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一)

"董芳菲!"董亚宁高声囔囔着。芳菲用药棉沾了碘酒给他处理伤处,下手重了点儿。他手背蹭着下巴,下巴红肿,嘴角裂开,一碰疼的很,说:"轻点儿成吗?我又没赶着让你给我擦药。"
芳菲坐在哥哥对面。
哥哥回家来,一身酒气就罢了,脸上这块触目惊心的伤,显然是新添的。
送他回来的佟金戈是不会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在哥哥手上也没看到有伤处,所以推断下来,应该是他挨了揍——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除了父亲,她印象里还真没有几个人对哥哥动手还能讨到便宜的。
不是董亚宁太强大,而是他真动起手来,是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儿的。
"你能出去了吧?"董亚宁掸了掸外衣。浅青灰色的亚麻外衣上,沾了青草汁液,看上去脏乎乎的,还有种不明的味道。那是因为他终于还是大吐特吐了一回。晚上几乎什么都没说,净喝酒了,吐出来的就都是酒······他看着并不打算马上挪窝的芳菲,皱眉道:"别让我撵你啊。"他说着脱了外套,团了下扔在一边。
"你今天是不是见湘湘了?"芳菲问。
董亚宁手臂撑了下膝盖就要站起来,被芳菲推了一把,又坐回去,恼火的叫道:"我见谁,关你什么事?"
"不是她,你落不到这步田地。"芳菲说。
"你说什么呢?"董亚宁厉声。
"我对她绝对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对你来说,没有遇到她,可能更好。就是继续做个王八蛋,也是个幸福的王八蛋。"芳菲说。
董亚宁看着芳菲。
芳菲看起来很疲劳。他进家门的时候,芳菲也刚刚到家。放下行李就来看他了,没顾上休息。眍着的眼睛,显得更大些,眼神却更空洞。看着他,失焦了似的。
董亚宁清了下喉咙,郁闷恼火的心情,硬生生的被压下去,说:"我要洗澡了。你出去。"
"爷爷当着我的面,对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提。好几天,我在那儿,他也不说话。每天就是结网、抽烟、吃饭 、睡觉。开头爸打了几个电话过去,爷爷既不接,也不同意他回去。末了吧还是回去了。我不知道爷爷跟爸有没有说什么,反正我只知道,爸在爷爷房门外的地上跪了一宿。爷爷第二天早上起床,说要去海边走走,爸跟着去的。我没跟过去。我想他们独处下比较好。"芳菲简短的交代着这次回乡的行程。交代的简短,不妨碍董亚宁将整个过程中的细节补充完整,也就知道了行程中的每一个人,都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和压抑。
"爷爷还行?"他眼睛看着别处。
"我不知道。"芳菲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芳菲反问。
"你不是在那儿吗?"
"我现在还在你面前坐着呢,你脑子里转什么念头,我知道么?"芳菲大声,"爷爷什么都不说,只管撵我们走。他宁可自己呆着,跟你一样。"芳菲狠狠的咬着后面的字句。
董亚宁被芳菲说的暂时没了话。好半晌才反过乏来似的,问:"你刚刚说,爷爷就是结网、抽烟、吃饭、睡觉?"

"嗯,有时候也不是结网,那些旧网,补补洞。饭都是他做,我想做他不让动手。"芳菲想起来陪爷爷过的这几天,简直要哭出来。长这么大,她头一次跟爷爷单独相处这么久。脾气火爆的爷爷,沉默寡言到让她不安。可是她也只有默默的陪着爷爷。吃着爷爷做的最简单的饭。那些饭,即便是她没有心情糟糕到难以下咽,也不会觉得很好吃。清淡简单到粗糙。爷爷大概是知道她娇气的,但是并不责怪她,细心的给她做紫菜蛋花汤。新鲜的紫菜,味道非常好。她就靠那个度日······看上去爷爷依旧安稳度日,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就是这种不责怪,更让她难以接受。

"他向来不喜欢人插手他的日常生活。"董亚宁深深的了解爷爷。

"前几天,我跟他上过一次船。"芳菲说。

董亚宁笑笑。

芳菲上船就是晕的,肯跟着爷爷去,那是心疼爷爷也心疼到了十二分。

他心中略有些安慰。只是不说话。窗口对着的位置,是能看到外祖父的房间,那里亮着灯,想必也没有休息。

今晚从他回来,还没有听到那边传来任何异常的声响,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出海吗?现在可是禁渔期。"董亚宁转眼看芳菲。祖父从不在禁渔期出海。他在乡下德高望重,有人偷偷在禁渔期出海捕鱼,他是要出面阻止的——董亚宁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这是他好面子、讲道义的祖父。没有比子子孙孙给他他丢脸更让他难堪了吧。

"没出海。爷爷好像就是要去看看船有没有事,在船上从天刚亮一直做到中午,看着海面抽烟、出神。我就跟着他抽烟、发呆。"芳菲做到董亚宁身边,给他看自己的手,"那烟劲儿真大,抽着呛人······爷爷说,他一辈子在海上讨生活,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也遭过。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但是他从来都是守规矩的人。就连用的渔网,网眼都总是留着余地的,让鱼儿虾儿断子绝孙、伤及后代的事儿,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过。他说只要是还能动,还会继续出海打渔。如今就算是不能打渔,一年村里给的也够吃够喝,但是他不能不动。一壮劳力,闲了三年也废了。他说,要我也多运动。"

"没说我?"董亚宁问。

"没有。我不是说了么,只说眼前的事,眼前的人。其他的,一字不提。就当什么事儿都没有。我真怕他闷在心里闷出毛病来。"芳菲吸着气,说,:"可是,我觉得爷爷虽然是对着我说的,但他肯定明白,不管他说了什么,我都会一字不漏的转告给你。"

董亚宁伸手过来,搂了搂妹妹的肩膀,说:"那辛苦你了,传声筒。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啊。"芳菲甩开亚宁的胳膊,"你知道个屁啊董亚宁?你知道爷爷伤心,知道姥爷伤心,知道爸妈伤心,知道我伤心······你知道我们伤心,知道都是因为什么?别扯淡了······董亚宁,你!"芳菲哽住了,只瞪着董亚宁。

"不准挤猫尿。"董亚宁板着脸。

外面有脚步声,董亚宁脸色和缓了些,说:"你去,回来还没见姥爷和妈呢。"

芳菲红着眼,说:"我去见他们说什么,说你······"

"说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洗了澡过去。警告你。不准多嘴!"董亚宁站起来。这回他不管芳菲,径自进了里屋。

芳菲清楚的听到董亚宁将门关好,并且上了锁。她心里一沉,跟过去,走到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偏偏一点声响也没有,她敲了敲门,叫道:"哥?"

好一会儿,才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从更里面传出来,是董亚宁在说:"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芳菲还是站在那里,说:"我等你吧······"

话音未落,不知道什么东西"咣"的一下砸在门板上,发出巨响,芳菲一惊。

"让你别啰嗦!"董亚宁在里面断喝。

听起来很正常。

芳菲放心些,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事才离开。

她回头看看哥哥这间屋子,往日里看总觉得杂乱无章,简直没有落脚之处,可现在看来,哥哥不在屋子里,这屋竟然顿时空荡荡起来······她听到外祖父的咳嗽声,急匆匆的往上房走去。

暑热难耐,只走几步,便开始出汗。

芳菲摸着额头,忽的想起来,这么热的天,董亚宁这么还穿的那么厚······

资秀媛正给资景行拿了药来吃,见芳菲进来,便问了句:"你们两个,回来了也不先来跟姥爷打招呼,越来越不像话。"

资景行却看着外孙女一脸的疲态,还要做出笑颜来,摆摆手,说:"有什么要紧。菲菲过来。"

芳菲从母亲那里拿了药丸和水,过去坐在外祖父床边。

她从来活泼爽利,新近一段时间,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难见个笑模样。

资景行一边吃着药,一边问:"爷爷还过得去?我听你妈妈说,打电话过去问,总是说还好。"

"嗯。我回来的时候,爸爸还在那里。爸爸明天才回上海。"芳菲说,看看外祖父,又可那看站在旁边的母亲。

"有什么话就说吧。"资景行看出芳菲犹豫来,咳了一声。

资秀媛站在父亲的侧后方,对着女儿摇了摇头。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 (二)

芳菲说:"也没什么,爸就是问候您,然后说过几天才能上来看望您。哥的事情也快解决了,让您不用太担心。"

资秀媛听女儿说这些,才拿了一只空杯子去倒水。

资景行点点头,说:"这些事情吗......你们看着办就好。亚宁呢?"

