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一)
郗屹湘并没有想到,时隔三个多月后回到纽约,竟是为了VincentWestwood的葬礼。而直到她亲眼看到Vincent的棺材被放进墓穴中,才终于相信,Vincent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Vincent关于他的身后事有着十分详尽的安排,由他的律师交代给指定执行人汪陶生。他甚至连葬礼都邀请哪些人,都列好了名单。汪陶生对屹湘说的时候,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嘱咐,念悼词的必须是你。"汪陶生对她说。
即便没有他这特别的嘱托,屹湘想,她也一定会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茆。
但当她真的在众人面前站立着,那红白玫瑰的香气将她萦绕,而她看着自己花了几十个小时写好的悼词,好久好久,纸上的英文字母只是在不停的跳怂,她却没有办法把跳怂的词句变成话语,对着Vincent"生前"至交说出来......
这悼词是她在飞机上便开始写的。写了撕掉,写了撕掉,将一本笔记本撕的只剩下了封皮,仍没有写出完整的字句来。
Laura派Joanna到机场接她,原本是要将她接到公司安排的住处。她却说自己在纽约有落脚处——当她站在大门口,按响门铃,熟悉的声音,让她觉得恍如隔世。陈太已经在等她,将她接进屋中。
她房间里的摆设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那未完成的画,没有来得及清洗的颜料盒中,干涸的只留下表面龟裂的颜料。
陈太似是知道她回来是为什么,贴心的让她独处,并不打扰她。
长途飞行之后,她毫无睡意,也没有多少疲惫感蚊。
将房间里的杂物一一收拾好。在清洗颜料盒的时候,弄的洗手池四处都是颜料,各种各样的色彩混合到最后,总会呈现出灰蒙蒙的紫色来......有几滴水崩到眼睛里,她擦拭着,脸上便有了一点两点灰蒙蒙。
后来她便站在衣橱前搜寻着合适的衣服。
出席葬礼的,黑色的,她一一挑拣出来,坐在一堆黑色衣裙当中,发呆。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衣橱中竟然有这么多的黑色调衣物。
选了很久,也没有选出要穿哪一件去葬礼。有一件专门参加葬礼的小礼服,还被Vincent批评过,说那是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早餐中穿红了的Channel裙装,赫本穿上像贵女、她穿上就像女仆......她捧着那条裙子对着镜子开始笑,笑的两行清泪滚落,直到陈太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叫她下去吃饭。
她走下去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邬家本坐在餐桌边,见到她,站起来,周到的替她拉开座椅,未语先笑,笑容淡而温和,说:"不知道你回来了。"
"他是过来拿东西。最近养成了个好习惯,想送人什么礼物,来我这里挑选。"陈太看看她,说。似乎是想要解释什么,又想要让气氛轻松些,只因看到她发红的眼睛。
她点头。她看着桌子上虽然简单却精致的食物,虽然毫无胃口,仍拿起筷子来。
一餐饭吃的颇为沉闷。邬家本似乎很忙,中间出去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时总是道歉。她并不在意,陈太却皱着眉。于是家本便将手机关掉了。只是饭桌上便更加的沉闷。
"明天是Vincent的葬礼?"邬家本给她端了咖啡来。她站在后院的廊下。月光如水,天空澄净,她总喜欢开玩笑的唱"Starrystarrynight"给Vincent听——彼时总能让Vincent一笑,此时,斯人已逝。比生命更长久的,竟然这么多......
她隔了好久才说"是的。明天。"
邬家本默然。
"明天。"她仰头看着天空,"谢谢。"
邬家本出了神似的看着她。
她说:"谢谢你的咖啡。"虽然,她并没有喝那杯咖啡。
是那个意大利裔美国人、从贫民窟的裁缝家里走出来的帮派少年、天才的艺术家Vincent最爱的美式咖啡。
她不能喝。因为已经够难过。
邬家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有点儿无措的沉默着。
她并不想让他尴尬,于是说起小时候妈妈给她讲过的传说。那时候外婆去世,她头一次面对生死,不停的问外婆离去哪里,妈妈就说外婆离开人世了,但是妈妈说:这世上少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了一颗星星——当你想外婆的时候,就抬头看星星,那最亮的一颗,就是你最亲爱的外婆......她说我始终相信这个说法。
她说那么Vincent,是变成了很特别的星星。
"Vincent......我没想到他会自杀。"邬家本说。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在天上,他会更自由。而且,他可以休息了。"
Vincent最后跟她说的话,就说,他会睡很久。松口气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他厌倦了被无休止的挖掘、打扰、猜测......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折磨的事情,他终于可以摆脱。也终于不用再承担各种病痛。
"当年阮玲玉自杀的时候,留下四个字,人言可畏。"她说。院中自动洒水器开启,草坪上空雾气蒙蒙,墨菲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出来,蜷在她脚边,她弯身将墨菲抱起来。柔软而温暖的一团,在怀里抱着,她几近自言自语的说:"我曾以为,在美国、在这个圈子里、在Vincent身上、在这个时代和环境当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依旧是发生了。"
"如果你是他?"邬家本伸手过来,摸了下墨菲的头。墨菲原本很舒服的靠着她,却对着家本呲牙。
"我不是他。"她说,"这世上能拉住我的人太多了。"
她低头,对邬家本说句抱歉,抱着墨菲回了屋子里。
站在门内却有好久动都动不了。
这世上能拉住她的人太多了......也许对Vincent来说,她也是一个能拉住他的人,可她没有能够再拉他一下,甚至都无暇考虑他话中更深的含义......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二)
"可是我竟然没有拉他一下......"屹湘终于说。
她的确是要遵照Vincent生前意愿,站在众人面前为他的离去讲几句话的。可她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堆砌华丽的辞藻,统统配不上Vincent。配的上Vincent的,是她发自内心的,哪怕是后悔和愧疚的言语。她说:"几年前,我们约定,要给对方写悼词。我说,我不能想象,Vincent这样的人,在他的葬礼上,是我在给他致辞......现在,我仍然不能想象......我最后想对他说的是:谢谢。还有:对不起。"
屹湘将手中的两张纸片认真折起,放在她的手袋中,说:"谢谢大家今天来到这里。他是我们共同的、仅有的、失去了的也是永远的,VincentWestwood。"
她的目光落在来宾的最前排——汪瓷生姐妹三人并排坐在一起,隔着深色的镜片,她看不清楚她们的目光。但从她们偶尔按在腮上的手帕,她至少在此刻,觉得自己悲伤的并不孤单。虽然,她极力克制着,不哭。在追思会上没有,在墓穴前、看着Vincent生前最爱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一支一支的落在他华丽的棺木上的时候没有,在牧师诵读经文的时候也没有,送葬的人渐渐离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仍然没有。
她看着Vincent雕刻的花纹繁复的墓碑,墓志铭上没有一个字,却印着他赖以成名的设计的草图茆。
她蹲下去,抚摸着那草图。
"他多用了一点点时间,来走完最后这段路。"有人站到她背后。
她没有听到脚步声蚊。
这声音的主人,原本有一副极其独特的嗓音。
她说:"他还精心的设计了墓碑的图案。哪儿有人这样的......"
"他就是这样的。"Nick也蹲下来。
屹湘转头去看他,"Nick。"她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Nick苍白的脸上,一对眼睛布满血丝。
"我没关系。"Nick反而来安慰屹湘。
他默默的将屹湘拉了起来,与她一同离开。
屹湘回头,再看一眼墓碑上的Vincent。
Nick说:"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他只是不想自己走的狼狈不堪。对他那么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在自己漂亮的时候离去,是最起码的尊严。只可惜......"
"可惜什么?"屹湘看着Nick,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是愤怒的。
"Vanessa,你是Vincent信任的朋友。"Nick站定,"也是我们信任的朋友。Vincent去伦敦见过我,你是知道的......他曾经对我说过,你鼓励过他的。"
"Nick,对我你可以不需要那么多铺垫,讲重点。"屹湘与Nick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细雨飘落,他们却暂时风雨无虞。她看着Nick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犀利。
"关于Vincent的一些绝密消息,是怎么被记者得知的?"Nick问。
屹湘看着Nick湖蓝色的眸子。
Vincent的新闻,当然指的是被称为"丑闻"的那些,曝光的时候,她也深受其害。她当时并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她考虑更多的,却是Vincent所受到的舆、论压力。能替他分担一点都好。
"Vincent十几年来遮遮掩掩,只是想在伊莎贝尔成年之前,能够为她维护一个成功的、正面的父亲形象。但是连这点,他都没有能够做到。"Nick说。湖蓝色的眼睛被红丝蒙住。
屹湘心中浮浮沉沉。
伊莎贝尔,Vincent的非婚生女。为了让伊莎贝尔生活的健康,Vincent费力周全。被养父母保护的很好的伊莎贝尔,也一直视Vincent为朋友般的亲生父亲。Vincent曾经骄傲的说到伊莎贝尔的绘画天赋,还有对他的崇拜和喜爱......伊莎贝尔是狂傲不羁、光芒四射的Vincent心头的珍宝。他愿意为这珍宝付出。
她的心在浮沉间开始钝钝的疼痛。
"早知如此,我怎么会让他引火上身。"Nick眼红的更厉害,"也许并不是谁有意陷害,而是我,让记者过多的注意到他的。"
"Nick,不是的。"一些零星的念头在不停的闪过,屹湘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理出头绪,但不是的,她直觉的反对Nick这么想。她说:"Nick,Vincent自己就是个超级巨星,他的引人注目程度不下于你。"
"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受到的关注和威胁会少很多。"Nick说,"我与Bernie说了,会退出BingBand。"
"Nick!"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你还会......"
"不会了。"Nick低了头,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塞到屹湘手上,说:"Bernie要我把这张重新签的带给你......Vanessa,你对于我们的意义,远远不是一笔钱能表达的。Vincent说,你要从LW离职,他希望你能回公司。我们想,正如我们当初的梦想,是你给了最大的支持,如果你有新的计划,这笔钱,也许能祝你一臂之力。"
屹湘拿着这个信封。
"Nick,休息一段时间。现在你太难过,并不理智。"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Vanessa,"Nick看着屹湘,说,"Vincent的事情我就先拜托你。"
"我答应你。"屹湘说。
Nick默默点头,给了她一个拥抱。
Nick身上还是Guilty的味道,催的屹湘眼中含泪。
她记得自己当着人说Nick总是在使用这款香水,也就是因为这个,让Vincent留了心。Vincent说,也许到了他的年纪,能再爱上一个人,是上帝额外的恩赐......当然上帝是不愿意祝福他们的。但不被祝福的他们,也有爱的权利。
屹湘忍着泪将Nick送走,说Nick我们改日再见。她自己在教堂外站了很久,才回身,走向一直等待在那里的一辆灰色的轿车。见她过来,车上的司机先下来。屹湘看着司机灰色的制服,点点头,车门开了,她略微弯身,对着车上正在等着她的汪瓷生叫道:"夫人。"
汪瓷生请她上车,说:"我送你回住处。"
屹湘上车之后说:"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就好。"
汪瓷生却没有答应她,而是摘下眼镜来,看着屹湘。屹湘也看着她,没等汪瓷生开口,她先问:"您身体还好吗?"
汪瓷生点点头,说:"我好。你父母亲都好吗?姑姑呢?"
