热潮。
他别开脸,斜靠在门上。
她的手停下来。
身后的房门被她不知何时用脚尖勾开了,令他险些失去重心的同时眼前顿时一亮,白花花的一片......热潮在慢慢的淹没他。风雨毫不间断的落在窗上,暗暗的光将陈旧的向阳花投在簟子上,阴影中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在他身体里复活。
他重重的吸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些。可是周遭的空气只会比他体内的更具热度,他的身体是越来越热。
她在他身后,没有转身,手背回去,轻巧的卡上了锁。
当那锁里的弹簧发出细巧而微小的一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坚持的这个漫长的、长久的抵抗,轰的一下,塌出缺口,眼睁睁的看着肆虐的洪流在将缺口迅速的扩大......眼前薄薄的簟子,编织着绵延不断的卍字花纹的、清凉薄巧的、会给肌肤最舒适的抚慰的簟子,都是那么的熟悉。而窗帘上向阳花的阴影,让浅浅的棕色上,加了规则的褐色。
他扶住炕沿,簟子细腻的纹路贴着他的手。
她就站在他身后,他知道。
除了雨声,他应该听不到别的,可是他分明听到了裂帛的脆响......他的臂膀颤了一下。
已经湿透了的裙子,沉重而强韧,她弯下身,解开那个扣结,向上撕开。
裙子成了缚在身上的布片。
她从穿衣镜中看到自己,就像浸在水中的一片茶树叶子,湿润、直立、翠色夺人......她将这一片翠色褪下。
所有的束缚都可以在顷刻之间解除,她站立不动,等着他,等他回头看她。
在无数的日子里,只要她肯回头,就能看到他;而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她的身体、她的心,在这个时候,完全静了下来......
董亚宁转回了身。
她温柔的、沉静的、美好的身体和清亮的、坚定的、专注的目光,密密的网一般,将他网住,迅速收缩战线。
他一步向前,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非常的轻。
在他的手中,薄薄的腰肢,软而绵,似是随时会融化,会消失不见,就如同最近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悄悄的在他梦里这样倏忽之间出现,又静默的消失......让他惊醒,让他惆怅,让他,浑身都疼痛,也知道这疼痛无法消散,即便是她真正的出现在他面前,疼痛也只会加剧。正如眼下。
他握着她的腰肢。
他的手不会再长长,是的,他从20岁长高了最后一公分开始就没有再突破过185公分这个数字,那么就是她的腰肢比起上次被他握在身前,她也瘦了很多。
他低低的叹息。
她从来不是个安静的情人,从来不是。
她主动、火爆、***的让人随时失控,可是也知道偶尔该怎么样,以静制动。就比如眼下,她一动不动,等着他,在刚刚暴风雨般的交战之后,等着他,把主动权交给了他......头脑中有零星的火花在爆开似的,热度一点一点的增加,随着火花越来越密集的被引爆......身体像通过电流,一波一波的推进着,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心跳却仍然被控制在合适的节奏,这种不同步的痛苦,让他冷汗直冒。
他将她放在簟子上。
向阳花投下的阴影,移到她的身体上。
牙雕一样的身体上,错综复杂的伤疤,像碎掉而又被修补好的瓷器上那依旧面目狰狞的裂痕......可是柔润而又美丽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粉红的珍珠一样的她,纹丝不动的,却像是在蚌壳中滚动的灵珠,光芒耀的人睁不开眼......他于是闭了一下眼,终于心跳如雷。
他俯身,准确的,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一吻深切而霸道,不给她和自己留下一点气息似的......她也陷入一种缺氧的状态,几乎看到黑色的影子在迅速的笼罩过来。她拼命的吮着他的唇,喘息间,手在解开他棉衫的扣子。手抖的厉害,扣子解的极慢,一颗,又一颗,每一颗都像是一场攻坚战......当他们终于再一次的裸裎相对,她紧紧的抱着他的身子。将他抱住的一刻,用自己的温暖贴住他的冰冷,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发丝向下,落在簟子上。
他轻手轻脚的,将她翻转着压在身下,按着她的腿,亲吻她。
温柔有力,他的唇舌霸占着她的气息......好久,有好久,他就这么亲吻着她,一吻不到边,海一样的热潮在两人身上滚来滚去。
他的汗水滴下来,身上冷的发抖。
屹湘觉察到手下的他的身子,在不住的颤着,他的脸色苍白至极,她微微仰着下巴,等待他进入......他紧紧的抱着她,非常非常轻的,说:"对不起。"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她手下冰凉的身子,肌肉在微微的颤动着,告诉她,他是活的,也应该是热的......她抚摸着他的背,沿着他脊柱的线条,一点一点的,向下,她依旧仰着下巴,轻轻的咬着他的肩膀、颈子......在他耳下,停住了,慢慢的亲吻着,也非常非常轻的,说:"没关系。"