芳菲见问,笑笑,撒娇的说:"姥爷,您可真是偏心眼儿,净惦记我哥,您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啊。"

资景行笑道:"你这个丫头,这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嘛。"

"明摆着的事儿,还不承认。我哥他在洗澡啦。他让我先过来。"芳菲说着,给资景行收拾着床边的东西,"而且还喝了点酒,打了个小架,不弄利索了,不敢来见你们的。"

资景行父女异口同声的问:"什么?喝酒打架?"

"嗯。"芳菲尽量将语气放和缓,说:"也没什么啦,大概是喝酒的时候跟人起了点儿口角。下巴肿了一块儿,我看没伤着骨头。其他的也没什么妨碍。"

资秀媛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就听外面有人说:"董芳菲,你这个爱打小报告的,死性不改!"资秀媛手里正捏着杯子,几乎没对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掷过去。董亚宁进门便看到了母亲那气急了的样子,笑嘻嘻的,腆着脸过来,先叫了声妈,转脸就问道:"姥爷,您这几天还好?菲菲你起开。"他拎着芳菲的袖子,把芳菲撵到旁边去,自个儿坐下来。

资景行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只见亚宁头发湿漉漉的,换了一身家常的短衫裤,清秀瘦削的脸上,下巴嘴角红肿一片......也唯有这一处,有些异常的丰满。

资景行定定的看着亚宁。他不出声,资秀媛和芳菲谁也不敢出声。

"姥爷,我脸上有花儿?"亚宁明知故问的。

资景行深吸了口气,胸口闷着的浊气还是换不出来。他喘了一会儿,示意自己要坐起来些。亚宁急忙过来,给他再垫高些后背的依靠,顺便的,他也坐的离外祖父近了些。外祖父屋子里满是药味,连呼吸间的气息里,也有浓浓的草药味。他呼吸有些迟滞,低头去抓外祖父的手,不料老爷子反应比他快,没等他抓住,老爷子的手已经拍到了他脸上——资秀媛和芳菲"啊哟"了一声,感同身受的觉得疼痛,倒是董亚宁,似乎是被拍的楞住了,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觉得疼。

"疼不疼?"资景行问。

"还好,"董亚宁下巴嘴角处火辣辣的。心说叶崇磬这回是真恼了,下手不是普通的狠。是呢,任谁给揭开那样的伤疤,能不下狠手的报复回来?尤其,老叶从不拿他当外人,真没有拿他当外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跟叶崇磬当面的说。有些话,大概还是不说的好。

资景行哼了一声,说:"疼的轻了。喝酒,打架。亚宁,你现在也是作父亲的人了。"

董亚宁低了下头。

下巴抽了抽,红肿处连着伤疤,扭曲着。

资景行对着女儿和外孙女示意,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跟亚宁单独谈。"

芳菲转脸看看母亲,见她并不想走,就拉起母亲的手臂,半架着半推着,跟她一起走出去。一出去她就说:"您这是干嘛啊,要当着姥爷的面儿说什么?"她从进来就发现母亲的情绪不对劲,好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么痛苦纠结的一段时间,都没见母亲情绪是这么的外露。

"你跟他谈的结果怎么样?"资秀媛完全不理会女儿的这种担忧。她转身对着门内。她们虽然出来了,但是门没关,里面讲话的声音稍大些,她们就能听到。

芳菲看出她的意图,回身关了门,说:"妈,来。"

资秀媛不想动,她着急父亲会跟亚宁说什么。

"妈。"芳菲盯着她,"妈,您看看我。我是您女儿,关心一下我好不好?我出门这么久,才回来。您都不问我饿不饿、累不累?"

资秀媛似乎一时没有想明白女儿在说什么。并没有出声。

芳菲推着她,说:"妈,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我想吃您做的东西......然后我慢慢跟您说。"

资秀媛被芳菲推着走在前面。

母女俩穿过暗暗的走廊去厨房。厨房很近,转角就是。

芳菲就觉得手掌心下,母亲的背沉重极了,丝绸衬衫濡湿,她挪开手掌,印了一个掌印。

"我不是不关心你,菲菲。"资秀媛在进了厨房,问芳菲吃一碗疙瘩汤行不行之后,开始准备做。

芳菲靠在案板边,看着母亲动作轻缓的和面。

"是亚宁更需要......"她一低头。差一点,眼泪就落进去。"我给他的关心太少。"

"妈,我就是说说。"芳菲勉强的笑着,"您能别这样么,回头给我哥看见,挨骂的又是我。"

她很想说点儿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隔了半响,听到爆锅的声响,才回神,说:"不知道姥爷在跟哥说什么......姥爷是不是还想见见多多?"

资秀媛往锅里填了水,隔着透明锅盖看着清水面上漂浮的油花葱花,说:"就算是想,也不会说出来的。你以为你们的倔脾气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只随了爷爷?"

芳菲坐下来,一直站着,她腿酸。

"这种情况,再怎么见?"资秀媛轻声的说。水要开了,开始变的浑浊。

"妈。"芳菲琢磨着,"我觉得哥今天应该是见过湘湘。虽然不知道他跟湘湘怎么说的,可你看他。"

"他是我生的,我了解他。"资秀媛抬头看了眼窗外,父亲屋子里的灯光柔和温暖,很安静。

......

"姥爷?"董亚宁坐在外祖父床边,已经从给老人家按摩小腿开始,按摩到了肩膀,"您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扶我出去走走。"资景行说。

"这么晚了,还是不要了吧。赶明儿一早我陪您遛弯儿去......"董亚宁笑着说。习惯性的抬手腕子给外祖父看,不料手腕上光秃秃的,却是洗澡摘了表,忘了再戴上。他笑嘻嘻的扫了眼座钟,说:"这都快11点了,您老可得按着我妈的指示,子时之前必须睡觉,不然回头有苦头吃呢。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是哦,你姥姥都不如她啰嗦。你说奇怪不奇怪?"资景行虽是这么说着,依旧是披衣下床。董亚宁见老爷子执意如此,替他拿了软底的布鞋来穿上。

穿鞋的时候,有点费劲。

他以为是自己酒后的缘故,头晕眼花,停了停,抹了把汗,打算再试试,却听老爷子沉稳的说:"你去给我拿双新的来吧。在后边柜子上有。你妈妈让人去赶着做了新的,最近脚肿的厉害,原来的鞋,都小了一个半个的码子......"

董亚宁手托着鞋底,一时没有能够迅速站起来。

外祖父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不是那种拘着脚的针织袜。所以他也就没有能够及时的看出来。他将棉布袜子扯下来,还在笑着,说:"这可是古意儿,多少年没见着这种穿法了,是我妈做的嘛?她现如今还会针线活儿啊。"袜子拿在手里,他就托着外祖父的脚,看起来还好,并没有想象中的肿胀变形。松了口气,抬头,说:"要不说呢,我这回出来,就觉得我妈最近可是越来越像个妈了。瞅着可不光是这样,还越来越像个闺女了吧?"

资景行伸出手指朝着亚宁脸上最肿的地方戳下去,说:"没大没小。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妈?"

亚宁笑着,给外祖父穿上袜子,起身去拿了一双新鞋来。

穿上鞋子的资景行站在床边喘息了半响,也不肯坐轮椅,只说:"我能走。"拐棍撑着身体,脚步迟缓,每迈出一步去,仿佛要用上全身七八成的力气,而又需要再积蓄很久,才能再有力气迈出下一步。然而即便是这样,仍然不紧不慢的,走着。

董亚宁走在外祖父身边,这步子慢的起初令他浑身发紧,渐渐的,他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了这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力量上......直到在院子里落座,他才松一口气,望着喘息不定的外祖父,说:"您这几步走,跟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

"你知道我们老哥儿几个曾经说笑话,两万五。两万五,最怕的是什么?"