屹湘虽然说的客气,却听得出是在关心她。这让她觉得安慰。
"他们......都好。"屹湘回答,"只是姑姑在北京动了手术。我启程回来的时候,刚刚脱离危险期,需要休养一阵子。Vincent的葬礼结束,我想尽快赶回去。我放心不下那边。"屹湘说。
汪瓷生愣了一会儿,详细的询问着邱亚拉的病情。
"您别担心。手术很顺利。"屹湘轻声的解释。汪瓷生的关心和紧张,大约是爱屋及乌,却让她由衷的有些温暖感觉。"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屹湘问。
汪瓷生点点头,说:"陶生和筠生要我来和你沟通下。我说她们两个必然是把利害都同你分析过了,且你也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这个决定,原本是不想来跟你提的。Vincent去世,你非常难过,现在和你说这些,不太合适。不过如果不借此机会当面告诉你,再见你恐怕很难,这是其一;其二,以你的性子,日后总会知道,恐怕是要不舒服的。与其瞒着你,不如开诚布公。"
司机这时候问汪瓷生,前面就是地铁站了,要不要停车。
汪瓷生看了屹湘一眼,说:"不。"
屹湘没反对,她直觉汪瓷生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谈。
汪瓷生从身边拿了一个文件袋给她。
屹湘接过来,里面是一叠文件,还有一个U盘。她抽出文件来,露出文头,只扫了一眼,心头便一跳,忙抬眼看汪瓷生。
汪瓷生目光温和柔婉如昔,一丝儿异样没有,说:"资料你拿回去看一看。如果看完了,你仍然决定再不管公司的事情,我负责说服陶生和筠生。"
屹湘将文件袋封好,放进背包中,说:"我明白。资料我会仔细研究。"
"公事暂时说到这里。"汪瓷生转头看了看车窗外,对司机说:"在前面停一下。"
屹湘发现,车子已经到了她居住的街区,转过一个弯便是陈太的老屋子。
"谢谢。"她说,
"等等。公事说完了就说点儿私事,虽然你未必愿意我知道,也未必愿意和我说,不过,上次咱们见面之后,因为我的保镖暗中跟着你,被董亚宁先生警告,并且让他们转告我,不要伤害你——我想,这件事我该告诉你。"汪瓷生说着,看看屹湘的面色。
第二十五章雕栏画梁的崩塌(三)
屹湘虽然觉得,汪瓷生对她提到董亚宁,令她意外。但是董亚宁竟然曾经背着她这么做......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汪瓷生。
汪瓷生观察着屹湘的反应,缓缓点头,道:"当时他的行为令我非常惊讶。筠生跟他私交很好,对他的了解也不算浅,通过她,也通过其他的渠道,我知道了些董亚宁和他那个家庭的很多事情。至于董亚宁这个人,我也跟你母亲有过沟通。他也算跟我交过手。别的姑且不提,以商场上的作风而言,用雷厉风行形容他恰如其分,当然脾气很坏,这是缺点。有件事倒也让我对他有些好印象——听说他手上曾经有一个援建项目工程质量不够过关,他果断的炸掉重建。"
屹湘默然不语。
在这样一个时候,她想不出自己要对汪瓷生说什么。
"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平静些,我们再谈。照你的心意去做。"汪瓷生觉得目前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于是嘱咐了屹湘几句好好休息云云,便送她下了车。汪瓷生说:"去吧。茆"
屹湘明白这是汪瓷生考虑到她仍居住在陈太处,提早的将她放下来。汪瓷生未必是怕见陈太,只是体谅她而已。她疾步离开,走了长长一段路之后,回头看去,发现汪瓷生也下了车,站在车边,仍在看着她。见她回头,汪瓷生轻轻挥了下手。
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身影显得越发娇小单弱。
屹湘在街口转了弯。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站定了。望着这静静的院落,屋子里开了灯,从这里看过去,透过纱帘,能看到陈太正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老太太在寂寞的打发着时间。
听到身后的刹车声,她回了下头。
邬家本从他黑色的车子里出来,身上也是从内到外的黑,看见屹湘,便问:"怎么在雨里站着?没带钥匙吗?蚊"
屹湘摇了下头,按门铃。
邬家本站在她身边。两人谁都没打伞,雨雾蒙蒙的,沾湿了他们的头发眉眼,和身上的衣服。
屹湘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色礼服,因为在墓地呆的长久,裙摆粘了草叶泥土。和家本裤脚鞋底上一样,都是红褐色的。
"你去过Vincent的葬礼?"走在院子里,屹湘问。
"嗯。我昨天和你提起过。Vincent与我毕业于同一所设计学院,先后师从大匠普约琴科,都拿过普约琴科特别奖学金。从经历上算,我们是同门。从入行前后算,我们是前后辈。再说,他毕竟是我尊敬的设计大师。当代称得上大师的,没有几位,Vincent算其中之一。"邬家本看着屹湘那难看的脸色,又说:"其实这些我昨天都和你提过。你是太累了。"
屹湘点头。
是累了。也确实没有留意到出席葬礼的都是哪些人。
"你与Vincent这么熟识,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她说。看看家本,脸色也够阴郁的。也许是天起的原因,也许是刚刚参加完葬礼回来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
家本沉默片刻,直视着屹湘的眼睛,说:"咱们俩,何尝有过多些机会,安静的聊聊私事。"
屹湘想,是的,并没有。
还有些"私事",是通过陈太那样激烈的讲述得来的。
邬家本这样站在她面前,倒让她忽然觉得面目模糊而遥远起来......这个人,她认识,但绝称不上了解。或者,她有没有必要去了解?
邬家本似乎看出她眼里心中的念头,平静的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跟Vincent平时来往并不多。不过Vincent一定和你说过,51Woo会成为LW强劲的对手。而我,也会超越他。"邬家本说,站在门前廊灯下,他白皙的面孔、银丝边眼镜都在发着光。
有些刺目。
屹湘眯了下眼睛,眉轻轻一蹙,说:"的确说过。"
"言过其实了些。我一直把这评价当成是鼓励。"邬家本轻声说。
"并没有言过其实。Vincent毒舌的时候多,肯夸奖人一句,总像是皇上施恩。但看人是非常准的。他说你可以,就一定可以。"屹湘说。
Vincent......他走了,还有谁来对她毒舌?
"其实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是另外一个版本。"邬家本抱着手臂。
屹湘看着他这个小动作,漫应着:"哦?"
"当时在DG的酒会上,Vincent有些醉了。他说51Woo也许会超越LW,但LW有Vanessa,那就迟早有一天,会反超51Woo。还说,LW有Vanessa,可保至少20年霸主地位......Vanessa,你知道20年霸主地位这话说出来,在时尚界是怎么样的一种狂言和野心吧?"
屹湘听到这里,居然笑出来,她说:"这个Vincent......开玩笑不是这么开的。"笑着,擦了下眼角。
"那时候的确被绝大多数人当成了笑话,因为没人知道什么Vanessa。"邬家本说。
屹湘笑着摇头,说:"进去吧,笑话好冷,外面更冷。"她说着,就打了个寒战。有点夸张,也开玩笑似的,但她知道,这也是此时她最正常的反应。
陈太来开了门,见他们俩站在外面说话,忙让他们进门。
"外面下着雨,做什么站在那里聊天呢?"陈太打开门,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具是一身黑衣,脸上又都有着萧瑟的表情。
邬家本对姨母微笑下,说:"又不冷。最近总是下雨。"
"是啊,总是下雨。"陈太看着沉默的进门换鞋的屹湘,问:"你们都来杯咖啡吗?我刚煮好了咖啡。算着时间你们该回来了。"
"好的,弄一点,谢谢。"邬家本说。
屹湘坐到门厅的台阶上。
她提了换下来的皮鞋,放到鞋架上的时候,转眼看到那只大花瓶——当做伞捅的大花瓶里,几把用旧的黑绸雨伞斜插在里面——她抽了一把出来,抖了抖,刚握住伞柄,就听在她身后的邬家本阻止她:"别撑开!
这一声喊的很高,她回头。
第二十五章雕栏画梁的崩塌(四)
邬家本也许是因为自己这厉声一叫有些失态了,显得尴尬,拿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说:"屋子里撑伞,不吉利的。"
陈太从厨房里端了咖啡出来,正巧听到,便说:"家本,你还迷信这个哪。"
屹湘把伞放回去,站起来,跟着陈太到客厅坐下。
身上一股重重的潮气,她把外衣脱了。
"真不知道你还记得这个忌讳。"陈太说茆。
家本拿了杯咖啡,说:"习惯了。"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咖啡,过了一会儿,"阿姨,您也总是把咖啡煮到烫口。"
"我也习惯了。"陈太说。
屹湘静默着,听着这姨甥俩的对话......咖啡在烫口的温度其实很难喝。她第一次喝到陈太煮的咖啡,就觉得不怎么好。总是要停一会儿再入口。她从未提出过异议,那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习惯,是陈太为了纪念过世的陈先生。总有些东西,是活着的人,为纪念往生的那些人而保留的蚊。
邬家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在屋子里撑伞,被妈妈打了一巴掌。"
陈太和屹湘看向他。
他舒了口气,把咖啡喝光,说:"那天我以为自己半边耳朵要聋掉。还好没有。不过就算聋了也没关系,眼睛好,能分辨色彩就好了。"
"家本......"陈太皱眉,看看他,又看看屹湘——屹湘低了头喝咖啡。
邬家本看看表,"我约了人,到时间了。先走。"
"不是说可以吃完晚饭再走?"陈太说着站起来,拿了一个包好的礼品盒给家本,"这是你要的东西,拿好了。"
邬家本穿好外衣,接过来礼品盒,掂了掂,贴面吻了下陈太,又转头对屹湘说:"改天一起吃饭。"
他的目光在屹湘脸上停了片刻,没等屹湘回答,便转身走了。
屹湘跟陈太并立在落地窗前,看着邬家本出门、上车......上车之前特意回过头来,往她们所站的方向望了一眼,才上车离去。
"我这次回来的匆忙,应该给您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拿。下次吧。"屹湘尝了口咖啡。苦涩的,香酣的,到了她喜欢的温度和程度。
"我等着。"陈太坐下来。家本一走,屋子里显得空旷许多。只有睡觉的墨菲打着呼噜。
屹湘仍对着外面,说:"金阿姨,租约到期之后,我就不续租了。"
陈太"嗯"了一声,拿着奶壶,示意屹湘要不要添,似乎对屹湘提出的事情一点都不意外。屹湘摇了下头,说:"够了。"
"你有什么打算?"陈太靠着沙发的高背,转头看着屹湘,问道。
"我么?"屹湘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光,停了一会儿,说:"还没有决定。不过,肯定是要去做那些必须由我做的事。"
陈太缓缓的点头,说:"是啊,必须做的事情。"
"会常回来看你的。"屹湘说。她掂着手里的空杯子。薄薄的杯壁,近乎透明,煞是好看。她忍不住称赞,说:"真美。"
"是家本画的草图,托名师制作的。家本呀,起先他是想成为瓷器设计师的。"陈太也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送给我一个他亲手捏制的陶杯。我一直舍不得用。总小心的收拾着,可有一天,拿出来赏玩,那时候墨菲还小,活泼好动,只是我一起身的功夫儿,便被它撞到地上,碎成两半。把我心疼坏了。家本安慰我说,以后再给我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这一说,又好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哪儿有那个时间再捏陶土?能抽空画幅草图就很不错了。都是墨菲惹的祸......"
屹湘转头看看蜷缩在猫窝里的墨菲,听到主人叫它,它只是耳朵稍稍一动,并没睁眼。
"墨菲是不是跟Benson八字不合?"她说。墨菲对邬家本总是很有敌意。
"家本也这么说。"陈太说。
屹湘见墨菲翻身肚子朝上,露出雪白的肚皮来,伸手挠挠它,说:"后来Benson是换了主攻方向。"
"嗯。"陈太点着头,"他也有他的想法。念书的时候、创业的时候,再辛苦他也咬牙坚持过来了,才有今天的成绩。我时常想,看他今日光鲜亮丽,绝口不提从前吃过的苦,总觉得他该歇一歇、放一放。"
屹湘将墨菲抱在怀里。
"我也不能说太多。况且能入的了他的眼的人,也少。强求不得啊。"陈太叹着,摸了摸墨菲柔软的毛,问屹湘:"你呢,跟小叶怎么样?"
屹湘把墨菲交到陈太手上,摇摇头。
陈太看着她,有点了解,又有些遗憾的说:"这世上的情缘是最说不准的。"
"我上楼去了。"屹湘拂了下身上沾到的猫毛,揉揉墨菲的头,才上楼去。
"屹湘。"陈太叫住她。
屹湘回身,答应着,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说会常回来看我,是真的吧?"陈太摸着墨菲,低头。温柔的动作,温柔的话语。
屹湘便说:"真的。"
"那就好。"陈太仍是没有抬头。
屹湘又站了片刻,轻手轻脚的上楼回了房间。
她倒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身上背的大包压在胸口,很沉。
掏出手机来,算算时间,拨了电话回家去。
电话接通前努力的清了清喉咙,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澈一些。
崇碧接了电话,见是她,就说从那天她报平安的电话之后,家里就一直在期待她再打来,问她:"是不是很累?事情顺利吗?"
屹湘说不累,顺利。
衣服上还有些潮气,不过很快应该就会被她身体的温度烘干了,于是她就仍然躺在那里不动,问崇碧道:"姑姑怎么样?家里呢?"她想问多多怎么样,又觉得先不着急问的好,崇碧一定是记得跟她一一汇报的。
果然崇碧就按顺序来说。
屹湘很快就知道,姑姑恢复的很好,已经可以进食,精神也相当不错,每天多多都在探视时间去陪她......多多很乖,在姑姑面前,完全是个小开心果儿。姑姑休息的时候,他会在一边自己玩儿,拍照啊看书啊下棋啊什么的。
"不过,回到家就蔫儿了,不怎么开口说话。"崇碧照实了说,"在医院是装的很开心给姑姑看呢。我跟爸妈就很担心他,想办法和他多说话,逗他开心点儿......爸爸最近总不在家,妈妈下周也要出访,多多就主要和我在一起,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你走了之后,他也没怎么问起你。"屹湘心忍不住的酸痛,便说:"你跟他说,我很快就回去的。"
"好。对了,那天大哥陪我爸妈来看望姑姑,多多显得比平时活泼些。我就想,要不就跟大哥说下,让他这个周末带多多去骑骑马,在郊外散散心也许会好点儿。你觉得呢?你要是觉得不妥当,就算了。"崇碧说。
"谢谢你,崇碧。"屹湘说。Allen喜欢马,也许看到叶崇磬的星光,他会开心一点儿。
"要谢我的地儿多了去了,单说说就行了?"崇碧笑着,说:"你等下啊,我叫多多接电话。"
屹湘抱着电话等着。这么一会儿工夫,总觉得很漫长。听筒里面的声音渐渐清晰,她几乎都能分辨出来,Allen穿着小拖鞋,趿拉趿拉的走进屋子里来、小手握到了听筒,于是轻轻的"喂"那一声,就直直的戳到她的心头似的。
她一时没有能够立刻答应他。
Allen就如崇碧说的,有些情绪不高,但也能听出来,在跟她通话中,他是想要表现的活泼些的。
屹湘坐起来,问Allen要给他带什么礼物?