他的身子完全的覆住了她。被子一样几乎能将她完全包裹。
他挪了下身子,不让自己的重量给她负担,只一会儿,他坐了起来。
她躺在那里,看着他的背——线条如此优美的背,没有一丝赘肉,苍白,无力......她起身,将他抱住了。
"很难受吗?"她问。手下他的肌肤,不断的渗出水来。血色在不断的流失......她转了半个圈,手臂环住他的肩膀,不等他回答,她温柔的亲吻他,长久的而缠绵的吻着。
不带一点侵略性,甚至不带一点***的,也不要他回应的,温柔的吻他。
她柔腻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身子,让他渐渐的平静下来。
她的嘴唇离开他唇畔,静静的看着他,牵着他的手,缓缓的躺下来,扣着他的手,整张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她说:"就这样......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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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滴大家:
今天更新到这里。我们明天见。O(∩0∩)O~
PS.要更第二个的话会很晚,干脆放明天白天更,省得大家等晚了。
预告——明天更新的会是本章节最后一小节,加完结章节的第一小节。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十一)
她几乎感觉不到他。
尽管他们靠的是如此之近。
她眼中有泪意,可是她用力的忍着。泪意上升一点,她的脸就往他一肩窝更深处去点......终于,他手扶在她脸侧,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手指,终于在这长久的接触下,沾染了些点温度......她将脸埋很深,呼吸都很轻,可是她嘴唇,贴着的他的肩膀,仿佛嫁接在了那里,是新生出来的他的肢体......他眼眶酸胀,手指离开她的脸,想要起身,却被她拉住,重重的跌回去。后背贴在凉凉簟子上,细密的纹路若遍布钢针,他全身都刺痛。
她八爪鱼一样贴着他半边身子。
他终于不再试图离开,安稳的躺在那里。
他看得到自己的胸膛上,她优美的手臂、向阳花的阴影,随光线的逐渐暗去,模糊起来......他特别想抓住那影子,可是手并没动,只手指轻微的勾了勾,似乎已经勾到那些,却又迅速的放开了。
她的手臂向上移了几寸,离开了他心脏的位置,攀着他的肩头,依旧闭着眼睛,知道他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用他这半边的手臂;知道他轻轻的不知从哪儿扯来了被单,盖住她的身子......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定不曾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可是没关系,他在就好。她紧绷的身子渐渐的、一寸一分的松下去,终于觉得自己奔袭了整整一夜加一日,早已疲累至极,在大雨滂沱带来的阴暗逐渐加深、深到屋子半昏半暗之前,她已经先一步跌入了完全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屹湘终于醒来,身边空空的,而屋子里黑透了。雨还在下,只是风大概停了。雨滴不再重重的打在窗子上。她的手臂轻轻挪动着,手抚摸身旁凉凉簟子......险些以为刚刚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春梦。然而肯定不是,就算是她宁愿其实只是一场梦,此刻她是在自己家中的架子床里,伸手一揽,会是Allen圆滚滚的小屁股。
她摸到一叠干燥的棉布,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辨出这是衣服。她裹着被单坐起来,迅速的穿上这套衣服。不合身,穿上,人在衣服里晃里晃荡的。她从高高的炕沿上滑下来,酸软的腿脚在落地的一刻,竟准确的踩在一双柔软的拖鞋上。穿上鞋子,她开门出了房间。
仍然不见董亚宁。
没有电吧,四处都漆黑。全靠她的感觉来判断方位。
她走到门边,往平房的方向看去,有一团暖光,忽明忽暗......那暖光似乎是扑面而来,她脸上顿时一热。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拖着塑料拖鞋,沿着宽阔屋檐遮蔽出来的空间,走到平房门外——她的呼吸也许太过灼热,在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去的时候,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看到董亚宁坐在炉膛边的马扎上,拿了一支木棍,拨着炉膛内燃烧的木头。他的身影,被炉膛内的火光投射到背后的白墙上,随着他身体的晃动,那光影在明暗之间交替,暖暖的。他的身旁,旺财正在挠耳朵,连她出现在门外,旺财都没有反应......