董亚宁笑。他大概猜的出来外祖父要说什么。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 (三)

"最怕的不是吃草根、啃树皮、生疟疾、挨敌人枪子儿、中自己人冷箭,最怕的是走了两万四千九百九十九,却在最后那一里冲刺倒下。"资景行摩挲着拐杖头,说:"这些远一点儿,一说,还就想起很多当年的事来。你姥姥,以前每年坚持去给老战友扫墓,在他们牺牲的地方磕个头。"

"姥爷,"董亚宁轻声的说,"以前的事,别想了,难过,对身体不好的。"

他亲眼看过外祖母在黄土路上磕头痛哭,那种悲恸发自内心。往往西行一趟,伤筋动骨一般要大病一场。所以到看晚年,外祖父和父母都不同意她这样的行动。

资景行沉默着,借着院中柔和的照明灯光,观察着外孙子的面容。

亚宁被外祖父这样看着,越来越有些不安,可是强压着,笑嘻嘻的,细细的眼睛笑弯了,便是两条优美的弧线似的,很好看。

资景行说:"你小时候最讨厌人家说你长的好看。"

"现在也是讨厌的。"董亚宁摸了下鼻子。脸上时不时的会添点儿伤疤,奇怪的是添疤也不添丑。

资景行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亚宁脸上的伤疤,微笑渐渐隐去。

"你刚生出来那时候,姥姥就很喜欢。要不是我们那时候都忙,没时间亲自照顾你,真该把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后来芳菲就是总跟着我们,可能把对你、包括对你妈妈她们当年没能照顾好的亏欠,统统的都给了她。"

"那她就贪心了,你看,到现在还不停的吃我的醋。"亚宁笑着说,"没有啦,什么亏欠啊。我在爷爷家,不知道耍的对开心。"

"嗯。"资景行想想,笑了,说:"在爷爷家好哇......你爸爸和妈妈订婚的时候,我和你姥姥亲自去乡下走了一趟。第一次见你爷爷奶奶,我就觉得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我们去的不算仓促,提起通知了,可到了你爷爷家,就看着家里该做什么照样在做什么。好大的院子,半个院子都是渔网,晒的墨鱼干,纱网罩着,招的苍蝇乌泱乌泱的......一进大门啊,你知道么,你姥姥,穿的是丝绸套装,我还开玩笑说那一身连觐见英女王陛下都过得去了,她说头回见琴家总该隆重,结果呢?那苍蝇扑过来的阵势,把你姥姥吓的哟!还好她不是那种娇小/姐。"

董亚宁哈哈大笑。

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象着外祖母踏进董家那老宅子老院门,一身洁白撞上成群苍蝇......

"你奶奶呢,就说等下等下。然后拿着一碗醋,朝着蒙着鱼干的纱网外淋了一点点,那些苍蝇果然都被熏跑了。然后你爷爷和奶奶才请我们进去坐下。"资景行微笑着。显然当日的经历让他回想起来仍觉得愉快。"屋子里真干净。你爸爸早就和我们说过家里的状况,我们是并不介意。中午饭我还记得是什么,一桌子的新鲜海产。爷爷的酒量真不错。我们俩同庚,他酒量可比我好多了。不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能喝两杯的。"

亚宁笑笑。

"我们俩,习惯上不太对撇子,不过我总是很尊敬他。最简单的例子,你看看,这几十年,就算是你父亲母亲,包括我,难免生出娇气,我这位老哥哥,如果没有他压阵,我想到今天,就算是我们有通天的本事,也定是回天乏力。"资景行仰头看了看天,"这些话,我老觉得再不跟你说,可能机会越来越少了......"

"姥爷,大晚上的,您可是越说越来劲了。"董亚宁看看远处,悄悄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是芳菲还是母亲,他辨认不太出。有时候,芳菲的身影很像母亲。

"我活到九十多,还是觉得没活够,想着有一天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撒手人寰,心里就难受。"资景行说。

亚宁笑着,说:"那也不知道是谁,老是说过去报导晚了,不但姥姥要发脾气了,那些老战友也要妒忌了。"

"哈哈哈......"资景行点着亚宁,笑声里混着杂音,喘了半响,才平息下来,说:"是啊,说是那么说,可我这脑子这么清醒,又不是老糊涂,越死到临头,越舍不得死。知道为什么嘛?"

董亚宁转开脸,避开外祖父的目光。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再清楚也不过的。

"我一生中经历的困难太多了。其中绝大多数,不是天灾,是人祸。人祸比天灾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充满着变数,不到最后关头你无法确定成败;天灾比人祸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突如其来,不给你任何准备的时间——这两样,对付起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千万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是争取时间,以待反扑。"

"姥爷......"

"那时候我和你姥姥被打倒,你妈妈年幼,你大姨带着她,流离失所。后来你大姨被牵连,因为不肯与我们划清界线,遭毒打,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嘛?被割喉。"资景行慢慢的说,"你大姨是学声乐的。有一副非常美的嗓子。但是据后来有人说,她的鲜血溅到当场每一个人身上......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资秀姻。秀姻如果活着,今年要七十岁了。你姥姥后来跟我说,她知道秀姻死讯的时候,也想过死。但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阴阳头,她觉得不能。为什么,因为她还有我,还有秀媛。虽然对她来说,当时也是不知我们到底是死是活,但是只要活着,相信就能听到我们的消息、最终见到我们的人。"

董亚宁抬头看着头顶的葡萄架,一串串的葡萄绿莹莹的......看着绿莹莹的果实,总让人觉得特别有希望。

天气真热,这么热,会不会让绿莹莹的果实膨胀的快点儿?

"你的性情我知道。从事情起变化开始,你也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我看到这几年你的成长,也跟你说过,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你每一步棋走的自有你的道理,也没有太出乎我意料。有昏招,昏招却不是败招。为什么出昏招。我也猜的出你的意图。但是这个意图,我就不能赞同了。亚宁?"资景行的拐棍戳了戳亚宁目光停留的那串葡萄的位置。

"姥爷,"董亚宁转过脸来,微笑着,"您还记得您跟姥姥第一次带我去靶场打靶的时候?"

"当然记得。你的枪法是姥姥亲自教的,一向不错。"资景行凝视着亚宁。

这还真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就迷上了枪械。他也听说他搜集的名枪有些是馆藏级的。这是个挺危险的收藏品,跟亚宁平时有些行径联系起来,总难免落人口实。不过他总不太在意。他这个外孙,不是他看不惯的玩儿些花拳绣腿的东西那种爱好。

"改天跟您去打靶好不好?"董亚宁说。

资景行拐棍一敲地砖,说:"怎么说?"

"一发定输赢,谁赢听谁的。"董亚宁微笑着,"如果您老人家赢了,我二话不说。如果我赢了,对不起姥爷,我会照我的既定计划来。"

资景行原本想开口骂一句外孙子,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弯弯的样子,却咽了下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亚宁微笑着,陪着外祖父坐在那里,吹着夏夜的凉风......

芳菲听到这里,本是要失声喊出来的,及时的想到自己是在"偷听",硬生生的握住了嘴。

她低声的,在母亲身边说:"姥爷怎么知道的?"

"如果这个家里的事,姥爷都要我们告诉才知道,那,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说话?"资秀媛说着,看看女儿,说:"别说姥爷了,照你的说法,爷爷恐怕也有所察觉的。"

芳菲想想,心里发毛。

资秀媛指指厨房的方向,说:"去端疙瘩汤来,姥爷说了这半响,一定是饿了的。我去换件衣服。"

芳菲端了疙瘩汤出来,院子里只见外祖父坐在那里,她摆好碗勺,轻声问:"哥哥呢?"

资景行把拐棍放在一边,拿起瓷碗来,嗅了嗅,说:"真香!那边接电话呢,不知道谁的电话,这么晚了,聊的还挺起劲——亚宁,来吃疙瘩汤!"他对着垂花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警卫室的狼狗跟着嗷呜了两声。

"小东西。"资景行说。

"就来!"门外董亚宁身子一晃,挥了挥手。

芳菲蹲下来,身子蜷缩的,比石桌都矮了些。这样,大概董亚宁就看不到她了,她说:"姥爷啊......"

"鬼鬼祟祟干嘛?"资景行吹着疙瘩汤,皱着眉说:"这是搁了多少扇贝下去?瞧这心神不宁的。"勺子一挑,扇贝白花花的。

"您能赢了董亚宁吗?"芳菲问。她听见董亚宁的脚步声了,忙问:"能吗?"

资景行斜了外孙女一眼,又斜了正在往里走的董亚宁一眼,说:"能赢我的人,都已经去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四)

"什么报到?"董亚宁过来,只听了这一耳朵,问道。他看看芳菲那呆样子,坐下来就皱眉道:"你那干什么呢?"

芳菲撇下嘴,说:"吃你的疙瘩汤吧。妈说姥爷和你都爱吃扇贝,你看她搁了多少。"

"董芳菲,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金戈个名分啊?"董亚宁吃了一大口疙瘩汤。哪儿有面疙瘩,简直全都是扇贝柱,弄的疙瘩汤都不鲜甜了,有股重重的腥味。他看看外祖父——资景行慢条斯理的吃的正香,他也就没抱怨。只是拿勺子慢慢的搅着,再吃不下去第二口似的。

芳菲见提起金戈,瞪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开始吃自己这碗,齁咸的一碗疙瘩汤啊......

郗屹湘坐在这间洁净明亮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叶崇碧,一左一右是母亲郗广舒、姑姑邱亚拉。还有一位没到,是她的姨妈汪筠生岱。

在叶崇碧的办公室,谈的是公事——清早吃过早饭,她就被父亲郑重其事的叫进书房,告知她依旧在纽约地方法院被起诉。作为跟LW的共同被告,51Woo对她的指控,是侵犯商业机密、侵犯知识产权,主要包括她在LW春季发布会、东京慈善展上公开发表的作品,侵犯了51Woo的知识产权,对方要求LW和她,不但要做巨额赔偿,还要公开道歉......