Allen懂事的说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宝贝儿,我很快就回了。"屹湘说。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先呆了一下,咬住了嘴唇。
"嗯。"Allen回应,"Vanessa?"
"嗯?"屹湘等着Allen说。心砰砰跳的厉害,手心不自觉的就出汗。
"我想你了。"Allen说。
"我也想你。"屹湘说,"多多,听Clare的话,好嘛?"
Allen说好、再见。
电话扣掉了。
屹湘原本想再对崇碧说几句话,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及时通知她。可是这会儿却只能迅速挂了电话。她翻了个身,整张脸贴在沙发靠垫上,许久......才终于坐起来,打开背包拿出汪瓷生给她的那个文件袋。
第二十五章雕栏画梁的崩塌(五)
许久,屹湘才开了文件袋,但就在将文件拿出来一半的时候,又迅速的塞了回去。
她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深深的吸了口气。
她回身拿起电话来,找出汪陶生的电话号码。
"Laura,"她的手搁在文件袋上,"我想见见你。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汪陶生很痛快的答应她,但是见面的地点,汪陶生说由她来定。
屹湘大略的猜到汪陶生想要让她去到哪里,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股很香烤曲奇饼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非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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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洛尔轻斥一声,她的白马轻巧的跃起,跨过栏杆时将横杆带下来茆。
紧随其后的一匹青马高高跃起,不但超越了她,还在她面前甩了个漂亮的尾花儿。
滕洛尔勒住马,看着那青马上的女子,说:"这么久不出来,功力倒见长。"
"总不能事事落下风吧?"青马上的女子掀起头盔,露出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正是粟茂茂。她拨着额前的刘海儿,回头看一眼掉落的横杆,说:"你也太大意了。就这种程度,不该嘛。"
滕洛尔笑笑,说:"本来就是玩儿的,那么较真儿干嘛。"
"输赢都在一线之间的时候最刺激。跟你这样吊儿郎当的对手过招儿,没劲。"粟茂茂撇了下嘴。
滕洛尔摸着爱马的脖子,说:"什么吊儿郎当,我这是舍不得虐待我的马......喂你看那是谁?蚊"
粟茂茂擦着汗,随口问道:"谁?"
"你的心上人呐。"滕洛尔低声。
茂茂怔了怔,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
洛尔说的心上人,那就只有一个。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会遇到叶崇磬,但是真遇到了,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滕洛尔见她神色有异,皱眉道:"不是吧,你哪儿有那么喜欢早起来运动啊,还不是为了这尊老佛?回回见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叶哥哥胖叶哥哥瘦的没话也找出话来,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粟茂茂听着滕洛尔这越来越地道的京片子,竟有些无言以对。
滕洛尔歪头看着马场入口的方向,笑嘻嘻的,抬了抬下巴,问:"叶大哥带着谁家的孩子?忒TM好看了......叶大哥!"她抬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
粟茂茂忙回头,就见叶崇磬站在围栏边,正在给一个穿着小号儿骑马装的小男孩儿戴头盔——正红色的上装,雪白的马裤,铮亮的漆皮齐膝小马靴,小男孩儿只从背影看,已经帅气英武——听到滕洛尔喊,叶崇磬不紧不慢的给小男孩儿正好了头盔,才抬头对着她们的方向,微笑点头。隔了大半个场地,粟茂茂仍有种被他的目光和微笑电到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就僵了半边身。
滕洛尔见状,叹口气,说:"姐们儿,咱能有点儿出息吗?"声音很低很低的。
她亲眼见的,追在粟茂茂身后的各色男生,往少了说都是车载斗量,偏偏她就是中了这一门子的邪。
粟茂茂沉默着,看了洛尔一眼。
这一眼内容甚为复杂,只是洛尔并没有细究,笑着对茂茂说:"得了,过去打个招呼吧,这么端着什么意思啊?"她先就带了一下马缰绳,跑在了前面。
Allen看到远处跑来的一白一青两匹骏马,马上分别是漂亮的年轻小/姐,不由得看看叶崇磬。
叶崇磬微笑,说:"给你介绍两个朋友。"
Allen点点头,随后,便看向驯马师正在牵着等候的星光。
叶崇磬留意的看着Allen,说:"等会儿让你跟星光玩儿个够。"
Allen无声而用力的又点点头。
"叶大哥。"滕洛尔到了近前,笑嘻嘻的跳下马来,打了个招呼,便来看Allen,随即便哟了一声,说:"您这是打哪儿拐来的漂亮孩子呀?快,借给我玩儿一会儿......"她话没说完,就被人照着后脑勺来了一下子,头盔被敲的很响,她回头对着粟茂茂就嚷嚷"你干嘛"?
粟茂茂斜了她一眼,说:"你听听你都说的什么话。"
"我话有问题吗?"滕洛尔仍旧笑嘻嘻的,半蹲了身子,看着眉目如画的Allen,啧啧称奇。她也觉得茂茂提醒的不无道理,也不再胡乱用词。
叶崇磬笑着,给Allen介绍这二位。
茂茂也罢了,滕洛尔真被眼前的Allen给吸引住了,连连说:"已经好久没被男人电到了......小子,你几岁?嗯?几岁?"
"走啦走啦。"粟茂茂实在受不了滕洛尔,挥鞭子便赶她。
"再玩儿一会儿。"滕洛尔说。往日遇到了叶崇磬,都是她拉着茂茂走,今天完全掉了个儿。
茂茂看看叶崇磬,脸就微红了。
叶崇磬倒是态度自然,看洛尔极力的想要讨好Allen的样子,笑笑的。洛尔的脾气颇像亚宁,率真火爆,不太入眼的人物儿,是轻易也不给个脸面。他想起亚宁,问:"这几天见过亚宁吗?"他手扶着Allen的头盔,Allen歪着头看他,他对Allen一笑。
滕洛尔见他问到董亚宁,直起身来,说:"没事儿见他干嘛。他又不待见我。"
叶崇磬皱了下眉。
粟茂茂的马鞭戳了滕洛尔一下。
"又干嘛?"洛尔没好气的瞪着茂茂。
"我还没和你说呢,董哥住院好几天了。"粟茂茂说。
洛尔皱眉,转脸看叶崇磬,问:"真的?怎么了?不是被哪个女人打折了腿吧?"
叶崇磬听她虽然没好话,眼神却透着关心,便笑了下,说:"该关心的时候关心一下吧。"
"谁关心他呀。"洛尔嘴硬。
"我昨天去看他,爷爷也来了。"叶崇磬说。
滕洛尔回身,将马缰绳牵在手里,轻声的说:"那这样,我就更不方便关心了——叶大哥,我先走一步。"
"洛尔。"茂茂叫她。
滕洛尔擎着马鞭,非常帅气的在帽檐儿上一磕,对Allen说:"小子,我记得你了。再见哦!"她对着Allen眨眼。
Allen也眨眼,却没说"再见"。
滕洛尔哈哈一笑,歪了歪头,示意叶崇磬和粟茂茂自己先走。
粟茂茂也跟叶崇磬告别,跟上去了。
叶崇磬拉起Allen手,走到星光身旁,将Allen抱上马鞍,拍了拍星光的脖子,问:"怎么样?"
Allen点头,弯着身子,贴在星光鬃毛上,歪着头看叶崇磬,忽然问:"董亚宁也生病了?"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六)
星光灰色的梢儿上似有闪闪银星的鬃毛衬的Allen花蕾样的小脸儿格外的好看。
叶崇磬望着这张小脸儿上那带着几分熟悉的神气,忍不住勾了手指,在他小鼻子上一刮,点了下,说:"生病了。"
"哦。"Allen想了想,点点头。
他身子小,星光这样的高头大马上,像随时都会被抛的很远似的。
叶崇磬问他:"自己行吗?"他一来就问过Allen,是要骑小马还是大马。Allen毫不犹豫的说大马。看他讲话时大眼睛碌碌转,他就知道这小子平时一定是不被允许骑大马的。
"行。"Allen小手攥着缰绳。被叶崇磬这样一问,像生怕叶崇磬要反悔不准他骑星光似的,小表情有一点点紧张。
叶崇磬微笑。
星光性子温顺,他倒不怕星光会尥蹶子什么的。换了暴龙,他是再不肯让Allen接近的。
"我行的。"Allen又强调。小脑袋一甩,那神气劲儿,让叶崇磬眼前一闪,便是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枣红马上,那个甩起马尾辫儿的漂亮影子——叶崇磬抚摸着星光的脖梗,说:"好,那你小心些。"
话虽是这么说着,他可不能大意。招手叫人把另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过来,翻身上马,与Allen和星光并驾,顺着马场的跑道慢慢的遛着茆。
静静的马场里,只听到八只马蹄踏着地面的声响。
Allen有点小小的紧张,并不说话,只偶尔看一眼叶崇磬;叶崇磬佯装看不出他的不安,很沉稳的控马而行。
Allen到底是小孩儿,过了不久,,跃跃欲试的,就想跑起来。
叶崇磬笑着,牵了Allen的手,说:"来,让星光跟飞云跑一跑吧。"
这般跑起来肯定是跑不痛快的,但也只能这样跑马。
Allen倒是挺容易满足的,星光"得儿得儿"的缓慢起来速度,带着他慢悠悠的颠着,他就高兴的笑起来蚊。
叶崇磬也笑了。这会儿看到Allen天真无邪的笑容,只觉得这一趟来的值得。
那天在医院看到Allen,他便觉得有些担心。崇碧托付他的时候,他也没犹豫。何况早早跟Allen提过,要带他来看看星光的。
"老叶!"远远的有人叫他,在另一块场地边。
叶崇磬控着两匹马,回了下头,是罗焰火和朱平雷。他挥了下手里的马鞭,算是打招呼。就在他分神的空挡,忽然间手中缰绳剧烈一晃,他急忙回头,Allen随着星光突然移开的脚步,身子便歪向了一边,他眼疾手快的放开缰绳,一把将险些被从马背上甩出去的Allen后衣襟儿揪住,隔空带到怀里来,星光和他胯下的飞云几乎是同时的嘶鸣、撩起前蹄,叶崇磬牢牢的抱着Allen,极力的将飞云带开,控制着缰绳和自己身体的平衡,几秒钟之后,飞云才平静下来......这一下颇为凶险,叶崇磬化解的及时而巧妙,可也惊出一身冷汗。将Allen抱在怀里,他心还在狂跳。
唿哨声响起来,朱平雷叫道:"漂亮!"
驯马师已经将星光带到旁边。
叶崇磬看看那边没事儿了,又看着Allen。
Allen一点儿也没有惊魂初定的害怕,反而叫道:"你骑术真好!"
叶崇磬原本是把他箍在怀里、让他坐在身前的,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把他的小身子翻过来,抬手打了那小屁股一下,说:"还说,趁我不注意,你刚刚干什么呢?"
Allen翘着头,说:"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星光和飞云会冲撞到一起?"叶崇磬问。
飞云驮着他们走到场地边,朱平雷先笑着说:"好家伙,要不是你身手好,今儿晚上我们吃包子有馅儿了。"
叶崇磬嘶的一下,瞪了平雷一眼。
罗焰火就一乐,马鞭伸过来,挑了下Allen头盔的帽檐儿,说:"这小子心眼儿一箩筐,还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说,爷们儿,你这么玩儿,小命儿会被你玩儿丢的,知道嘛?"
"不会。"Allen自信的说,看看正瞅着他的叶崇磬,"你只要松开手,星光就会带着我跑起来。它温顺,而且很听驯马师的话,才不会有危险。"说着话,小手儿里那条小马鞭,轻轻的拨开了罗焰火手里的马鞭。
罗焰火微微怔了怔。
这孩子言语清楚,进退有度,实在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
他清了下喉咙道:"人小鬼大。"马鞭收回来,搭在手臂上。
"唷。"朱平雷啧啧两声,说:"小P孩儿,门道儿倒不少。星光温顺?飞云呢?你当这高头大马是顺毛儿驴呢?万一出点儿事儿,老叶哪儿赔你爸妈你这么大一宝贝疙瘩?听话啊,敢不听话,我可不管你哪儿来的,照收拾你不误。"他说着瞪眼睛。
罗焰火和叶崇磬却都看着Allen的反应。Allen瞅着朱平雷,不吭气儿,也不反驳,却紧握着小马鞭,往叶崇磬怀里靠了一下——他俩不约而同的微笑摇头。
"绝对是个能闯祸的主儿。"朱平雷皱着眉嘟哝,"我怎么瞅着这孩子眼熟呢......"