屹湘的手碰到草珠帘子,惊动了亚宁,他回头一望,她已拨开帘子走进屋子去。
温暖到热的屋子里,比起潮湿的外面,很干燥。
她抹了下鼻尖冒出来的汗珠,闻到鲜甜的味道。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圆桌。
矮矮的小圆桌上,有三只大碗。一只碗里是蛤蜊,一只碗里是剥好的蛤蜊肉。中间一大堆蛤蜊壳,显然,他刚刚就是在儿剥蛤蜊肉的。
她也坐在小马扎上,看了一会儿,筷子勺子都不动,伸手就去抓那蛤蜊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背上挨了一下,她缩手,摸着被打痛了的手背,看着他在暖光中显得颜色极好脸,听他说:"自己剥"。
她抿了下唇,又揉揉手背,突然的,伸手抓了几颗蛤蜊肉,扔进嘴里。鲜甜的蛤蜊肉带着汤汁滑进嘴巴里,好吃极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饿。
董亚宁望着她,不声不响的起身,锅子里的水早就烧开了,他将台子上那一碗面疙瘩全都倒进锅里去。
屹湘吃着蛤蜊,看董亚宁慢吞吞、像放慢动作一般的终于做好了疙瘩汤,给她盛一碗,放在面前。
她嗅了嗅,迫不及待的拿着勺儿舀起来,送进嘴里,烫。
眼泪几乎立刻涌出来。
手却牢牢把着碗底,将那一口疙瘩汤吞下去。
董亚宁将一杯凉开水推到她手边,说:"这么一大碗都是你的,着什么急啊?"
她喝了口凉水,含着。
她有时候吃东西会很着急,被烫着的时候,他会念: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董亚宁拿着勺子,轻轻的对着吹气,好一会儿,才吃一口,不紧不慢的。
屹湘捧着碗,在默默的吃着,不时的看他一眼,他知道,但是不回看她。
屹湘发现,董亚宁很久不动一下他碗里的疙瘩汤,随着温度渐渐流失,那碗疙瘩汤在慢慢变稠......她转开脸,清下喉咙。
"四大爷说,雨小些,会有船来接们回去。"董亚宁放下了勺子。
"嗯。"屹湘答应着,她把董亚宁面前那碗疙瘩汤拿过来,分了小半碗在自己碗里,低头吃起来。
明明是从一个锅子里分出来的,她怎么觉得,他这一碗特别咸呢?让她喉咙不舒服......
董亚宁不道从哪儿搬出来一个木头烟匣子,放在面前,一板一眼的,撕了烟纸,把碎碎的烟丝包裹起来,卷好一支,放在那里,再继续卷下一支......等屹湘吃好了,洗好了碗,他已经将那烟卷整齐的码在匣子的一角。细长的指尖一点一点的,点着数目,过半晌,他拿起一支来,送到唇边。
屹湘正站在他身边,她的目光跟随他的手在移动,到这会儿,毫不犹豫的劈手夺了过来。
打火机在烟匣子里,她取了过来,点燃了烟。
他皱着眉,看她坐下来。
呛人的烟气蔓延开,她不住的咳着,咳到眼泪都出来了,不自觉的往下流,她抹了一下说:"......三月里,我在仙台......"呛的太厉害,她必须停下来缓口气,"地震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劫后余生,我那个念头就冒出来,死过好几回都没死成的我,大概能算作命大......等到我从重灾区往外撤离,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报平安,也想过,也许我就是以前老话说的,祸害留千载......老天怎也不收我,留着我,让爸妈牵挂,让哥哥惦记,也让......人难过的。不管怎么样,再有事情发生,他们还是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们......"