屹湘听完父亲的转述,有好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好似父亲告诉她的是别人的事情。

那个被告——被51Woo状告自己的设计侵犯其知识产权、简单说也就是抄袭他们的——郗屹湘,是谁啊邮?

父亲说湘湘,妈妈和姑姑还有崇碧潇潇都在外面等着。你是今天要去崇碧事务所面谈,还是改天再去?不管怎么样你得尽快见律师征求专业意见。现在你的处境不容乐观。

她沉默了半晌。

今天格外的热。刚过了小暑天气还不到大暑,就已经这么热。一大清早,朝阳还没有将院子里全部照亮,树上的知了都争先恐后的,生怕自己的声音会被埋没似的在对着人狂轰滥炸。

蝉噪和闷热,挤压着刚刚父亲传递给她的消息硬要她明白过来,她在面临的危机是实实在在的。她已经预料到了LW会有麻烦,但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麻烦当中的重要一环——这么说,她还真是个重要人物。怎么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她的份儿?

邬家本。

他还真瞧得起她......

她站起来,背转身去。

隔了一会儿,她走到父亲那个小穿衣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今天根本没打算出门。确切的说这几天都不打算出门了。昨晚是在Allen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的。早上被一只小脚丫踹醒的感觉,相当的新鲜,而且美妙。可是这种好感觉刚刚持续到吃完早点,就被迫结束了。而且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吃早饭时一家人为什么离奇而步调一致的沉默且表情有些怪异......她还疑神疑鬼的,担心是自己有心事,被他们看出了些什么来——此时她穿着一身湖水绿色的长裙。难得的穿了长裙。是因为前几天出门去LW的合作单位给莫怡然的礼服寻找合适的替代布料,顺手在人家店里捡了块布头,回来几乎连剪刀都没怎么用,缝了缝就成了这样一件简单的裙子。她就地取材,创意自生......谁TMD抄袭?!

她转了个身,就对着父亲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虽然她很久不念三字经,此时骂出来毫不拖泥带水。

父亲先是愣了下,然后示意她冷静。

她哪儿冷静的下来?

"......我是个设计师!我十八岁半......气糊涂了,还是十九岁半来着?我还没有毕业,就已经拿尼古拉斯-布朗设计大奖!那是什么奖,那是设计界最NB的奖,我拿了这个奖,足以光耀门楣!我带着尼古拉斯-布朗奖戒指出门晃一圈,找份工作糊口不成问题就不说了,就算躺在上面等着进棺材都成......话说回来,就那些设计,就那点儿花巧,我犯得着偷谁的、抄谁的?!这简直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她气的跳脚。

镜子里那个人,简直都成了红人。湖水绿色被红色的人儿烘托着,也几乎变了颜色。

父亲极有耐心的听着毫无理智和风度可言的她乱骂一气,等着她骂的差不多颜色恢复正常些,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父亲,问:"爸,你相信我嘛?"

父亲才开口说:"湘湘,我们都相信你。"

她跺着脚说:"丫敢对我泼脏水,我弄不死丫,就不姓......我跟他姓!"

父亲大笑,说:"冷静,冷静湘湘,冷静。要相信司法公正。你知道那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

不是在这里。在这里,LW橱窗里礼服挂出不到一个周,某市那婚纱街上半条街以上的店面里,都就出现了仿制品。要告他们,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也正是在美国,对知识产权保护更完善的地方,这种指控往往极其严厉......她几乎已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报道,看到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叹气,说:"是,法律是讲证据的,我倒要看看,对方用什么来指控我。我们公司的知识产权保护已经做的很精密......这是怎么回事......"她咬着嘴唇。

她忽然想起在公司曾经听说的那些风言风语。这不是第一次,公司和公司的设计师与51Woo起正面冲突......她来了大中华区,曾费尽心思保护公司的设计机密不外泄,为的是防止家贼通外鬼。没想到,自己反而中招。而对象,偏偏又是邬家本。

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早晨吃下去的早饭好像全堵在食道里。她没办法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跟父亲解释这些所谓的前因后果,那牵涉了好多人的前世今生。她亲耳听到陈太用那么仇恨的语气提起汪瓷生和那些恩怨。换做邬家本呢?偏偏邬家本看上去,几乎丝毫不受往事的影响......她不寒而栗。

"爸,这次可真窝囊。"她说。她觉得窝囊,更觉得沉重。"没什么,小事情。你要知道,一场发布会的成功,对你来说顶多是在时尚圈子里一战成名。如果这场官司打赢了呢?"父亲安慰她。

这场官司打赢了?

是的,那是在美国。一个可以尽量相信司法公正的地方。可也要知道,那是一个新闻自由到底线不明的地方。任何的与案件相关的**都可能被挖掘出来曝光,只要是事实,只要有报道价值。而且,这注定是一场只要进入司法程序,必然是会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说:"爸,我得做好最困难的准备。"

"放心,我们都支持你。"父亲说。

"谢谢爸,"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渐渐的冷静下来。

父亲陪在她身边,能亲口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她,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支持。

昨晚她和叶崇磬陪着Allen吃冰激凌时,他们一起归来,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都知道而且都在为她担心了。

她抿了下唇。

这就是她的家人。有时难免抱怨,有时也难免痛恨,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他们在真的很好。

她默默的,擦了擦眼睛。
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不会哭。这不是让她哭的事情,也不是哭的时候。

"来,现在说一个,你好像还从来没跟爸爸说过这句话——湘湘是坚强的湘湘!"邱亚非笑道。

她对着父亲笑,说:"爸!您可真是。"

"笑了?笑了就好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被冤枉。"屹湘说。

邱亚非沉默。

屹湘回过味来,解释道:"不是啦,我是说......我没跟您讲过是吧?"

"你什么时候还跟爸爸妈妈讲那些受委屈的事情?"邱亚非反问。

"好吧,给你讲讲好啦......曾经有一次,我在超市里,被人冤枉偷东西......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戒酒戒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黄种人的面孔和穿着邋遢,还有一副落魄相。那个冤枉我偷东西的女人,跟警察告我的时候说:'就是她偷的。警察先生你相信我,我是个做妈妈的人'。当时简直目瞪口呆。被搜身的经历不好受。但是能证明清白我忍了。当然结果证明我没有偷东西。那女人道歉、警察道歉、超市经理道歉,这件事情还是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当时我很怕人家说'我是个做妈妈的人',我总觉得这确实是个道德标准极高的保障。我应该有这个印记,但是我抹掉了,于是我在经历上有污点,在道德上理应受到质疑......但是今天,谁如果跟我再说这句话,我会对她说:我也是个做妈妈的人,我的言行对得起我的身份,而且,我能够对我的孩子解释我的言行并且解释的通。谁要是挑衅我,我必须应战。因为总有一天,我儿子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得理直气壮的对我的儿子解释,妈妈当时是被告,但是妈妈绝对没有偷盗。"

父亲倒了杯水,说:"解释的时候记得把'丫'去掉——你见哪个有素质的妈妈,开口闭口'丫丫丫'的?"

父亲把水杯塞到她手里,一本正经的说着,她听明白,笑的杯子里的水都要洒出来了。

门外也笑声一片。

她过去开了门,原来一家人都聚在门外站着等她。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五)

他们对视着,脸上的表情都是温柔而懂得。

郗广舒拉了屹湘的手,无声的,母女俩相视而笑。

潇潇就说:"我说湘湘,你刚刚那跳脚的样子,真幸亏Allen没在这儿。对了,那小子干嘛去了?"