"你那眼神儿,瞅着谁不眼熟。"罗焰火说着,目光从Allen脸上移开,跟叶崇磬微笑一下,问:"有空儿赛一程不?"
叶崇磬笑着说:"改日。"
"那我们那边儿去,回头一起吃饭啊。"罗焰火说着,专门儿对着Allen笑着来了个马上告别礼,Allen也还礼。朱平雷却笑他们,说"别逗了,这一来你们俩成一对小老头儿了",他越过护栏,伸手狠狠的捏了捏Allen的脸蛋儿,不等叶崇磬打他、Allen呼痛,大笑着扬鞭打马疾驰而去,平坦的场地上,都给他和他的马跑起了点点轻尘......
Allen鼓着腮帮子,叫道:"坏!"
叶崇磬看他腮帮子上的红印,哈哈笑着,也不帮他揉、也不安慰他,带着飞云的绳索,便在马场上飞奔起来。疾风劲吹,Allen一会人便忘了刚刚的事......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七)
叶崇磬跑的一身透汗,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汗水,停下来,先把Allen交给驯马师抱下去,自己才下马,掐着腰,问:"怎么样?玩儿够没?"
Allen仰头看着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叶崇磬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Allen跟着他,到马舍去。叶崇磬给马儿喂水、清理,他就在护栏外看着,并不入内。
叶崇磬怕他等的闷,把剩下的活儿交代了,带着他走出去,抬眼看到对面的马厩,心里一动,说:"来,再带你看几匹漂亮的马儿。"
Allen眼睛一亮。
叶崇磬带他过去,对值班员说:"我们过来参观下董先生的马厩。"值班的人认识他,但还是说:"董先生交代过......茆"
"我知道他的规矩。放心,我们只在外面看看。"叶崇磬说。被放行之后,边走边问:"霹雳恢复的怎么样?"
"好多了。前阵子总不肯吃食儿,Money就守在一边。可把我们急死了。董先生是一天一趟的过来看。"那值班员指着墙上的铭牌,笑着说:"没摘了铭牌儿,就有翻身之日。董先生说的。"
叶崇磬把Allen抱起来,让他看里面。
董亚宁这边的马厩,刚刚改了封闭式,只能从门上的方形小窗子里看到里面。
Allen小手扒着玻璃窗,看向里面,安静的卧在地上的霹雳,此时打了个响鼻儿,从地上起来,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的踏着优雅的步子过来。
值班员将方糖盒子拿在手里,给Allen递过来,示意他蚊。
Allen拿着糖,手伸进小窗口里去,霹雳吃了方糖,还舔着他的手心,痒痒的。他摸摸霹雳的头,笑着对叶崇磬说:"它喜欢我。"
叶崇磬点头,带着他,又去看Money,说:"Money瘦了点儿,霹雳也是,没生病前更好看,油光水滑的。"他看向Money的眼神,很温和。Allen攀着他的颈子,点头间,小头盔蹭着他的面颊,痒痒的。他忍不住咳了一下,Allen的小脏手拍拍他的背——其实够不到他的背,只是在肩膀下方,没什么劲儿,可是足够了。"我们走吧?洗澡去。"
Allen有些恋恋不舍,还是点头。
叶崇磬把Allen放下,走在马厩宽敞的通道里,边走边跟Allen说,这匹马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几岁了,有什么特点。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起过的那位朋友的马。"叶崇磬说,看Allen,"你认识的,董亚宁。"
"嗯。"Allen答应着。
小马靴踢踏在地上,清脆空灵的脚步声在前。
叶崇磬走的慢,看着Allen红色的身影,从通道里出去,走进了外面的阳光中。那红色极为耀眼,他便眯了下眼。此时还不到正午,已经很热了。他穿着短袖的骑马装,出了一身汗,就没有消过。Allen一本正经的遵循着骑马的礼仪,不肯换了短装,执拗的十分可爱。
"他病的重嘛?"Allen在更衣室里脱下外套,站在长凳上,才问叶崇磬。
叶崇磬琢磨着,回答:"他说,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下。最近他工作比较忙。"这确实是董亚宁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是跟崇磐一起陪着折腾了大半宿,再去看董亚宁的时候,他还问,这怎么着,还住上院了。董亚宁说最近恐怕这医院闲的很,那些仪器不使唤使唤估计会生锈,那就检查下吧,反正也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就当在医院休假了——这不还是你教我的招儿,只不过我没你那么大本事,还住独栋病房去。
董亚宁倒是乖乖的穿着病号服,但是嘴上叼着烟,说话的功夫儿便抽了两支。说他也不听。被护士发现,进来对着他吼。他笑笑的也不犟嘴,那护士反而红了脸,没收了他的烟就走。末了儿董亚宁很赖皮的跟他说:"赶明儿来千万给我带点儿,烟都不给抽,这不得靠死我啊......"
董亚宁住的病房开始是普通的,挤那四人间。还说甭摆那谱儿,跟八人间四人间里的人都治不好病了似的。他第二回去探视,就升格儿了。董亚宁悻悻的说:"什么事儿到了董芳菲那儿,到了我妈那儿,能琐碎死个人......"
董亚宁好像是打定了心思真躲几天清净,四周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住院了。
叶崇磬在长凳上坐下来,把毛巾给Allen递上,让他去洗澡。
Allen回头说:"他跟Mummy在同一家医院嘛?"
叶崇磬摇头。
"哦,"Allen想了想,问:"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嘛?嗯......打个电话也行。"
叶崇磬沉默的看着Allen。
"你先去洗澡。"他说。
"好。"Allen乖乖的进去了。
叶崇磬跟过去,看他自己调整好水温,确认花洒里的水温度适宜了,才拉上浴帘出来。
站在外面等着的工夫,打了几个电话。
**********
汪陶生亲自开车上门来接屹湘,要去汪瓷生在郊外的住处。
因为工作关系,屹湘以前也来过这一区,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里任何一扇门背后的主人会有什么深切的联系。
"她并不常住这儿。这一回逗留的时间久,是因为Vincent,也是因为你。"汪陶生路上的话并不多,偶尔起一个话题,无非是屹湘的身体、生活。彼此间这样长时间的独处,都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先前单纯上司与下属的时候,讲话反而没有太多顾忌。
车子行驶在深而密的私家车道上,已经许久见不到建筑,除了隔很远的一盏路灯,也许久见不到灯光。
"你真的不想回公司来?"汪陶生问。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八)
屹湘想,自己都没开口,她怎么猜的出自己的决定呢。
"你打电话说要见我,我就听得出来你的心思。"汪陶生倒没有特别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转头看了看屹湘,才说:"有些话,她是不会跟你说,也禁止我们说,怕给你额外的压力。不过Josephina那个古怪脾气,一定是有什么说什么,在你面前说了不少吧?"
"也没有说什么。"屹湘说。
"不管她说没说,这话我想和你说说。"汪陶生将车速放慢些。
屹湘便知道,离目的地应该是不远了吧。要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把该说的话提前说了。汪瓷生说,Laura和Josephina托她做说客,看来这话也有出入......她说:"好。"
"虽然说,咱们家不是那种传统的家族企业,一代一代的,控制权都要牢牢掌握在自家人手里。咱们是上市公司,能者居之,这自不待言。但是,除了LW,大姐的很多事业,毕竟是需要人继承。你明白我的意思?"汪陶生再转头看屹湘,脸色甚是严肃。
屹湘不说话茆。
"就算Vincent的请托也好,我们的想法也好,这些对你来说如果都不足以成为让你回归的原因。也OK。LW你不管,有我和Josephina在,没什么大的问题。但是百达总有一天需要你。大姐眼下没错是有个智囊团供她调遣,但是这其中辛苦自不待言。日后,年纪也是一天大似一天,身体也不算好,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她也需要靠实的人。"
车子往下坡行驶。
屹湘只觉得心脏随着车子的落差往下一坠。
"要换了我,早就跟你摊牌了。大姐就是觉得这些年对不住你,把你找回来也不容易,不想让你再受委屈。"汪陶生说到这儿笑了。车子开上坡,便是一个开阔的平地,不远处,是镂空的大门,往里,该是目的地了。"Vanessa,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呢,不该是没有商业头脑,也不该是没有野心的。"
大门开了,车子开进去。
屹湘仍是不说话蚊。
"也不要你立刻答应——没问题,照顾姑姑,该照顾;照顾多多,更该——照眼下,大姐的身体,五六七八年的是能撑的。你就先照顾那头儿去,但是,让大姐在70岁前退休,行不行?"汪陶生将车子停下,问屹湘。
车子停在了古堡式建筑的中央空地上,空旷而古典的灰色建筑绕成了一个小型的四方广场,地面的灯斜照在石壁上,暖暖的光中,古堡仍有森森的严整的冷意。
"Laura,"屹湘看到前面台阶上,等在那里的人们,最前面的就是汪瓷生,还有Josephina。看到他们的车子,汪瓷生先迈步下台阶,也不用人扶,"我现在没有这个野心。"
"你也不想想,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汪陶生饶有兴味的看着屹湘。
"不是我的。"屹湘说。
汪陶生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开车门下车,对着大姐先说:"这个笨丫头,我看是没救了。你们谁有本事治的了她,谁就治一治吧。"
汪瓷生微笑着问:"这是说什么呢?"她伸手拉了屹湘,看看她,又看二妹。
"劝她来公司,不如选个好女婿来的实际。"汪陶生摊手。
Josephina站在汪瓷生身后,听到这句话,笑起来,说:"二姐这话说的实在。走吧,里面去,咱们边吃边说好不好?Vanessa,大姐今天亲自下厨的,你来尝尝咱们家的湘菜......"
屹湘被汪瓷生拉着手,两人走在最后面。
汪瓷生问她路上过来顺利嘛,她说都顺利。
汪瓷生便轻声说:"她们说什么,都甭理。"
古堡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静的很。在餐厅里坐下,就只听到汪氏姐妹和屹湘的说话声,以及偶尔仆人过来上菜,碗碟细微的声响。屹湘只觉得这样的环境,眼前的人,虽然是渐渐熟络了的,可总像是幻相,她忍不住想到自己家里......那小小的院落,精致的雕栏画梁,虽然不大但是满满当当的房间,餐厅里放置了多年位置不变的餐桌,餐桌上甚至细的雪白薄透都有小洞洞的桌布,桌布上摆着的碗碗碟碟,喷香的味道,瞬间便会勾起人的食欲,口水直流......
"湘湘?"汪瓷生见屹湘沉默不语,半晌不说话了,便说:"来了生地方吃饭,吃不下?"
"没有。"屹湘笑笑。她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坐着真不舒服。
汪瓷生替她舀了汤,嘱咐她吃这吃那。
这极长的餐桌,四个女人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屹湘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位,比起平时来,她们竟更遥远。
她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在想,道歉说:"对不起,出去接个电话。"号码是叶崇磬的。
走出去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她回拨。
叶崇磬跟她说的,却是问她,他可不可以带Allen去看一下董亚宁,"......多多提出来的。我正好也要去看看亚宁。回头我负责把他安全送回去。"
她转了个身,看着面前这密闭的金色的门。
被灯光耀着,显出来的就是金碧辉煌,和富贵逼人。
"屹湘?"叶崇磬在那边叫她。
仆人经过屹湘身边,开门往餐厅里去,里面有低低的笑声传出来。
门一开一合间,屹湘远远的看到坐在餐桌边,正在听Josephina说什么而温柔笑着的汪瓷生,似乎是发现她的观望,汪瓷生微微转了下脸,便对着她了——屹湘轻声的说:"那拜托你多看着点儿多多,好嘛?"
叶崇磬隔了一会儿才说好。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交代着这件事情的首尾,她想叶崇磬必然是明白该怎么做的。
他从容的跟她多说了几句话,是关心。
收了线,屹湘站在门边。
空气里有一股夜来香的味道,她深嗅一下,才推门进去。
汪瓷生笑着说:"这电话打的久,就说还在吃饭嘛,什么重要的事儿,也等着吃完饭再说。"
屹湘说,是家里的电话。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九)
汪瓷生看向屹湘的眼神很温柔。屹湘说那是家里的电话时,非常自然。自然到让她有点小小的失落感,虽然自己已经调试的很好。有一天屹湘对外人的时候,也会把她这里,当成"家里",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吃完晚饭,她邀请屹湘一起散散步。
走着走着,就只剩下她们俩,Josephina和Laura都是才跟着出了门便找借口返回了。
汪瓷生与屹湘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走了很久,汪瓷生才问:"......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
屹湘看她的手指正停在修剪的极齐整利索的玫瑰花枝叶上,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以为你喜欢茉莉花。"汪瓷生微笑着。
屹湘摇头,说:"也还好。"汪瓷生提到茉莉花,应该是有些缘由。屹湘望着她,两人在微光中,交换着眼神中的探询和理解茆。
"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都告诉我。我对你的一切都有兴趣。只可惜知道的太少了。"汪瓷生说着,揽着屹湘的肩膀,"这几日我因为Vincent的事情,多看了些LW的前几年设计档案。虽然你的设计,多数不适合我,我还是很喜欢......"汪瓷生微笑这,像是说到了什么令她很得意的事情,由衷的高兴。
"夫人,文件,我没有看。"屹湘说,这本是她今晚来到这里的首要目,却耽搁了这许久才说出来。
汪瓷生看他一眼,点头,说:"看完了资料,你恐怕就没办法抽身而退了,是吗?"