炉膛里的火并没有灭,燃烧着,有一支木头突然落了下来,尚在燃烧的木屑在落地的刹那红莹莹的散了一片,一只会儿,木屑由红转灰。
旺财忽的抬起头来,董亚宁拍拍它背,以示安抚。
他回身,将那块掉落在地的木头塞回炉膛,火光暗了片刻,忽的再次燃烧的旺起来。锅子里的水发出兹兹的细响......炉膛里不断传出哔哔剥剥声响。
董亚宁擦了下手上蹭到的木灰说:"有人来了。"
屹湘怔了怔。
片刻,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门上的铜环被叩响,她的心急跳。见董亚宁站起来,她下意识的拽住了他的手。
董亚宁说:"是四大爷。"他等着屹湘松手,才抬脚往外走。
屹湘站在门边,看他从容不迫的踩着雨水趟过天井走到门楼下,去开了大门,门外进来的,果然是董大叔。腿边有热乎气,她几乎不用弯身,垂下手来,摸摸那颗大头。她仍是望着那边——董大叔不知道和董亚宁说到了什么,董亚宁点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雨夜,他们那处被应急灯照亮的位置特别的清晰。只是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早已背过脸去——她转回身来。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也没听到大门合拢的声响。
她蹲下来,摸着旺财颈下厚而长的绒毛,被湿气打的,绒毛都些蜷曲了,这让雄狮般的獒犬,都显得窘迫起来。
她低声问:"你也很难受吧?"
手臂圈了旺财一下,昏暗中旺财的眼睛倒是很亮......
董亚宁望着蹲在地上,看上去比旺财都要小的她那团身影,脚步停了停,又立即迈步进来,说:"收拾下东西,马上走。"
她没动,仿佛没听到。
" 湘湘?"他叫了她一声,"船在等我们。"
她拍拍旺财头,站起来,说:"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 (十二)
她看看自己,上上下下,除了内衣,再没一样是自己的......看看他,他也是一样的。
如同穿越了时间隧道,曾经,他们这么一副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打扮,却都呈现过最表里如一的自己。过了这么久,眼下的他们,却想要展示给对方看的,最表里不一的自己......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找不到皮筋儿,她胡乱的抿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头发自始至终都湿乎乎的,没有平日里那灵动秀美的样子了。
"走吧。"她说。没什么好收拾的。随身带过来的,大概有一样东西是手机,也早不知道丢在了哪儿。她并不在意。
低着头,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被他拉了一下。
"等等。"他说。
她站下。草珠帘晃动着,蹭着她的胳膊、小腿。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她有些湿乎乎的头发抄在手里,细心的将一缕一缕的散发都收在大手中。他手里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皮筋儿,摆弄着她的头发,替她将头发绑成一个马尾辫。动作很笨拙。这是他做不惯的。就像他笨拙的做那一碗疙瘩汤......他左右看了看,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究竟怎么样,也靠着感觉,替她分了刘海。
屹湘站着,直到他将手抄进口袋里,直到草珠帘子都停止了摆动,她都没有动。
是他先转身离开。
旺财从门槛里跳出来,跟上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这一人一狗,撑着一把巨大的伞的董亚宁,将半边伞分给他的狗......头皮真紧。他总是下手没数儿,弄的她很疼。她就会抱怨,也许抓散了头发逼着他重新梳,结果,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也仍然是惨不忍睹的......她甩了甩头。
就让它疼吧......
董亚宁听到背后有密集的雨点落在伞布上的声响,知道屹湘追了上来。他低头看看款步移动紧随身边的旺财,并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
雨夜泥泞,这段路并不好走。
董大叔将应急灯照亮了前方,他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直到上船、直到船起航,没有人说话。
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望着这刚刚经历了风暴的海,从不同的方向。
夜色中,曾经汹涌澎湃的海面添了些许平静,远处有汽笛声,是航船在试探,此起彼伏。
雨在船行至中途的时候停了。风吹着甲板上残留的雨水,在夜航的灯光下,留下斑驳的印记。
屹湘看看坐在她对面的董亚宁。
他闭着眼睛,一手缓缓的抚摸着旺财的后背,一手放在膝上。旺财也许是晕船,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他倒恰恰相反,比起在海岛上他那有些萎靡颓废的模样,这会儿竟格外的有精神。
马达声隆隆作响,震的人鼓膜发疼。
远远的看到码头,照明灯将码头内泊着的船照亮,隐隐约约的,能看到码头上的人影,三三两两站在一处,大约是听到马达声,回过头来看向这边......屹湘藏在裤袋里的手握紧。
董亚宁在这个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片刻,他从身边拿起那拇指粗细的皮绳,扣在了旺财的背带上,摸摸它的头。
船速慢下来,进入码头,靠近泊位,终于停稳。马达声戛然而止,鼓膜还在嗡嗡作响。
屹湘伸过手去,对着董亚宁。
他站起来,没有理会她的手,而是将她轻轻的拥进怀里来。
船慢悠悠的随着海水的韵律轻晃着,摇篮似的......