崇碧说:"一早跟警卫班的小李,在洗那什么面筋儿,说要粘那树上的知了,让中午给烧着吃,这会儿正忙着呢。什么事儿也别想分他的心。"

她笑,跟崇碧说:"看来要辛苦你了。"

"开玩笑,难道白拿你们LW的咨询费啊?再说,这官司你知道我们那边事务所签的代理费用怎么算钱?不过这属于机密,不能随便说。"崇碧笑嘻嘻的,说:"我们辛苦点是相当值得的。不过拜托儿子们要疼我。日后我也好跟孩子们解释,妈妈有多厉害。"

她又笑。

崇碧在宽慰她,她知道。

常言道,为母则强。

她理应有勇气,就算是,她只是心理上的"为母"······

屹湘翻着这些传真过来的资料。只是浩瀚文案中的一部分而已,她已经看的有些眼晕。

约好要参与这个会面的汪筠生还未到,在场的她们这几位,已经先进入了讨论程序。潜意识里,都觉得时间宝贵,耽误不起。

邱亚拉和叶崇碧都是极熟悉美国司法程序的人,崇碧又更熟悉纽约洲司法程序,该她们讨论的她们已经彼此交换过意见,此时她们两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屹湘每提一个问题,她们俩就一起来解答一番。

郗广舒耐心的听着,偶尔在她的小笔记本上来画几个符号,屹湘忽的注意到母亲的举动,忍不住笑出来,说:"妈妈,别这么紧张好吧?"她伸手抓了母亲握笔的手,笑着。她也有随时记录的习惯,这么想想,是从小耳濡目染,被母亲熏陶的吧——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的。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就消失了······她捶了下额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事,一时却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脑子里有好多东西,真乱。"她说。

郗广舒点头,说:"你继续看,我研究下。"

"你研究的通么?"邱亚拉笑着。她戴着花镜,也随手摘抄着词句。

"不是有你在吗?"郗广舒也不甘示弱。

屹湘笑着,抬头看看崇碧,崇碧到显得轻松,托了下眼镜,招手,说:"休息会儿,看多了那些小子,累眼。给你看看这个"她拿着遥控器,降了窗帘,打开投影仪。屋子里一共四个女人,两队姑嫂,都转了下方向,去看大屏幕。机器里播放着的是一段视/频。

崇碧把声音放的很大,办公室里充斥着视/频画面中现场那嘈杂之音。

屹湘立即辨认出这个打斗的场面,正是二月里LW年度发布会之前,在总公司门前聚集的极短动物保护主义者示威时,自己参与的那场斗殴——画面中那个鲜血淋淋的人影,在搏斗中不停的用言辞回击攻击她的人······屹湘吸了口凉气,先看了看坐在前面的母亲——郗广舒集中精神的看画面,没有反应。

"你还记得这段视/频。"崇碧问。她按了暂停。

邱亚拉却要过遥控器,表示要再看一遍。

屹湘点头,说:"我记得。那天你和Vincent把我从警察局接出来,送我回住处。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视/频,是你给我搜索出来的。"

崇碧点点头。佩服屹湘的好记性。

她还记得那天屹湘从浴室里出来,惊慌失措的说自己丢了玉坠······她笑笑。

早起叶崇磬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打电话给她,问她是什么状况、屹湘怎样。她只说有进展会跟他讲的,还开玩笑说:"那你自己不会去关心啊?"叶崇磬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她想昨晚回家看到叶崇磬跟屹湘Allen坐在一起吃冰,那会儿真觉得看在眼里心情舒畅。可是回到房间里和潇潇相对,又忍不住叹气。潇潇知道她心事,忙着帮她打消念头······她很不甘心。

"这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屹湘问。她被诉侵犯知识产权。这场打斗,是人身攻击。"难道对方律师会用来攻击我,说我有危险性?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会在偷盗别人的设计啊。"

崇碧被屹湘一问,点头。这正是她要跟屹湘说的。

"这段视/频做过分析没有?"邱亚拉这时候忽然插话。边问,边戳了一下屹湘的后脑勺,说:"你看看,整个儿一泼妇。能骂人的词儿都骂上了。真能耐啊。"

"难道拼着被打不还击啊?"屹湘皱着眉。当时的情形,她想起来还要激动。被踩在脚下的设计图、被蹍的血肉模糊的手指······"当时被打的不止我一个人,同事Joanna也在,她是证人。而且有警局的笔录,这个不但是我不能抵赖的,对方也不能抵赖。"

"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邱亚拉拍着屹湘的肩膀,说:"稍安忽燥。崇碧,这段视/频做过技术分析没有?照我看,这视/频拍摄的角度也有点太好了,而且从稳定性和连贯性来看,不太像是Youtube上常见的那种随手拍的视/频。你看,尤其是这里······"她按着遥控器,快进到3分55秒的位置,那画面正中央,就是屹湘血红的人影。

屹湘顿时有点晕血的症状。

当时她在看这段视/频的时候,就觉得很清晰。而后来接到母亲的电话,脑海里翻滚的也恰好是这个场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当时过于冲动,忍一时或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状况,退一步也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结果。可是她满头满脸的血,被攻击被辱骂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脾气的。

郗广舒回头看看屹湘。

屹湘摇了下头。

邱亚拉说:"如果只是随手拍,镜头的抖动,偶尔失焦,都有可能,可你们看,这镜头几乎是锁定了湘湘的······咱们退到开头······看出来没有?镜头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对准了湘湘的······"她不断的按着暂停键。屹湘的身影,不是在画面的中央,也是在画面四格之内,可以说她在镜头捕捉范围内没前行一步,都是非常清晰的。

崇拜点着头,说:"姑姑,眼真毒。关于当日冲突和相关示威游行的视/频,我们尽可能的在搜索收集。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段视/频,也是其中最清晰的。其他的那些,就像姑姑说的,看起来就是非专业拍摄,不是模糊,就是杂乱。有些认人都困难。我们也在怀疑这段视/频的拍摄人。从这个Youtube账号的拥有者来看,目前看不出跟这个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组织和活动有什么特殊联系。不过我们的调查员还在追查,相信几天内会有结果。目前的问题在于,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那么,这场混乱,不只是简单的示威,也不只是简单的斗殴,他们可能是有组织而来,而且目标直指湘湘。"

"那么这样的话,也就很好解释,为什么我被拘留的时候,会巧遇BensonWoo。"屹湘说。

"我也这么想。"崇碧摇了摇头,说:"可没有证据,只有推理。他当日被拘的理由是醉酒驾车。如果说有什么联系,那他的事发地点,是跟当时混乱地点只隔了一个街区。但这也说得过去,因为他的公司就在附近。"

屹湘敲着面前的平板电脑。

电脑上显示的,都是受到起诉的发布会的资料。她的草图、设计稿、样版、成品、模特定妆照、秀场展示照······各种数据,各种印记。如果这都是证据该多好。

邬家本······邬家本,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也许更早,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如此处心积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给她致命一击?

她深深的吸着气。

也有人说她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就是将昔日的仇恨报复回去······她手指戳在屏幕中央,照片马上扩大,她定睛看着,正是她为Josephina的设计救场的时刻,她亲手拍摄的照片。

她问:"他们的新证人和新证据,什么时候能交换?"

那一天她在现场,惊慌失措。多年来重逢的一刻,正是她机缘巧合被推倒前台来的时候。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再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弯,走上的轨道,快的让她来不及思考,每一步都像是被推着往前走,太快了,到今日,终于暴露出来问题。原来她一步一步踩过来,是一个又一个圈套,一个又一个陷阱······她何时能出逃?

"最快也要两天以后。他们根据新证据,向法庭又申请了进一步限制令。LW目前的很多项目都将被暂时冻结······昨天开始,LW的股价开始波动······请进。"崇碧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汪筠生。

"Jose,请坐。"叶崇碧跟她熟稔,忙请她坐了。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六)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我们再讨论案子。"叶崇碧说。她简明扼要的说了说刚刚她们一起讨论的内容。

汪筠生边听边点头,看看屹湘,笑问:"紧张没有?"

"是不是就攒着劲儿等着吓我一跳呢?"屹湘笑笑。看的出来Josephina尽管是在笑,但是心里绝不轻松。"怎样了?"

"今天早盘,LW股价止跌回升。"Josephina简单的说。她转脸对着叶崇碧,"对方的诉求恐怕还在继续追加。"

"是商标权吗?"崇碧问着,低头看自己的平板电脑。

"是的。对LW旗下的数个女装品牌的商标所有权提出异议。"Josephina说。

屹湘心里一动。

崇碧显然并不意外。她继续在电脑上翻着相关的资料,问:"是LW所拥有的原先属于邬氏纺织的那几个女装品牌吧?"

"正是。"Josephina说。

崇碧摇了下头,说:"我看过相关文件,当初虽然LW是借壳上市,可从前邬氏纺织的归属就已经有了定论,这个没有问题的。"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对方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也少不了接招。"Josephina皱了皱眉,说:"这事纠缠了几十年,也是时候通过打官司来给一个定论。"

在场的人包括崇碧在内,她们或者是对汪氏与邬氏的恩怨不甚了解,或者是对此不便发言,听了Josephina这番话,不约而同的沉默一会儿。Josephina却态度自然,转头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微笑了下,说:"想当初大姐对Laura规劝,说不能轻易放过Vanessa这么有勇气的人,也是因为看了这段惊人的录像。"

屹湘抬了下手,似笑非笑的说:"差点儿手都废了,还勇气呢。"

"是啊,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去对Laura说,宁可辞职离开公司,一不配合公司做顺势而为的宣传,不是勇气是什么?"Josephina调侃屹湘。

屹湘看看坐在身边的郗广舒,郗广舒似乎是知道女儿在看她,微笑着说:"她那不叫勇气可嘉,而是忍辱负重。"她说着,合上笔记本,摘了花镜,"研究了一上午,也没有个头绪,肚子却是饿了。我看,咱们一起先去吃午饭如何?"