屹湘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既然您能给我这么一份文件,我想接下来无论是否有我的参与,事情都将按照原定的轨迹进行。"
"坦白说,我还是有一点失望的。"汪瓷生边说,边转身。此处已是花径的尽头。屹湘脚步略迟滞了下,汪瓷生回身招手,说:"来......既然这样,随你的心意就是。"
"抱歉我眼下没有办法脱身。"屹湘说。
"就算是能脱身,我看,你也是不肯就回来的。"汪瓷生了解的说,拍拍屹湘的手臂,说:"没关系。"
她虽然说的是没关系,屹湘却能听出她的失望。可她心意已定,不会再动摇。
"Nick把Vincent的事情托付给我,现在,我想如果我可以转述给他,那也是一句'尽管放心'。"屹湘看着汪瓷生的眼。
"对LW来说,会是一场恶战。不过我相信,赢的会是我我们。"汪瓷生说。
两人站定在花园中央,轻风拂过,喷泉的水雾朦朦胧胧的罩在身上。
汪瓷生讲话的语气仍旧是温婉柔和,却让屹湘精神一振。那是自信和决断,长久以来积累出来的,甚至是有些冷酷无情的力量。
"这样来日我就不算有负老友所托。"屹湘沉吟片刻,又说:"如果Vincent生前最后的时间有任何的不平,也会被平复。谢谢您。"
"傻孩子,谢什么呀......"汪瓷生揽着屹湘转身往回走,她看着远远的灯光,微笑着,专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问屹湘——这个傻孩子,心里有多少是她自己呢......汪瓷生暗暗的生出些感慨来。就在眼前的一场恶战,她丝毫没有夸张。屹湘决意不参与其中,将来却仍是免不了被卷入。只是屹湘眼下事务繁多,能给她一时安稳和空闲得以喘息休养,那便给她。这也是她对屹湘的生活能给出的为数不多的贡献。
"难怪陶生一来就那么说,看来你不能回来,最失望的还是她。不过,屹湘啊,等以后方便了,也带多多见见我吧。女婿不女婿的,我不想催促你,你都这么大了,会有自己的主意。"汪瓷生跟屹湘开着玩笑,原本沉重的话题换到这里来,彼此间的距离都缩短了许多似的。她看看屹湘的反应,继续说:"家里多少年没有小孩子吵闹了,总是觉得寂寞。若是不方便带他来,我去看他也是一样的。这次你姑姑生病,我也早该亲自去探望。只是俗事缠身,去看她,得等些时候了。好歹Josephina先替我走了一趟,我也安心些。"
"好。"屹湘答应着。
Allen并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孩。日后,她也许要多花一些心思,来琢磨下怎么能让他跟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多数时候,就是会调皮捣蛋的......这会儿,叶崇磬该是带着他去见董亚宁了吧?
"多多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孩。"她说。脸上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但是个特别温暖的孩子。"
汪瓷生默默的望着屹湘。
她没有立即说,对她来说,眼前这个孩子,也是特别的温暖的。
......
"不见!"一声断喝,让安静的病房里起了回音。
芳菲站在病房中央,端着刚刚拿出来的一罐茶叶,被董亚宁这一声吼弄的愣在那里。
病房中烟雾缭绕,董亚宁刚刚是在抽烟。
芳菲只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在外面被护士喊住。听着护士着急的说董先生又发火。她便觉得紧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护士说,刚刚进去告诉董先生:门卫打电话上来病房没有人接电话,通知护士站生活,叶崇磬先生带Allen来探视了。但董先生今早说谁过也不见,是不是这两位也不见?
她在外面先跟叶崇磬通了下电话说哥哥打了针睡觉呢......
"哥,叶哥都把多多带来了。"芳菲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董亚宁背对着芳菲,头都没有回。
芳菲第一遍问他的时候,他仿佛没有听到;芳菲再问一遍,他便吼了一嗓子。
芳菲把茶叶罐放下,说:"这是你昨天要的黄芽......也不知道好不好,家里就这些了,都给你拿来了......不见就不见,你别动气。"她轻手轻脚的,把桌上的东西摆放好。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但是现在如果手上不找点儿什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搁住手脚。茶杯和茶壶在她的拖动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出去。"董亚宁说。仍然是没有回头,因此芳菲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
芳菲从容的拿过茶壶来,要给董亚宁泡一壶他昨天非较着劲要的霍山黄芽。
"我让你出去。"董亚宁说。比那一声大吼,这是刚掀起过暴风骤雨后平静的海面,但不知下一刻的风暴是什么时候袭来,总有一点危险的味道。
"好。我出去跟叶哥和多多说。"芳菲说着,将热水灌进茶壶里,盖好盖子。
董亚宁没出声。
"叶哥说,他今天带多多去骑马,多多听说你住院了,就跟他说,想来看看你......人不见,电话也不接?"芳菲已经走到了门口。
董亚宁还是没出声茆。
芳菲等着他——那背影冷的发硬发僵,却依然是纹丝不动......走廊里有回音,渐渐的声音大起来,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芳菲心一提,闪了半边身出门一看。
走廊上空荡荡的,连护士站里也没有人影。
她回头,再问:"我下去拦着了?"
董亚宁没有回答她。
芳菲看哥哥背着的手里捏着那只烟盒晶莹闪亮。烟盒里的烟恐怕已经被他在半天的工夫里抽光了,才弄的这病房中开了窗仍然是烟气熏人,熏的人只呆一会儿便眼睛发疼......她关了病房门。顺着走廊由西到东的走着,脚步匆匆间,没忘了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一下,省的等下出现在Allen面前是一副邋遢的样子。Allen来的突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Allen说。直说董亚宁不想见你?这话是断然不能出口的...蚊...
到了楼下却等在会客厅里的叶崇磬也背着手站在窗前,从这儿能看到远处的大门口,也看得到从楼门口进来出去的人。门卫一个电话上去给董亚宁那里,如石沉大海似的状况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他皱眉。素来沉稳的他,这会儿也有点儿奈不住性子想发火了。他看看坐在沙发上的等着的Allen,很安静也很安稳,完全也没意识到这会儿他们俩真成了"不速之客"。
Allen身旁那个小方几上搁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果篮,里面的满满的都是大樱桃。这还是他们俩在来的路上,进超市买的。因为他微笑着问Allen,要空着手去看董亚宁吗?Allen想了想就说:"买礼物的钱,以后还你。"
他就笑着摸了摸Allen的头。真觉得对着Allen的时候,乐趣无穷。大樱桃也是Allen挑的。对着众多的进口水果,Allen一眼就相中了这款新鲜的国产货,几乎是要咽着口水,说:"就这个。"
然后他让Allen挑选。Allen极仔细的,把果篮装满,颗颗都是圆溜溜且新鲜水润的,有一点瑕疵的都不放进去。负责水果柜台的售货员在一旁瞅着他们俩这么挑,不好对Allen讲,对着他这个大人抱怨说:"这么好的大樱桃,您还跟这儿这么个挑法儿,坏了规矩还让我们怎么卖呢。"他拦在前头,很有点儿厚脸皮的陪着笑。想来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大帅哥并排着摆在那里,杀伤力还是有一点点的,售货员最后是笑着走开了,继续当不见。他就让Allen挑完了一篮再挑一篮,恶作剧似的,跟Allen说:"一篮给董亚宁,一篮给你。"又补了一句,说:"这篮是我送你。不要你钱。"
他忍着笑说的。
Allen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然后,这一篮归他的,他只放了少少的一些,不满筐呢,就说:"好了。"
他又狠狠的抓了两把放进去。
Allen笑,甩甩头说"够了"。
走到外面结账的之后,他看到花店,问Allen要不要买花,Allen摇头说:"不要。Mummy说的,有钱买花,还不如省下来买冰激凌吃。"
他笑着把Allen抱起来,仔细看看,这小大人儿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不少生活哲学呢。拐了个弯,在到医院来之前,去给Allen买了一碗冰激凌......
叶崇磬看着看着Allen,自己就将火气压下去了。就为了Allen这小脸儿上的笑容,今儿无论如何,他也得把这"探视"给圆了。
可董亚宁这是唱的哪出儿?!
他拿了手机出来,再打董亚宁手机,仍是没人接。
Allen从沙发上下来,走到叶崇磬身边。
"等着急了?"叶崇磬问Allen。
Allen摇摇头,问:"他是不是还在睡觉?要不我们走吧......"
"芳菲说会叫醒他看看。"叶崇磬也看不出Allen是不是失望了。心里一顿,便要顺着Allen的提议,这就带他走。他蹲下来,微笑着指指那篮子大樱桃,说:"让他睡觉!咱把这篮也拿走,两篮子都归你,成吧?"
Allen皱皱小鼻子,摇头。
叶崇磬刮了下Allen的小鼻子,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叶哥!多多!"芳菲从楼上连蹦带跳的跑下来,"等下等下。"
叶崇磬转身之间,看着芳菲气喘吁吁的那样子,只管追过来,便先站下了。
芳菲拍着胸口,喘着气,对着叶崇磬抱歉的摇头,她是笑着的,过来摸摸Allen的脸,说:"让多多等久了,真对不起。"
Allen轻轻的摆了下头,没吭声。
芳菲酝酿着该怎么措辞的当儿,往Allen身后瞅了一眼,"哟"了一声,先把Allen给抱了起来,说:"爷爷,您真给他把旺财牵来啦?这怎么行啊!"
叶崇磬回身一看——李晋牵着旺财,被旺财拖的几乎小跑,狼狈的很,他们身后,背着手不紧不慢的走着的正是董贤贵——老人家被孙女那么一说,立即驳道:"我会惯他这毛病?我就是出去遛了个弯儿,李晋这小子,就给把这东西牵来了。"
董贤贵皱着眉,一脸不乐意的瞪李晋。李晋费劲的把旺财拽住,无奈的说:"我差点儿没被旺财给吃了。"
叶崇磬跟董贤贵打招呼。董贤贵见了他倒高兴些,慈祥的笑着,跟他寒暄。
Allen目不转睛的盯着蹲在地上的旺财。旺财见了叶崇磬,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走了。叶崇磬从李晋手里接过那皮绳,拍拍旺财的头,说:"这是一时不见你,就想的发慌。"
"服了他,真把狗当儿子养了。"芳菲皱眉道。
她刚说完,就见叶崇磬笑了下,随后从楼梯上传来人懒洋洋的一句问:"我乐意。怎么着,不行啊?"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一)
叶崇磬拽着旺财的皮绳,瞅了眼慢悠悠走下楼梯来的董亚宁,四平八稳的迈着四方步——普通的一身蓝白灰条纹病服被他穿的都帅气逼人,边走着,边卷了袖子,笑吟吟的。也不管这是在他祖父面前,似乎也没特别把Allen当回事儿......叶崇磬之前想着,他见着董亚宁,一定是没有好脸色好声气的,不料看到了,只微微的哼了一声。
这一哼颇有平时董亚宁的做派和味道,董亚宁来到近前,听到,细长的眼睛,眼角透着笑意。
"鳖羔子,让你胡说——当着谁面儿呢,说话没规没矩、没头没尾的——拿狗当儿子?亏你说的出来。"董贤贵瞪着眼。老人家花白的胡茬硬硬的龇着,眼睛等起来便很有些严厉。
董亚宁嘿的一笑,先似模似样的给爷爷作了个揖,惹董贤贵又瞪眼骂道"鳖羔子,你唱戏呢",接茬儿说:"是是是,我这不是效仿老莱子,戏彩娱亲嘛?您老就笑纳吧。"
董贤贵瞅着亚宁这样儿,好气又好笑的,板着脸说:"当着小叶的面儿,我不给你没脸。等没人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说说你,一样是这个年纪,小叶就让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你就让人哪只眼看见哪只眼不亮。茆"
叶崇磬笑。董爷爷骂孙子,词儿新鲜又有趣,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亲切,透着十二万分的关爱和慈祥。
董亚宁斜眼看看叶崇磬,跨了半步,站到叶崇磬身边儿,对着面前的爷爷、妹妹、李晋和Allen一溜儿人,笑眯眯的问:"是吗?"