"保重。"董亚宁在屹湘的发顶轻吻。
她点头。鼻尖蹭着他的胸口,不再看他,转身出舱。
船舱门打开的一瞬,海面上微凉的风冲进来,她略站了站,看着码头上那些人。标杆一样,矗立不动,却无时不有一种肃杀之气。凉风吹在面上,她冷静的抑制住想要立即转身回去的冲动,立即的迈步出去。
董大叔站在甲板上收着绳索,她经过他身边,微笑着说:"谢谢您。"没有停留,踩着那块轻巧却稳妥的木板,她上了岸。
"郗小/姐?"看起来是专门在等着她的几个人,站在最靠近这艘船的位置,待她站稳,其中一个干练的男子微笑着问她。
屹湘打量了他一下,点头说:"我是。"这人神情中的敦厚,让他迥异其他。
"您好,我是陈北。佟先生让我在这儿等您,送您去机场。"陈北说。面前的郗屹湘,大名鼎鼎的她,一身棉衫短裤,穿着拖鞋,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但奇怪的是,当她面容整肃,略带微笑,所有的狼狈都转瞬消失。
"谢谢。"屹湘说。
"叶先生让我转告您,请您先走,他会在机场跟您会合。"陈北又说。
"好。"屹湘再点头。
"车子在等了。请。"陈北请屹湘走在前面,自己随后。
身后的随员提醒了一句,陈北回头看了看码头上其他人,还有刚刚靠岸的那艘船——静止了似的,并没有见董亚宁出舱——他摆手,加快脚步,跟上前面郗屹湘越走越快的步子,身后传来狗叫声,郗屹湘的脚步就更快了,随着海风传过来的狗叫声追身似的,明明他们越走越远,叫声却越来越响......
旺财在发现外面那些衣着整齐的便衣的时候,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它突然的从船舱里扑出来,疯狂的叫起来。
原本就有些发红的眼睛,在狂叫中红的吓人。
董亚宁扯着旺财背上的皮绳,在它骇人的叫声中,从容的站定。
"嘘。"他发令。
旺财又大叫了两声,才不情愿的收声,但仍保持着随时可攻击的姿势。
董亚宁看看它。这家伙的气力全使出来,可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只是还好它还听话。
他往岸上看看,远处有一个高高的人影,在接近这里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们让他过来了......他笑了,待到那高高的人影踏上甲板,他说:"救星。"
叶崇磬瞪了他一眼,弯身对着旺财摇了摇头,说:"叫那么大声儿,攒了一年的指标今天都用光了。"他说着,摸摸旺财的头。旺财罕见的并不配合跟他互动,梗着脖子,歪着头看向他身后,攻击的姿势更明显了。叶崇磬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董亚宁,"我原来指望能安安稳稳的带走它呢。"
董亚宁把皮绳递给叶崇磬,笑笑。
他背转身,将那塑封的针管取出来,处理了下针管中的气体,回身蹲下来,点着旺财的大鼻子,那鼻尖儿湿湿的。他看了它一会儿,说:"等下乖乖的跟叶伯伯走,听到没?"他说着把针头刺进旺财身上,迅速的推进。旺财乖乖的被他打了这一针,茫然的看着他。董亚宁捧着旺财的大头,它热乎乎的大舌头突然对着他脸上舔了好几下,呱唧呱唧的,他脸上顿时满是口水。
董亚宁大笑起来,一边抹着脸,一边揉着旺财的头骂它"狗东西"......然后,他看着它,慢慢的倒下去......药效十分的强劲,整个过程十分的短暂,旺财在闭上眼睛之前,仍然是盯着他的,似乎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董亚宁缓缓的摸着旺财的毛,站起来。
"交给你了。"他微笑着对叶崇磬说。
转身下船,他抬手跟等在前面的便衣们打了个招呼。
叶崇磬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背。
这一下疼的他眼前发黑,差点身子一斜要栽进海里去。还好他够镇定,笑嘻嘻的,稳稳的迈过去。
"毛政委,又见面了。"董亚宁站下,挠了挠头顶。站在他面前的这些人里,他能马上认出来的,就只有毛晓琨了。毛晓琨扶了下金丝眼镜。蒙了一层水雾的镜片后的眼睛,露出清冷而锐利的光。这回倒是他先伸出手来,要跟董亚宁握手。董亚宁虽有点儿意外,倒也安之若素,微笑着说:"给您添麻烦了,这么大老远还亲自来。让这边人把我办了就行了嘛。"
毛晓琨摊了下手,半真半假的说:"我也不想这样。谁让上头重视你。"
董亚宁说:"懂。该怎么着怎么着。"