"好啊好啊,我好饿。"叶崇碧第一个赞成。

屹湘笑道:"你最近饭量见长。"

"我不吃他们两个也要吃啊。"崇碧摸着肚子,有些无奈的说。

屹湘看她,脸蛋儿愈加的见了圆润,皮肤好的吹弹可破,于是笑笑,说:"整天两个、两个的,你到底有没有去查清楚?"

"有啊,昨天潇潇陪我去产检的,医生说是两个。但是医生不肯说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和女孩儿。"崇碧眨眼,很有点儿得意。

屹湘怔了怔,问:"真是两个?"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把眼下正在忙碌的事情给完全抛诸脑后了,她拍手追问,"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啊。"崇碧笑。郗广舒和邱亚拉也笑。

屹湘这才知道,除了自己,家里大概是都知道了,不禁跺脚,道:"你们也太过分了,这种好事,怎么可以不先告诉我?走啦走啦,今天中午我请。"她说着又笑起来。

直到走出去,还在笑。

"你干嘛傻乐?"邱亚拉问,"要傻乐也是潇潇傻乐。"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的是潇潇背一个抱一个的样子,好傻。"屹湘笑道。

真是绝好的事情,足以冲淡所有的不快。

她走出事务所的时候,仰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也许今天就又有一场大雨。

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样的风雨都不会再害怕。

身后的女人们在嘁嘁喳喳,并不是在张罗着议论即将上演的法庭大战,而是小婴儿该用纸尿裤还是棉尿裤。姑姑说用棉尿裤吧,柔软而且透气性好,只要清洁和消毒方法得当,循环利用还环保的很,Allen小时候就都用棉尿布,从来都没有红屁股······她微笑,眼睛有点湿润。

**********

董亚宁在车上翻文件。

坐在对面的杨东方不停的递给他文件让他签署,签的他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问:"还有几份?"

杨东方早就熟悉他这脾气。早起办公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气,但要是说 ,未免持续的也太久了些。他轻咳了两声,说:"马上、马上。"

"你TM十分钟前就说'马上',我看你快'牛上'了。"董亚宁说着,大笔一挥又签了两份。剩下的都扔回去,"不签了,你自己看着办。甭来问我。"

杨东方实在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紧不慢的,又一样一样放回董亚宁面前的搁板上,说:"马上、马上。"

董亚宁皱着眉,狠瞪了杨东方那胖胖的脸两眼,说:"最后一次。"

杨东方只管赔笑,也不接话儿。

董亚宁签完最后一件,那竖钩飞扬着向左上一挑,他忽的感觉有些异样,盯着那签名好一会儿,又问:"没了?"

杨东方反应快,说:"有。就是怕您觉得烦,晚点儿让李晋带过去家里您签······"

"算了。"董亚宁将笔一投,说:"李晋······"

"在。"李晋在前面,听到董亚宁在念他,忙答应着转回头来。

董亚宁没看他,想了想,说:"李晋你想去哪儿,尽管跟杨总说。我的想法,倒不如放你去欧洲分公司······"

杨东方笑笑,说:"去那边锻炼几年,就可以回总公司来了。"

"谢谢杨总。"李晋说,看着董亚宁,"我······"

"你什么你,听杨总安排。"董亚宁说。前面已经到了目的地,他坐等李晋下去开车门。车门开之前,说:"出去锻炼几年,回来可当大任。这是我留给你的大将之一,怎么用,看你的。"

杨东方下了车,跟董亚宁说:"你身边的人,当然不用说了。那我就先回去,还有会要开。"

董亚宁伸手,握了下杨东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多停留了两秒钟。

杨东方郑重的点头,说:"公司的事,你放心,有我在。"

董亚宁微笑。嘴角微微牵动,示意他先走。

送走了杨东方,他回身戴上墨镜,移步往俱乐部放向去。

走在窄窄的小路上,脚步轻捷有力。

李晋跟上。

他低头看着老板的步幅,莫名的就有些高兴······忽然的头顶上挨了一记,他急忙站住,"董先生?"

董亚宁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以后少TM废话,知道了?"

"董先生,我想去咱们永昌建设的建筑研究院。"李晋说。

董亚宁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起眉。隔着深色的镜片,看不到他细长的眼睛里究竟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李晋见他没有立即开骂,继续说:"我是学建筑设计出身的,董先生。您还记得您录用我的时候,是为什么吗?"

董亚宁想了想。

李晋跟了他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李晋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跟着他走南闯北的了。但是他还记得自己亲自面试李晋的时候,这个小伙子脸上那腼腆的微笑。会脸红、很拘谨,面对自己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不适应,却应对得体——"你是英国留学回来的。C大建筑系高材生。我录用你,是因为你回答我那几个问题,还算合我心意。"他说。

"是的,董先生。我以为您忘了。"李晋说。

"不会忘的。"董亚宁走在前面。

不会忘的。

刚刚毕业回国的李晋,一口英文脱不了英伦腔。

他问李晋在哪儿念的书,李晋报上名校招聘。

他撇撇嘴。

他对那所名校没什么特别的好印象,倒是因为死对头是那里的学建筑出身,添了些反感。

于是格外打量了李晋一会儿,倒是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就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起码比起前两个同样名校海龟招牌傍身却对着自己不是很紧张的语无伦次便是自大张扬来,让他多出些亲近和信任感,尤其是他不俗的谈吐,让他印象深刻——他后来想想,也许正是这不俗的谈吐,和那口让他会想起秋季剑城那满地黄叶的腔调,使他拍板决定录用他,尽管他后来当着人的话说的照旧很难听。

他说:"我这个土包子学校的土包子专业毕业的土包子,就爱使唤你们这些喝过洋墨水的。舒坦!"

杨东方听了这话跟他辩论半晌,他却懒得辩。

"杨东方那人,守城十拿九稳,开拓上有限。好在起码这两三年间,地产业是很难有所作为。正好有个空挡,调整公司战略。你总该懂我的意思吧,李晋?"董亚宁走到俱乐部门口,"建筑研究院,你要是有心,好好扶植。我知道你的理想,是做传世的建筑。"

"是的。"李晋点头。

"这是我面试你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董亚宁说,"这第二个问题,是问你,怎么定义'传世'。你说,牢固、坚强、屹立东方。"

"您就笑了,说我的理想在当今中国,就意味着落后和不赚钱。然后您问我,能不能改掉我的剑桥腔。"李晋说,"结果我说不能。我喜欢我的剑桥腔。您就说,回去等通知吧。我以为完蛋了,没想到第二天接到人事部电话,让我到公司办手续。"

"我不能让你去研究院。要是那样的传世建筑还是你的理想,就继续培养永昌的建筑师去打造。"董亚宁挥了下手,已经不想再跟李晋讨论这个话题。

李晋替他推开门,走进俱乐部,内里的阴凉令董亚宁顿时打了个喷嚏。

董亚宁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却又连续的打着喷嚏。

回头看了眼厅里茶几上那开的旺盛的香水百合,皱了下眉。

李晋想说什么,董亚宁摆手制止了。

他拿着手帕捂住鼻子,问:"董芳菲打电话来了没有?怎么老太爷还没到?"

"董小/姐已经到了。"俱乐部经理早就站在他身边,忙回答。

"怎么没看到她的车?"董亚宁问。

"董小/姐说停前面太招摇,直接开进去了。"经理见董亚宁板着面孔,叫人搬走了茶几上的花,解释道:"抱歉董先生,忘了您花粉过敏,我们疏忽了。"

董亚宁干干的笑了笑,说:"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着,打量着经理。

室内温度很低,经理却满头大汗,衬衫已经印出了汗迹。

照着以往他的做派,少不了是要发作一下的,可是如今······他又笑笑,侧脸打了个喷嚏,擦着鼻子,才说:"真不是什么大事儿,甭紧张。"

他越说,经理却越有些慌。

董亚宁则问了芳菲排在几号枪房,甩手便往里面走去。

暗暗的通道里,越往里走越安静。

经过一号枪房的时候,他看到门上有使用中的标记,便问了句:"这么早,谁在用枪房?"

经理犹豫了下,才回答:"好像是罗先生和叶先生。"

董亚宁不懂声色的经过,进了自己预约的枪房,见芳菲陪着外祖父早就等在那里了,抱着手臂斜靠在门边,问道:"姥爷,别告诉我说,今儿您还请了外援对付我。"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七)

"虽然说请外援也不是不可以。"资景行原是站在里面,背对着门的,这会儿回了下身,对亚宁说:"不过是跟你过两招,用得着请外援么?"