平时就像墨玉白璧般的对比强烈的两人,此刻并立在一处,看在人眼里,更加的差异明显蚊。
叶崇磬也挽着衬衫袖子,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皮肤呈好看的浅麦色,沉稳英俊,风度翩翩;董亚宁的面孔就越发的白净,也许是在医院里的缘故,白净中竟透出些青,血管都看的到似的。可一身病服依旧被他穿出名牌范儿来,俊美不减分毫。正是各有千秋。
别人倒罢了,Allen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两位,抿着小嘴。
董亚宁就伸手去捏Allen的小鼻子,故意的皱着眉,问:"小狗儿,你说呢?"
"干嘛。"芳菲笑着拨开董亚宁的手,"鼻子该捏酸了。多多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还欺负人家。"
董亚宁哈哈笑着,一双手掌,贴上Allen苹果似的脸蛋儿,使劲儿夹着,搓揉着。
Allen尖叫,手抓着董亚宁的手腕子往下拉。
他小手心很烫,董亚宁几乎被烫的一哆嗦,反手便将他抱过来,看着Allen被揉的红扑扑的脸蛋儿,哑着喉咙,问:"特意来看我的?"
Allen鼓了鼓腮帮子,黑黑的眉眼对着董亚宁,说:"嗯。"说着,转头看叶崇磬。
叶崇磬对他微笑点头,说:"还特意去挑了水果,你这家伙被医生下了安眠药嘛睡这么久叫不醒,让我们等这半天,像话吗?"
"是不像话啊......"董亚宁拖着长音,直瞅着Allen,低声的,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的音量,说:"我这不是在这儿休息两天嘛,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儿睡觉。睡安稳了,好逮你这小狗儿,管你上树还是爬墙呢,我都奉陪到底。"
Allen小声问:"你哪儿不舒服?"
董亚宁也小声回答:"看见你,哪儿都舒服了。"他使劲儿的抱了抱Allen,轻咳一声,转脸笑着对董贤贵说:"爷爷,看这小狗儿,漂亮吗?"
董贤贵自从看到了Allen就在留意他,董亚宁一问,他微笑着,说:"瞅着真乖。"
"乖?"董亚宁怪声怪气的说,单边眉一扬起,把Allen放下来,拉给爷爷瞧,说:"他要算乖,这世上还有淘气的没?这小狗儿可淘了,淘的呀,您是没看见......"他的病服后襟儿忽然被揪住了,他一低头,Allen皱着眉头,瞪他呢。
董贤贵笑起来。他坐在沙发上,将Allen拉近了细瞧。他的手很粗糙,摸着Allen的手臂、肩膀的时候,动作却极轻柔。
不单是董亚宁,叶崇磬和芳菲李晋都是看惯了这位老渔夫爷爷粗粝火爆的一面,看他细瞧着Allen,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脸——叶崇磬更是借着接电话的时机,离开了会客厅。
是崇碧催问他什么时候把Allen送回来,说是姑姑刚刚问起来了。崇碧提醒他快些。
叶崇磬答应着,说很快的。崇碧是知道他带Allen来这里的,想来还是有很多的不放心。他站在外面,通话结束了,还不想立即进去,摸了下口袋里,忽然想抽烟——董亚宁身上一股旱烟浓烈的味道,刚刚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闻到那有点儿呛鼻的新鲜烟气,就想抽一只那旱烟了——口袋里空空的。他的手停在那里。就算口袋里有烟,也不是那样的。
"来一根吧。"亮晶晶的一只银烟盒递到跟前来,随之而来的,是那笑眉笑眼。虽然是对上了叶崇磬故意搬出来的铁板面孔,还是一股子毫不在乎的劲儿,"手上就这两支了,再要也没了。"
叶崇磬拿过来,打开抽了一支,点上。淡淡青烟里,瞅着将手插在病服衣兜儿里的董亚宁,半晌才说:"你给我等着,今儿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董亚宁仰脸大笑,说:"好,记着。"他几乎笑不可扼,拍了拍叶崇磬的膊头,"算,好好儿算。"
叶崇磬往边上吐了口烟,看到会客厅里,芳菲陪在董爷爷和Allen身边,把洗好的大樱桃端着,给这个一颗、给那个一颗。Allen坐在芳菲刚给他拿来的小板凳上,靠近卧在地上的旺财,不时的去摸摸旺财背上厚厚的毛。这时不知Allen说了什么,芳菲和董爷爷同时大笑出来,尤其是董爷爷,皱的核桃皮一般的面上,笑容尤其深刻。那旺财被笑声给惊动,刚起身,被Allen伸着手按住背,又乖乖的卧倒了......叶崇磬看看董亚宁,看到他出神的看着这一幕,竟然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不禁愣了一下。董亚宁发觉他的注视,迅速换了张面皮似的,微微笑着,问:"对了,我上次托你的事儿办妥了,账还没结吧?"
"急什么。"叶崇磬回答。他看看董亚宁,说:"倒是有一件事儿,我可得提醒你一下。"他说到这儿,芳菲推开纱门出来说了句"你们俩快进来吃樱桃。多多说要回家了......",叶崇磬便刹住了话头,对董亚宁说:"晚点儿我再跟你谈吧。"董亚宁便点头。他抽身先进屋了。
叶崇磬不等芳菲跟上,叫住她。
芳菲看到叶崇磬的脸色,知道他有话要问,摇了摇头。
叶崇磬便没问出口。
芳菲先回去,他在外面把烟抽完。
待进去,Allen和董贤贵已经在嚷嚷"牙酸了"。
叶崇磬看着Allen小手心里那一把樱桃核儿,笑着说:"合着说是来看病人,你还要把带来的东西都吃回去啊?这不倒牙才怪呢。"
Allen被他打趣,单手抓着旺财的背毛,小身子一侧,整个儿歪在旺财背上。再抬起头来,已经被正在褪毛的旺财给弄了一脸一身的褐色狗毛,他拨着唇上沾的狗毛,手里的樱桃核儿撒了一地,见他这样子,大人们都笑的厉害。董贤贵笑的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不住的擦着眼角。
董亚宁看着,又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说:"回去吧。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Allen答应,被叶崇磬牵着手带着,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挥手......
"哎哟,那樱桃还剩下几颗?给我点儿来,刚才就看你们吃了,馋死我。"董亚宁等叶崇磬车子一开走,第一个转身往回去,一边走还一边揉着肚子,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准吃了啊,这人多多来看我拿的——你们要吃,楼上多的是。"
芳菲挽着爷爷的手臂,扶着爷爷走在后面。
董贤贵背着手,走的极慢,眼看着董亚宁快的如一溜烟儿似的穿过院子就进了大门,他看了身边的芳菲一眼。芳菲正好低了头,避开了爷爷的目光。董贤贵清了清喉咙,经过石桌石凳旁,站住了,说:"菲菲,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爷爷,还是上去歇歇吧。您也大半天没歇着了。"芳菲说。
董贤贵却执意要坐,坐下来,对芳菲说:"让亚宁过来陪我坐会儿。透透气,再高级的病房也还是病房,整天在里面呆着,没病也闷出病来了。我看他这两天脸绿的都快赶上青菜叶子了。"
芳菲站了一会儿,答应着去了。
董贤贵的手扶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
过了好久,他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略转了下身,便看到旺财在他身边了,他伸手拍拍旺财的额头,说:"瞧瞧你这凶神样子,不咬人都吓死人哦......你是闻的出来自己家人身上的味儿呢,还是认得出来自己家人的模样儿?"
他几近喃喃自语。
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他的手依旧放在旺财的头顶,摩挲着,像摩挲一个孩子的额头似的,他问:"亚宁啊,你奶奶留下的戒指呢?"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二)
也没有听到回应。
微风吹过,枫叶沙沙作响。
董贤贵看着旺财那红红的眼睛。这儿的风干燥,比不得海边湿润凉爽。他想着自己从小是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的,亚宁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了那么大的......他叹了口气,说:"你奶奶就留下那么几样爱物儿,都给你了,你可也得给找个合适的人收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对黑皮鞋的鞋尖,他转脸一看,董亚宁换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正站在他面前,修修长长的,比起先前的无赖状,似换了个人。
旺财见了董亚宁,呼哧着满口的热气,
"这是要出去?大夫同意了?"董贤贵意外。他看看亚宁身后的芳菲。
芳菲忙说:"同意了的。爷爷,他就出去一会儿。您放心。茆"
"本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就会是好久没睡个囫囵觉了。在这儿呆几天就睡的倍儿好,人倍儿有精神,您看是吧?"董亚宁拍拍胸口。黑色西装上衣,被他拍的起了一点绉。"公司有急事,我得回去看看。"
"身体重要啊,还是挣钱重要?"董贤贵站起来。话虽是这么说,背着手,走在小径上,是朝着院子外面去的。董亚宁走在他身边。
"瞧您说的,当然身体重要。不过您也知道,我这摊子再小,不也一嘟噜人跟着混饭吃嘛?就算有人跑腿,我自个儿也得上心,您说呢?"董亚宁说。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船再破有个好舵手也能行。"董贤贵走着,眉头紧锁。
董亚宁听了爷爷这比喻,脸上笑意更深。
"笑什么笑,话糙理不糙。"董贤贵看看走在身旁的亚宁。亚宁急着走,有些话,他是不便立即问了蚊。
"爷爷,过两天您大寿,我给您好好庆祝,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董亚宁说着回头看了芳菲一眼,故意的说:"我知道您吧,眼下最想的就是把芳菲给嫁出去......哎哎哎,哎哎,急了嘿!说到这儿就急!"董亚宁被芳菲照着手臂上拧了一把。
"少拿我说事儿,说你自己。"芳菲替亚宁扯了下衣袖,瞪着眼说。
董亚宁微笑。
"你专门知道我心里想啥呢,鳖羔子。就芳菲?"董贤贵瞅着亚宁。已经走到了外面,李晋在车边等着了。
"是是是,不止芳菲。"亚宁笑着,低了身子。爷爷身量高,他这样一服低,立刻显出了几分谦恭,说:"您倒是说,除了这,还想要点儿啥?"
董贤贵看了亚宁一会儿,抬手拍拍他肩膀,说:"没什么想要的。已经收了一份大礼了。"
亚宁仍低着头,有那么一会儿,动也不动的,定住了似的。
"生日不生日,寿不寿的,你们都忙,不用管我这些。我就走的。"董贤贵说。
"不是都休渔了嘛,又不出海,急着回去干嘛?"董亚宁缓过来,问。
"休渔是让鱼休息,人不能老休息。人休息久了不就长锈了嘛?我来看看你们,放心了,会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补补网呐,修修船呐,一天天的,事儿海多了。"董贤贵掰着指头给亚宁数。
"得,得得,我回回听您说到这些就头疼,就您那船,我的爷爷呐,别修了,修也是白费钱。咱换艘新的成吗?换了,我给您换最新最好的——发动机,要德国造,大马力......"董亚宁还没说完,脖颈上就挨了一记,"唉哟,爷爷,您真舍得打呀。"
"个鳖羔子。"董贤贵没好气的,"那船说换就换呐?那你奶奶和我一辈子挣下来的!什么德国造荷兰造,赶得上我们北海造实惠啊?还有你那什么破玩意儿,意大利造的,上去一趟,穿什么鞋还管我,稀罕呢!去去去,跟你没话可说。"
"那我可走了啊。"董亚宁微笑着,看爷爷生气的样子,倒觉得从心里往外的轻松些。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爷爷依旧背了手、瞪着眼睛——穿的是洗的都跳丝了的T恤衫,就是一副田间地头随地一蹲便抽一袋旱烟的老爷子,那晒的发红的脸膛、骂起人来十足的中气,身体还真健康——见他回头,眼睁的更大些,嘴里说着"还不快去,弄的跟国家领导人似的",这么关心的话,说出来仍是呛人。他笑笑,跟芳菲说:"菲菲,你送爷爷回去啊。爷爷,我先走——没我同意您可不准走,真的!"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车窗玻璃暗暗的,从外面应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还是微笑着,对着爷爷站立的方向,轻声问开车的李晋:"杨东方到了没?"
李晋回答:"在路上。再有一个半小时也就回来了。常务董事们,除了两位在国外回不来的,都确定能出席。"
董亚宁手臂撑在车窗边,脸上的微笑一点点若潮水般退去。
"李晋。"他开口。
"是。"
"空调开大点儿。"
"您热?"李晋问。手按在按钮上。车子里温度适宜。
"冷。"董亚宁说。他看着窗外。
车内温度在迅速上升......
"没他同意我还不能走了,反了他了。还给我换船,烧的哟!当我老土,不知道呢,送我件衣裳,能换一条我那船?"董贤贵自言自语的,忽然对芳菲说:"你们就蒙我吧,蒙我。出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
"爷爷,我们哪儿敢啊。再说您是说蒙就能蒙住的人嘛?"芳菲忙安抚爷爷,"您怎么知道哥送您的衣服那么贵?"