毛晓琨松开手,看了董亚宁双手一并,只说:"我让人开车过来。"他对身边的同事眼神示意。那位便衣马上转身走开两步,打电话去了。
车子开进码头之前,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说话。
董亚宁上了车,毛晓琨坐在他身边。
一排车子徐徐的开出码头。
"有烟吗?"董亚宁在毛晓琨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的时候,问道。他白皙的面颊上,已经没有了刚刚上车前的好颜色,代之以密密的汗。棉T恤的圆领,已经被浸湿了。车子里空调风很凉了,他汗出如浆。握住矿泉水瓶的手在抖。
毛晓琨发觉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他微笑着,说:"没什么。烟瘾犯了。"
他不想说。不想说身体里那奇怪的东西,长在了哪儿、又扩到了哪儿,没有那力气。纵有力气也不想对不相干的人解释。
疼,就忍。直到忍不住为止。
他看着窗外,夜色中,海、岸、海中岛、岸上家,都在迅速向后退去,离他,是越来越远了...... ......
屹湘坐在机舱里,望着舷窗外的机场。
已近午夜,起起落落的飞机架次间隔开始拉长。而每一架起飞的飞机,发出的各种噪音,都带给她的心脏巨大的冲击。
空乘过来问过她两次。第一次问她要不要换衣服,说有给她准备好的衣服,她说不用,我穿这样就好。她并不觉得自己这副打扮有什么不妥,也许在这豪华私人飞机的机舱里,满身的海味太不匹配。第二次问她需要点儿什么喝的或者吃的。她也说不用,我不渴也不饿。两次她都省略了"谢谢",最后一次还加了一句:"让我自己呆一会儿,拜托。"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憔悴而虚弱,脸色绯红,嘴唇发紫。也不知道别人隔了老远就能看出来她情绪不稳定,身上的温度很高,应该是在发烧的。她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么一段时间,离开她刚刚的经历......她转了下座椅,正对着舷窗。
一架正在徐徐驶出停机位,往跑道方向驶去。在接近跑道起点处,却又停住,已经停了有好一会儿。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远而模糊,没有脚步声,却有一股雨气近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机舱里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雨声。
隔着桌子的另一边,叶崇磬坐下来。
屹湘仍盯着舷窗,看到那架飞机仍没有起飞的迹象,她转了下脸。
叶崇磬点了点头。
叶崇磬身边是安静的有些呆滞的旺财。
"还有多久,你知道吗?"她终究是问出来。指尖开始麻痹,通往心脏的位置,一路麻痹下去。
长久的沉默。
跑道边出现了一辆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她看到,那一闪一闪的蓝幽幽的光,让麻痹感在加重。
"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可能缺少很多东西,但绝不缺少勇气。"叶崇磬说。
屹湘将遮阳板拉下来,外面的风雨交加被遮住了。
她不想看到救护车,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叶崇磬解开了旺财的绳索。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人帮忙把它送上来。它却软塌塌地趴在地毯上。他喂给它水。等下在起飞前还要把它送进笼子里固定住。
屹湘离开了她的座位,坐到旺财的身旁。
她摸着旺财的头,低头,蹭了它一下。
它柔软的毛扫到她的眼睛,她立即眨眼,眨的泪水涌出来。她急忙擦掉。
叶崇磬看着她,明明哽咽,却微笑着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得赶上明天早上的航班。"
【第二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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