董亚宁微笑着,说:"怕您请外援呢?"

"你也是看着小磬了吧?我跟菲菲进来的时候,正巧他也来。"资景行说。

芳菲说:"叶哥在隔壁枪房。说等会儿过来陪姥爷走两回。"她微笑着说。但是没提叶崇磬同行的那位。

董亚宁也没提,只是摸了摸仍有些浅浅的青紫色印子的下巴,说:"他还挺闲。"

"今儿不是周六嘛,说是等下从这里直接去马场。"芳菲当然看到董亚宁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心里一动。

董亚宁意识到,笑嘻嘻的转脸对外祖父说:"开始吧,姥爷?要不等会儿咱们也去马场,您不老说我玩物丧志?我带您看看我那些宝贝——能让人就只看着,都心花怒放的!您瞧着准爱上。然后中午我那儿吃饭吧,最近我妈让林阿姨翻着花样给我做药膳,吃的我一张嘴都能跑出九头鸟儿来,难受的不行······咱中午叫人老做好吃的······李晋!"

"叫李晋干嘛,先办正事儿。"资景行也笑微微的。

李晋冒了个头,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便将枪房门关好出去了。

"横竖咱得吃饭啊。不能让你们陪我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吧。"董亚宁笑着说。他见外祖父今天连轮椅都没有用,看上去精神相当不错。身边的芳菲一身黑色的短衫短裤,修长白皙的腿露出来,被一对黑色细高跟凉鞋一托,整个人仙气飘飘的,极美,他却皱了眉。芳菲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晓得是自己这穿着不入他的眼了,随手将旁边椅背上搭着的纱裙取过来系在腰间,摊了下手,说:"隔着蛤蟆镜,都知道你在用眼神给我浸猪笼。讨厌不讨厌啊。"

"你穿成这样,给人眼吃冰激凌啊。"董亚宁摘了墨镜,扔在一边,"这儿进进出出的没一只好鸟······"

"这样总行了吧?"芳菲甩了甩身子,长裙飘起来。"你别这会儿挤兑我,等下输给姥爷,我看你哭鼻子的时候都有。"

资景行听了这话。笑着把拐杖交给芳菲,亲手开枪匣。

董亚宁在一边候着。

枪本是他早前让李晋送回去,供外祖父挑的。都是上好的货色。不想外祖父赏玩半日,原样退回。说,到时候,就用俱乐部提供的普通手枪吧。

他通常最不喜欢用的就是俱乐部这些枪。总觉得是蒙事儿的东西。但这会儿见外祖父那白的有些透明的手,开了匣子,取弹夹装子弹,不但手上的动作灵活而不带一丝颤,就连脚下也稳稳的,与平时那一步三喘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他深吸了口气,再走近些。

资景行慢慢的举起了枪,对准靶子,瞄了一下,收手。反复两次,气定神闲的说:"还不错。"

"那我也用这个吧。"董亚宁说着,回头示意负责这间枪房的教练。

"你用你使着顺手的。"资景行说。他瞄着枪身上的烤蓝。已经有许久不曾摸过枪了。这东西拿在手里,沉的好像超过了记忆中任何一次。他攥了下手,看着旁边的亚宁。

亚宁笑笑,从教练那里接过枪匣,等着教练输入密码后离开。

资景行等着亚宁。

亚宁低头聚精会神的给装弹、上膛。沉重的陌生手枪在他灵活的手掌间,精灵似的翻腾跳跃,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

资景行在心里叹了口气。难怪妻子在世的时候老早就说过,要不是亚宁执意念建筑系,是该送他去部队锻炼下的。这话搁到现在,看起来仍是个遗憾。天生的,亚宁该是个用枪的人。

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第一次带亚宁去打靶,亚宁的确切年纪了。只记得他当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这孩子在乡下呆久了,未免有些野性,回来没多久日子,四周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他打遍了。他一直在琢磨个好办法让亚宁收收心性,当时先想到了让人教亚宁擒拿格斗,却没想到带他来打打靶。还是妻子临时起意,带上了亚宁·······就在此刻,他简直能看到小小的亚宁,被妻子手把手耐心的教着怎么装子弹、怎么拉枪栓······这不是幻影,真是的触手可及。只是慢慢的,亚宁的样子在缩小,更小,面孔更白净也更清秀起来,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眼睛,则漂亮灵动的若珠滚玉盘······他忍不住手一滑,手里的枪沉下去,枪口重重的磕在桌上。他微微合上眼睛。于是那幻像消失了。

董亚宁听到,他看了看外祖父,正在闭目养神的样子,以为他是在调整呼吸,便没有在意。

芳菲早就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抱着手臂站在阴影中,看着打靶位子上,外祖父和兄长一同站立在那里,虽然好半晌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也没有交流,两人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以至于她斜着身子靠在墙上了,都浑然不觉,只是忽然的,听到电铃声,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似的。

董亚宁皱着眉回头。

枪房封闭性太好,一般敲门是听不到的,而进入设计状态,电铃就会被闪灯取代。这会儿,他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照他的意思,是不让教练开门的,不料外祖父却在一边先开了口,说:"应该是小磬,让他来吧。"

董亚宁不满的抿嘴一声不吭。将眼罩拉下,罩住了半边面孔。

叶崇磬是自己来的。

走进来,清清俊俊的一个人,一缕晨光似的,让整间屋子都亮起来了。跟资景行打完招呼,他看向董亚宁,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当然的同时想起上次见面时候的不愉快。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倒是谁也不觉得尴尬。有一会儿,董亚宁才示意他,问:"要不要来一局?"

叶崇磬嘴角一牵。

董亚宁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想从他嘴里听到低头的话,简直是活着就办不到的事儿。他这是换了种方式转圜。

于是叶崇磬说:"我来找姥爷比试的,谁跟你来。"

资景行哈哈一笑,枪管斜了一下,他顺便将枪放好;董亚宁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知道,只要叶崇磬过来、接了话,那一晚的事儿,就算是暂时翻过了篇儿——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感觉,看着叶崇磬。

叶崇磬早自顾自的走到资景行另一边的靶位上去,放下自己带来的枪匣,说:"我今儿可是弹无虚发,手热的很。"

董亚宁又哼了一声,蹭了下下巴。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然叶崇磬已经看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呢,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脸上就热了,只听芳菲在后面说:"叶哥,我哥今儿打定主意赢姥爷呢。"

"他连我都未必拿得下,还想赢姥爷?"叶崇磬拄着枪,笑着问。

董亚宁笑笑,又笑笑,说:"激将法。"

资景行摆摆手,笑着说:"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芳菲却大声说:"甭那么费事了,咱就省点儿时间呗。要我说,就一人一枪定输赢——哥,三个人里,只要有一个比你强,你就不能算赢了,行不行?"

资景行笑了笑,说:"看亚宁的意思。"

董亚宁望着外祖父。静静的,他一言不发。

叶崇磬有点不明就里,刚要开口,就见芳菲给他递了个眼色,他便没出声。隔了会儿,不见亚宁回应,他才说:"怎么,非得单打独斗啊?"

"不用。"董亚宁终于说。他说着转身对着靶位,将耳塞填进耳朵里。眼睛盯着对面的移动靶,"来吧。"

他略定了定神。远远的看过去,墨绿色的人形仍有点模糊。他想揉下眼睛,已经听到控制室里的,监场在报第一次预备。他吸着气,等那墨绿色人形渐渐清晰,终于恢复了原状,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站姿标准,背后却已经湿透了。

就只有一发子弹而已,这一下扣动扳机,他觉得那声音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身体被震的发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麻的半边身子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神经,一时不能动弹。心里倒是还明白,这时刻自己是有些不舒服了。控制室在报数,他听着,很清晰。

"·······一号靶位,九点八;二号靶位,十点一;三号靶位······"控制室停了一下,才说:"脱靶。"

董亚宁想了想,三号靶位,是他嘛。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八)

于是他笑了。

笑的有些厉害。

脱靶。竟然脱靶。

在场的人看着董亚宁笑,笑的几乎握不住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眼神似乎有些散乱。

芳菲尤其紧张的看着哥哥,见哥哥待移动靶归位之后迅速再次举枪,便想要叫他,叶崇磬却在这时拦了芳菲一下。芳菲一回头,就见叶崇磬沉稳的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芳菲怔了怔,她发现外祖父也没有出声,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董亚宁握着枪,对准靶子瞄准许久,枪在他手中指向远方靶位的中心,好久,他手指扣在扳机上,不曾动······喘息声从平稳到粗重,直至再次平和下来,漫长的过程,他动都不动。任汗珠子顺着鬓角滑下去。终于将枪"啪"的一下摁在了身前的横板上,重重的。他一回身,脸上就挂着笑,说:"得嘞,愿赌服输。"