"上回,金戈儿说漏嘴了,我才知道。"董贤贵扯着自己身上的T恤,说:"这是你送的,这件能换个啥?"
"佟金戈说的?那他没说我哥还地摊儿上淘货冒充名牌儿,连他都差点儿错认了?您就当笑话儿听听吧,这种事儿我哥常干。"芳菲笑着说。
董贤贵被芳菲说的,撅了嘴,抹了抹下巴,问:"那菲菲啊,这些先不说,有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三)
芳菲歪着头,撒娇似的搂着爷爷脖子,低声说:"您要问的这事儿,我分析不透。让我哥自己个儿跟您好好儿分析,成不成?"
阳光穿过枫叶,细碎的光影笼在祖孙俩的身上,彼此看到的都是斑驳的影子。
芳菲心里有些乱糟,一股说不出的七上八下的感觉,随着哥哥的离开越加的严重起来。她搂紧了爷爷的脖子,仿佛这九旬老人被无数惊涛骇浪扑打过的硬朗的身躯,是她浮在海面上抱住的一截浮木,在起伏不定中让她有片刻的宁静和安稳。
"你跟亚宁那小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你就帮他瞒我吧。"董贤贵对孙女还是宠溺些。芳菲这样一撒娇,他便心软。想到刚刚那个棉花糖般柔软甜糯的孩子,心就更软些。
芳菲当然知道爷爷这样子,全赖刚刚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依着哥哥的意思,不单是他不要见Allen,连带着家里人谁也不准再见Allen的。可世上的事,哪能都依着人心走。就像这次逆了哥哥心思的意外,让人觉得幸福。哪怕是极少极少的。
"湘湘现在在北京吗?"董贤贵问。
"不在。您干嘛?"芳菲警觉的反问。
董贤贵说:"问问。"
"问这干嘛?"芳菲追问茆。
"那你这么紧张又是干嘛呢?"董贤贵也反问。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芳菲,让芳菲哑口无言。"你不用怕。我连他老邱家的门儿都摸不着。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不先问明白了,去讨没脸嘛?我越琢磨越觉得这里头曲里拐弯儿的道道儿多了去了。"
芳菲脸红了。爷爷这么讲,或许是无心。她却是知道,细究起来,谁去找湘湘,都是讨没脸吧。她看着爷爷,讷讷的。但爷爷应该是例外的吧,芳菲想。她眼圈儿也有点儿发红,急忙的想要摆脱这种尴尬,就问:"我送您回去吧?"
"你不是说亚宁很快就回来?我在这儿等着他。"
芳菲再次哑声。
董亚宁这一去,恐怕是不能"很快"回来的。
她不能硬撵爷爷走,又被董亚宁交代了,不准跟爷爷交实底儿,一着急,绯红的脸上就一层薄汗。她掩饰的微笑着,不住的擦着鼻尖蚊。
董贤贵问:"我在家的时候,这阵子闲言碎语没少传到我耳朵里来。要不我稀罕你们这大京城呢,我在家里蹲着不挺好么。怎么你三叔一直不见人影?我琢磨着在家见不着他,在这儿该见着了吧,还是不见人。你看着他了没有?"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摸出一只老旧的手机来。拿远了看看,一个未接来电没有。"还有你爸,忙什么呢?你跟我说说,我倒是能见着这两个人不能?"
"爷爷,他们确实脱不开身。"芳菲解释。其实她母亲也没见爷爷,但是爷爷从来不挑媳妇的理。
董贤贵长长的寿眉抖了两下,眉下那对眼睛注视着孙女。
芳菲在在爷爷的面容上,能看到父亲、叔叔和哥哥的特征。这些遗传特征在爷爷的脸上是布满了皱褶的,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的是哥哥的脸。她忽然觉得这两张面孔重合了。目光是一样的犀利敏锐,让人心里那点慌乱会不住的扩大。
还好她早预料到会这样,于是笑着,再次勒着爷爷的脖子,说:"不过他们再忙,还敢不来拜见老寿星?"
董贤贵被孙女摇晃着,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着她。
芳菲笑嘻嘻的,说:"刚还跟我哥说什么,马上回老家去,这会儿露出老狐狸尾巴来了吧?明明就盼着一家人都团聚在一处儿,吃一碗您的寿面,干嘛嘴上说不想?告儿您啊,时间久了,他们就真当您不用了。不肖子孙也就是这么给惯出来的。"
董贤贵被芳菲这么打着茬儿,指了指旁边被董亚宁临走时说了句"蹲这儿别动"便真的不动的蹲着的旺财,问:"这家伙能在这儿等着?"
芳菲愣了一下,才笑道:"爷爷您可真是......好吧,我陪您在这儿等哥哥回来。"
日影西斜,天色渐渐的晚了,芳菲和旺财各据一边,陪在爷爷身旁。
董贤贵一烟袋锅子接一烟袋锅子的抽着烟,直到那袋旱烟下去半袋,也没再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芳菲也不时的看看表。
董亚宁离开的够久的了,可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这让她不安。
她借着去卫生间,抽空给董亚宁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董亚宁此时正在会议室里,目光若点兵似的,从自己最左手的一位董事,一一的望过去,直到最右手的一位。这次的临时董事会召集的颇为紧急,还好会议上讨论的事项很顺利,这让他觉得轻松些,于是从进了这间办公室开始便很严峻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甚至有一丝微笑浮上嘴角。长久的沉默让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凝重,他说:"散会吧。"
没有像往常一样,散了董事会,例行的便是一起找合适的地方大伙儿聚一聚,吃喝玩乐一番。董事们分别跟董亚宁握手,鱼贯而出,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刚刚通过决议接任永昌总经理之位的杨东方。董亚宁对坐在身旁的杨东方微笑了下,说:"东方,永昌的挑子,我撂给你了啊。"
杨东方欲言又止。
董亚宁拿起手机来,摆手。看到有电话进来,是芳菲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电话了。
会议室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急促的敲门声。
董亚宁说了声"进来"。
进门的是他的秘书,还没站定,气喘声已经传过来,"董先生,您办公室里来了......"
董亚宁脸色一沉,喝道:"慌什么?"
董亚宁先看向杨东方,见他稳稳的坐在那里,很满意的露出笑容来,然后才对秘书说:"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会议室门一关,董亚宁也拿起桌上的手机来,示意杨东方。
杨东方伸手过来,与董亚宁紧紧一握。
董亚宁点头微笑,说:"你先去支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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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节雕栏画梁的崩塌(十四)
手机屏又在闪动,他终于接通了电话。接通的同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芳菲略带焦急的声音传过来,他则看到了这把坐了很久的"交椅"。他有种王者的骄傲感。尽管他其实是个刚刚从王位上走下来的王者。但这丝毫不损他忽然而至的骄傲。
芳菲的语速很快。令他有种是在听芳菲讲日语的错觉。那连串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一一作出回答。
他只是简短的回答:"目前事情和我预计的一样。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不会出现大的动荡。"
芳菲的话语和呼吸似乎都停顿住了茆。
"照我之前和你说的,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做。另外,如果爷爷那里瞒不住,你就告诉他部分实情。反正到这个地步,消息迟早会出来。我以为能挺到给他过了这个生日的。"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他伸手将会议室的灯掣关掉,室内一片灰暗。正因为灰暗,外面高楼大厦上的灯火遥遥的耀着,有些光芒。他说:"别担心我。眼下我反而是没要紧。"
他把手机握住,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外面的光线极强。
他出现在外面等着的众人面前的时候,稍稍的有点眯眼。只是他平时微微笑的时候,细长的眼睛便这么有一丝飞起的样子,因此看上去,整个人透着轻松和乐呵,白净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
杨东方站在最靠近会议室门口的位置,他知道这层淡淡的红晕是因为长时间开会的疲劳和焦躁导致的。
他也微笑着,对董亚宁说:"董先生,这几位是公安局的警官,来见您的。蚊"
董亚宁矜持的笑着点头,面对着这几位陌生的面孔——白衬衫深色长裤,看上去整洁干练,一半以上带着金丝边眼镜,更显得斯文——他说:"我是董亚宁。什么事?"
几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位也是最年长的开了口,他从容的说:"我是经侦总队的毛晓琨。有一个案子,请董亚宁先生到局里协助调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董亚宁伸手过来,说:"原来是毛政委,久仰大名。"
毛晓琨握住了董亚宁的手,冷冰冰的手,略一用力,恰到好处。
董亚宁微笑着,说:"废话不多说,这么着,咱就抓紧办正事儿?"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对着电梯的方向。
在电梯门口,董亚宁最先走进去,随后跟进的便衣警察,当然的拦住了杨东方和李晋等人。董亚宁略点了点头。电梯门合拢,毛晓琨在这个时候问了董亚宁一个问题:"我们的车停在正门,董先生,您看?"
董亚宁微笑着,说:"在永昌,我永远是从正门出入。"他看着毛晓琨。彼此都知道,心理战已经开始了。
轿厢在迅速下行。静的简直能听到紧绷绷的站立在内的这几位便衣警察高低不同的呼吸声。
董亚宁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前后左右卡住最佳位置的人,他们中至少有两位,竟然是带了枪的......他微笑了下。
这种气氛中,他的微笑显得诡异且挑衅味道十足。
毛晓琨立即看了他一眼。
董亚宁颔首,脸上保持微笑不变。
背着手,摩挲着小手指。
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小动作停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了这么个小动作?哪怕此时,他已经手指空空?
......
董芳菲接完哥哥的电话,本来有些乏力的她,精神反而振作起来。
她噔噔噔的下了台阶,对正在抽烟的爷爷说:"爷爷,我哥开会要通宵了,来电话让我送您回去。走走走......我先带您吃饭。送了您还得送旺财呢,还是把您跟旺财送一处儿去?"
董贤贵有些不高兴的说:"走前糊弄我说,知道身体重要。一开始工作就没谱儿了。通宵开会,身体还要不要好了?"
芳菲牵着旺财,拉起爷爷就走,说:"明儿散了会就把他抓回来养着,不养肥了绝对不放出去,行了吧?"
董贤贵拗不过芳菲,被芳菲塞进自己的车子里。又硬是从后排换到前排,跟芳菲说:"我坐不了你们这小卧车,坐后面我晕车。"他坐好了,芳菲给他系安全带。
平时手脚利索的芳菲,今天安全带扣了好一会儿没扣上。
董贤贵忽然问:"你三叔这回是不是给你们闯了大祸了?"
"咔哒"一下,安全带系好了。
芳菲坐好了,开动车子。
她回头看一眼趴在后面的旺财,轻声说:"没有的事,您别多想。"
董贤贵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说:"菲菲,跟爷爷说实话吧。"
芳菲沉默。
"你要是不说也可以,现在就送我去火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去,不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董贤贵继续说。
芳菲果断的在前面路口转向,她说:"爷爷,我马上让哥手下靠实的人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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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屹湘临出门前,把屋子里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在一处。比起她当初两个包入住陈太家这阁楼的时候,要带走的东西也并不算多。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确定并没有落下什么,才背起自己随身的包来。这次回来,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就只有这个随身的大包。
陈太听到她的脚步声,在厨房高声道:"快下来,来杯咖啡。要不要替你叫车?"
屹湘坐下来,说:"等下有朋友来接我。"
陈太坐在她对面,说:"家本刚刚有电话来,说你电话打不通,要我转告你,祝你一路平安。"
"应该恰好是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我等下传短讯给他。"屹湘说着,啜口咖啡。温度适宜,"咦?"
"不能给你留下坏印象,说在我这里喝咖啡,总是烫破嘴巴。"陈太微笑着。见屹湘下巴上沾了曲奇饼屑,伸手过来替她擦掉,嗔怪的说:"还是这样,邋里邋遢的,不会照顾自己的外表,也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屹湘笑。
"屹湘,"陈太看着屹湘的眼睛,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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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五)
屹湘又拿了一片曲奇饼。陈太的曲奇饼烤的有点焦了,但还是很美味。她心想这样的香甜可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品尝到。
只是陈太说完了那句话,便沉默了。
屹湘看着她,知道对于这位旧式的女子来说,有些话还是很难启齿。她擦了擦手,才来握陈太的手,说:"你别说了,我应该猜得到你想说什么。"
门铃响了。
屹湘侧身从厨房窗子往外看去,在院门口处,一个俏丽的人影晃了一下。她起身推开窗户,扬手先打了个招呼。回头对陈太说:"接我的朋友来了。"
陈太在位子上停了片刻才起身出去,屹湘看到苗得雨从院门得以进来。她出来站在陈太旁边,手上已经挽了她的包。
没等得雨敲门,陈太已经开了房门。
得雨站在门廊下望着她们微笑,被屹湘介绍给陈太,她有礼貌的打着招呼,然后等在一边。
屹湘与陈太沉默相对了片刻,跟她拥抱告别。只是一句再见。
走出来的时候屹湘低头跟在得雨身后茆。
得雨手里晃着车匙,晃的她心烦。
出了门她一把抓住得雨手上的车匙,水晶扣磕着钥匙,一声脆响。
得雨嘿嘿一笑,回头对着院内,说:"老太太还看着你呢。"
屹湘按下车匙,丢过去让得雨先上车,自己对着陈太站立的方向使劲儿挥了下手,让她回去。
只是陈太也站在那里挥手让她上车,并没有动。
隔了大老远,两人打哑谜似的对彼此催促着蚊。
屹湘听陈太喊了句:"再不上车要误飞机了。"
她笑了下,点头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才走。
"难舍难分的,又不是男朋友。"得雨看了眼慢慢的走下台阶,走到院中小径上的陈太,鸣笛离开。
后视镜里影子一晃,换了内容,陈太的身影消失了。
屹湘呼了口气,说:"从她那儿的得到的照应,别说是男朋友,亲阿姨也不过如此。"
得雨笑笑,说:"的确是好房东。"
屹湘摇了下头。
不止是房东。不过她不预备跟得雨这样从小四海为家、把不断搬家换学校交新朋友看的再正常过的人辩论。
"情绪不错?我以为今天仍会看到一张哭丧着的脸。"得雨说。
"你呢?最近工作有什么新鲜事?很久不回来,不知道这边的进展了。"屹湘避开了得雨提出的问题。
"新鲜嘛,倒确实是有那么点儿新鲜......"得雨慢慢的,似乎在斟词酌句,看了看屹湘,说:"是你跟Laura举荐我出任Vincent的位子。"
屹湘见苗得雨没有用问句,显然是很笃定,便说:"你的能力,还需要我举荐?怎样,你决定了吗?"
"我还在考虑。"得雨说。
"哦,你还在考虑。"屹湘笑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出任?"得雨问。
屹湘说:"我的情况不允许。而且,我还记得,我离开纽约回国前,在你的party上,你跟我说过,你立志在LW做三朝元老。"
苗得雨轻轻点着头,看看屹湘,说:"那晚你重新成为Ball场女王。"
屹湘轻笑。
Ball场女王。得雨总爱用这个形容她。
"你的志向这么快就变了?这个职位公道的说,是非常的有诱惑力的。"屹湘说。得雨的犹豫,让她有点儿意外。
"的确很有诱惑力。只是我设计上,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不是顶尖的,也已经没有更大的提升空间。我的特长在营销推广,你知道的。坐这个位子我有压力。"
"设计上并不需要你事事亲为。这个位子又完全可以发挥你的特长。"屹湘说着,皱眉,意识到什么,问:"得雨?"
"我想我大概会离开LW。"得雨回答。
屹湘这才真正意外,脱口便问:"哪儿比LW更能让你实现梦想?"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梦想反而变成了最不重要的。"得雨说着。
车子已经到了机场外的停车处,得雨把车子停了,说:"湘湘,谢谢你。"
"你恋爱了?"屹湘冒出一句听上去傻里傻气的话。
得雨怔了怔,笑着伸手过来,拥抱屹湘,在她耳边说:"怎么办哟,你还是老样子。有时候真是幼稚的吓人。不过,我是多麽喜欢这样的你。"
"能告诉我你下一站去哪儿?"屹湘问。
得雨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她松开屹湘,替她把包拎过来,放在她腿上,"Josephina在等你了。"
屹湘下了车,看到对她挥手的Josephina。只有Josephina。她松了口气。前一晚她拒绝汪瓷生来送机的态度婉转而坚决。甚至连Josephina说要同机返回北京,她都有点儿抗拒。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开始在汪家细雨无声似的攻势下渐渐松懈的防御工事了。
直到她办完了登机手续,跟得雨正式告别、同Josephina走进候机厅后坐下良久,都在专心的想着事情。Josephina在忙着打电话谈事情。两个人像偶尔碰到一起的旅人,各自忙各自的。屹湘也不去打扰Josephina。
起飞后不久,耳边有咯吱咯吱的细响,屹湘略一转头,便看到手里拿着一小片仙贝在吃的Josephina。
"要不要?"Josephina问。问罢也不等着屹湘说要,就把搁板上剩下的两包仙贝递过来,"很好吃。"
屹湘看看包装袋上的歌舞伎徽记,又看看Josephina,她正按了呼叫按钮,坐在前面的空乘站起来向她们走来。
"给我杯果汁。你要什么?"Josephina问屹湘。屹湘说什么都不要。Josephina却对空乘说:"给她杯西瓜汁。"
屹湘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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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六)
"吃仙贝当然配果汁。就像吃大闸蟹一定要喝花雕酒。"Josephina把仙贝咬的咯吱咯吱响,全然不顾头等舱内其他的乘客,在各自的位子上有意无意的看她一眼。屹湘有点尴尬。Josephina不在意的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屹湘喝着西瓜汁,心想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得活到一定的境界才行。
真正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她还没有遇到过——就连她认识的人当中,最可以称得上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叶崇磐,不也撞到铁板,一样落下风?
"想到谁了?"Josephina问。仙贝依旧咬的很响。
屹湘等她这块吃完了,才说:"一个朋友。茆"
"不是Vincent,就是叶崇磐。"Josephina说。
屹湘也打开一包仙贝,咬了半块,说:"这东西想偷着吃简直办不到。"
Josephina略略一顿,反应过来,爆出一阵大笑蚊。
"喂!"屹湘叫道。
Josephina忍住,点头,笑道:"OK,OK我不笑......说到朋友,你现在是不是在担心另外一位?"她问着,真的忍住了笑。
"得雨嘛?"屹湘饮着西瓜汁。得雨的反应的确让她心里不痛快。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得雨是她念书时便认识的。从同学到朋友,从朋友到同事,这些年无论她起起伏伏,得雨算是不离不弃。她对得雨是有一份特别的感情的。但是得雨眼下似乎是另有心思,并不想对她明说。这并无不妥,只是......"得雨以前跟你共事过很久?"
"嗯。潮州人嘛,做员工是最勤奋的员工,做老板是最勤奋的老板。"Josephina说。
这句话明明是褒义,屹湘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
得雨曾经跟她提到过Josephina的许多做事风格和习惯,指点的意味很明确,几乎是直指要害,必须承认那些经验让她受益不少,在于Josephina相处的过程中不断感慨苗得雨有识人之明。
"怎么?"屹湘心想,得雨背后可没有说过Josephina坏话。
Josephina看看她,说:"不想评价你的朋友。"
"同事苗得雨。"屹湘把剩下的半颗仙贝放进嘴里。表面的味料黏在味蕾上,刺激的很。
"你可知道,你进公司的第一年,就有一个公司内部的设计大赛?"Josephina说着话,打开了她面前的报纸。
"我没参赛。"屹湘回答。当然有印象,那是个竞争激烈且水准很高的内部赛事。Vincent起初教训她的时候就会说她"首轮就会被淘汰",得雨却劝过她参赛,但她懒懒的,得雨也就没再提。
"是啊,你还在韬光养晦期。"Josephina说,"但是你并不是没参赛,而是你的设计稿,在初选阶段就已经被淘汰了。"
"什么?"屹湘几乎一跳。
Josephina微笑。这是屹湘最直接也是最真实的反应。她在内心还是极为骄傲且自负的一个设计师。
屹湘立刻觉察,索性坦白的说:"我怎么可能首轮就被淘汰。"
"这事情看来你还不知道。Vincent的让他的秘书Susan帮你把一组设计稿交上来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是Vincent帮忙的。苗当时还是我助理,负责帮我过滤参赛设计稿。事情是非常偶然被我发现的。那天她本来应该交给我进入筛选名单的稿件,她有事出去了,我催要,她告诉我她抽屉上的密码。我忽然想看一眼落选的那些稿子。当然那些稿子只有编码没有名字,我不可能知道编码代表的究竟是谁。确实大部分都是大路货色,只有一组设计是非常出挑的。"
"我的?"屹湘立即问。
Josephina白她一眼,说:"这就是外婆说的:狗肚子里搁不住二两香油。"
"外婆会这种话?"
"外婆很有语言天赋。"Josephina又白她一眼,才说:"在落选的稿子里出挑有什么好得意的。我看了一堆烂稿子,忽然有能入眼的,还不觉得能看啊?我单独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信任苗,就没出声。但是后来从筛选后的稿件中,也没有选出能让我觉得能跟那一组媲美的。我才问苗。苗说这边落选稿件已经退回去了。她特别的说明有一组稿子,是Susan在截稿日期之后才送来的。我听是Vincent办公室特别交代的,就问是不是古典蕾丝婚纱主题?她愣了一下说是。老实说,我也不希望Vincent的人占上风,就没有细究这事儿。我后来便留心Vincent的动向,也不难发现你。"
屹湘舔了下嘴唇,有点儿干。她招手叫空乘,要了一大杯冰水。
"我记得你生理痛很严重,就别动不动喝冰水了。"Josephina淡笑着说。
屹湘说:"你连我生理痛严重都知道。"
"要了解对手,就要了解的彻底一点。"Josephina说,"现在你知道,你韬光养晦这么成功,固然有Vincent故意磨练你的原因,你的好朋友也没少帮你忙了吧?这事情只是其中之一。不然以她后来在公司还算比较有利的位置,帮你一把,怎么可能让你藏的住?"
屹湘瞟Josephina一眼。
Josephina笑了,说:"至于我,从前、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在公司里,都不会理所当然的帮你。"
"我不在公司了。"
"多可惜。所以我能跟你聊聊这些八卦。你就当笑话听听好了。"Josephina笑的眉眼全开,"现在你只是我的外甥女而已。"
"这些话,你跟Laura说过?"屹湘问。"你以为Laura是干什么吃的?还用等着我说,她才了解苗的长短?这次苗就算不离开,她在LW的职位也算到头了。这才是她离开LW另谋高就的真正原因。她一直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Josephina说,"我倒是更好奇,她下一步会去哪里?"
屹湘摇头。
Josephina重新打开报纸,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戴上花镜,盯着报纸上的一行标题,说:"你要是也有好奇心,不妨猜一猜。"
屹湘看Josephina戴上花镜的样子,从一位风度翩然、稚气犹存的中年女性,猛的跨上了一个年龄段,忍不住笑了。
Josephina从容的说:"笑什么,你也迟早有这一天。"
屹湘喝着水,说:"我大概猜的到,得雨会去哪里。"
Josephina头都没抬,说:"真猜得到,还算你有点儿脑子。"
屹湘眯了下眼,牙齿咬着口中的水。此时才觉得这冰水够"冰",冷的有点儿硌牙。她把冰水咽下去,问:"你刚说,我更应该担心谁?不是得雨吧?"
Josephina专注的看着报纸,只从下面抽了一叠给屹湘,她扫一眼标题,说:"自己看。"
"怎么了?"屹湘皱眉,接过报纸来。
"怎么了?你以为我着急回北京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我担心你这三十多岁的人不敢自己坐飞机啊?当然是确保LW甚至百达在中国大陆地区跟董家有关系的一切都安全。"Josephina声音极低又极轻,有些轻描淡写,不过她相信屹湘不但听得到也听懂了。即便是听不到也没听懂,那么她手里那份新加坡报纸也会告诉她,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报纸上的报道有八成捕风捉影,仅靠那两成,以屹湘的头脑和敏感,不难补足剩下的部分。
Josephina看完了手上的报纸,才转头问屹湘:"还要看看这份香港报纸嘛?"
屹湘摇头。
她盯着报纸上董亚宁和董其昌的照片。
细碎的笑容,在董亚宁的脸上,是春风得意的,也有点儿矜持的。并不同于他常常在她面前笑的那样,跋扈张扬,甚至更早以前,那难以言喻的憨样子......太细碎了,不知道是在什么场合下拍的正装照呢,反正媒体总是无孔不入,也最会落井下石。不,这不叫落井下石,一切还没有定论。远远没有定论,起码就他的问题,远远没有。
她手挪动着,盖在报纸上,恰好的,盖住了另一张照片。也许有意,也许无意,总之是盖住了。
于是她只看得到董亚宁,看得到半边董其昌的脸。
"Vanessa?"Josephina叫她。
她转过脸来。
死死板板的一张脸。
"董亚宁应该问题不算很大。你看他还来得及卸任公司总经理的职务,这说明他对情况有准备。我看了永昌系的公司这前后几天的股价,基本上没有异动。永昌系很稳。Vanessa?湘湘?"Josephina改叫屹湘的小名,"你还好吗?"
"我还好。"
"我刚说了,董亚宁应该有准备。董家应该有准备......"Josephina低声说。
"我去下卫生间。"屹湘将报纸叠好放回Josephina手中去,就站起来,她忘了身上还系着安全带。被安全带的束力狠狠的拦回座位上,她一阵头晕。
Josephina急忙出手扶住她。
她推开Josephina,解开安全带起身。
董亚宁应该有准备,董家应该有准备......她最怕的,不是他们没准备就陷进了泥潭,而恰恰是这种"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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