芳菲一口气这才松掉,瞪着他,忽然就想过来抱住他,董亚宁"哎"一声,比划着让她远一些,说:"你少来。"

芳菲被他说的,转而攀住资景行的颈子,说:"那你说的,等下去马场看看马,中午请我们吃饭······叶哥,我们一起好吧。"

"一起吧,小磬。也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坐坐了。亚宁忙,你也忙,我们家里这阵子又格外的事儿多。我倒是喜欢喝你说说话。"资景行微笑着说。

叶崇磬也笑着,走在资景行身边,出了枪房。

慢慢的,芳菲扶着资景行走在了后面,叶崇磬和董亚宁并排着走在前面。

叶崇磬看看董亚宁。

董亚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烟盒来,被叶崇磬看,他也毫不在意的,照旧点上,抽了一口。

叶崇磬听着身后芳菲和资景行轻缓的脚步声,低声问:"你是不打算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董亚宁吐了口烟,恻恻身,对外祖父微笑一下,说:"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一团青雾渐渐消散,董亚宁白的发青的面孔上,被叶崇磬那拳头砸出来的青紫印记灰暗。

叶崇磬轻声的说:"那我看你就是欠揍了。"

董亚宁笑出来,手指搓了下眼角,说:"哥哥哎,我欠揍,是一天两天了么?"

叶崇磬握起的拳,指关节都在响似的,是很大的拳头,有力,又沉重。

董亚宁斜着眼睛瞅着,吸了吸鼻子,说:"我算是尝了你这老拳的滋味了。得嘞,哥哥,留着点儿力气往有用的地方使吧,搁我这儿,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青烟缭绕间,他抚着头顶那极短的发。根根直竖,扎手。他忍不住笑了下,说"以前人说,凡是爱留这种头的,不是流氓,就是坏蛋。我这几天怎么琢磨着,好像我哪条儿都沾。难怪横看竖看都不招人待见呢。"

"以前人还说,祸害留千载呢······"叶崇磬不在意的接口说道,正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号码,转过身去接。

董亚宁听他含糊的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出声,只听着对方说,偶尔回应一两个音节,神色却颇有些凝重。他斜靠在自己的车边,远远的,看着叶崇磬的侧影——叶崇磬单手撑着车顶,天气热,他裸着的手臂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透过树荫投下的光线,让他手臂亮晶晶的,泛着健康而又强盛的光泽······董亚宁将最后一口烟吸进,将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了一下。

他低头盯住这被他大力碾过的烟头,扁扁的,纸片一样。地面洁净,鞋底也洁净,雪白的烟头纵然碾过,也看不出污迹。可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残败感。他抬脚又踩住。

芳菲在鸣笛催促他,他挥挥手,让她先走。芳菲则探头出来嚷着:"等你一起。"也不待他再有表示,车窗已然关上。他看着芳菲那黛色车子上深色的车窗,挠了挠眉。

头疼。

"亚宁。"叶崇磬叫他。

"嗯?"董亚宁回神。等着叶崇磬的下文呢,叶崇磬却没声儿了似的,他皱着眉望过去,"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吗?"叶崇磬问。他将墨镜戴上,"屹湘的工作上出了点儿麻烦。"

董亚宁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叶崇磬见董亚宁那平静的面孔上,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等了一会儿,也便不说话了。

董亚宁开了车门,敲敲车顶,说:"走吧。"

叶崇磬站在原地,沉吟片刻,才跟着上了车。弗一坐稳,董亚宁的车子已经启动。那速度,即使达不到理论加速最快,也差不了多少了。叶崇磬瞄了眼面前的中控盘。这台老车子,经过精细维护重新回到他手上,引擎那清透的声音,就像一颗年轻的毫无瑕疵的肺在呼吸······他拧了下车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

盯着前面芳菲的车尾,想要拨电话,终于是忍住了。

不紧不慢的,他的车子跑在往郊区去的路上。

周末,车流颇为拥挤。

及至出了城,才稍微宽松些,可也起不来速度。

在这条路上,他和董亚宁曾经无数次的赛车。互有胜负,细算起来,大约是董亚宁赢的次数要占优。董亚宁的车型总是又新又快,可赢他这个车技不弱的老对手的老爷车,却往往靠的是敢冲敢闯······他微微的一笑。这一程,在未来,如果少了这么有意思的同伴,该是多么无趣?他想着,眼见前方路途逐渐开阔,一脚油门猛踩下去,车子几乎是飘着超过了芳菲的跑车,又连续的超车,才远远的看到了董亚宁那玄金色的跑车。不知道董亚宁是不是意识到了他在追赶,车子开的更快,两车之间总保持着几个车身的距离。

叶崇磬被激起了好胜心,加之车子保养后的状态实在是好,他也有心试试此时这老爷车的极限,于是不断的加速,忽然的抬头看到测速标记和拍摄镜头,也没有特意规避减速。

董亚宁早就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叶崇磬追赶的势头,他稳稳的操控着车子。

这辆车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开。

昨天芳菲提起来,说着辆车子好看的很,他才想起来。车子买了有三年了吧,只有家里的司机隔断时间开一开,定时请人保养。叶崇磬曾经开他玩笑说,那么多名车,都是给司机买的。他笑。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他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会买这辆车。也许仅仅因为这车子好看?玄金色,当时订车的时候还没有。需要等半年呢。他问过之前那辆卖给谁了。他顶讨厌跟别人用一样的东西。这辆车例外了。大约是销售的舌颤莲花,其中有一句,就说这四门全景天窗,有多么多么敞亮,多么多么尊贵······山顶看星星,有多么多么浪漫。

他还记得自己是跟佟金戈一起去的。金戈听了这推介,大笑。说这么幼稚的事儿现如今谁干呢。咱们哥们儿早就过了用这招儿泡妞的阶段了,听起来跟史前文化似的。

确实跟史前文化似的,过于遥远。而且他好像,恰如金戈说的,没有用过这么浪漫的招数,追过哪个女人。其实心里不是不明白,再高端的女人,小心眼儿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定留给浪漫和温馨。比如山顶看星,比如海上望月······这些他后来倒是都做过。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的时候,此等浪漫几乎是纯技术性行为,味同嚼蜡。于是久了,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在需要安静一下的时候。不过这车新上手不久,曾经有一次,他喝过酒信马由缰的开车乱闯,醒过来,满天星斗,黑色天鹅绒上缀满了珍珠似的,让人舍不得再闭上眼睛。那是个冬夜,他还是打开天窗,让冷风吹进来······就那么睁着眼慢慢的看着珍珠一颗一颗的退隐,好像被谁伸手一颗一颗的摘了去。也许那只手曾经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脸,也曾火爆的撩翻了整盘的钻/石,总以为是远离了、不见了的,可还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轻轻的拂动他心底的弦,一下,就一下······天就亮了。

他清醒过来。

不过是个梦。

向外看,车子竟停在山坡上,再往前一寸,便是车毁人亡。

那种低底盘的车子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开上了山坡,四周围虽然是古长城遗址,但夜晚鲜有人至。

他披着毛毯坐在悬崖边上等人来。

手机没电了,只能靠他车上的卫星定位系统。

他想不知道会是谁,最先意识到他消失来了很久该找找了。可不管是谁,那个人一定觉得他还算重要的。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九)

结果带人上山的是叶崇磬。

远远的听见唿哨。叶崇磬走在徒步上山的一队人马中的最前头。冬日上午,山坡上的阳光冷冽寒凉,叶崇磬雪白的登山服,耀眼生辉。他裹着毯子靠在石头上,就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已经全过给了石头似的,不想动也动不了,只是咧了下嘴,那模样,想必是不能好看的。

叶崇磬见了他倒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欣喜若狂。那个人,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过来问他怎么样,看看他,先就自问自答的说你这身板儿自然是没问题的了。叶崇磬说着递给他带来的热咖啡和巧克力。热气腾腾的咖啡从壶里倒出来,叶崇磬自己也来了一杯,坐在他身边,就好像他们俩是专门登山来看风景似的——其实那山巅的风景十分的美。有种冬日里特有的苍凉和壮阔。他看了一早上,硬是想不起谁的画,能有这种铁画银钩的风骨——叶崇磬看着那车子,笑着说没想到这种跑车能被你开成越野车。

他看着负责拖车的人检查底盘时候拿心疼到已经青紫了的脸、恨不得双手捧着那被石头划的面目全非的全手工打造的底盘做捧心状,笑着说你再给我来半斤牛栏山二锅头,我说不准还能做到。

叶崇磬也喝了杯热咖啡,说,你拿命玩儿呢亚宁。脸色就不十分好了。

他笑笑。

叶崇磬喝着手中那已经没有热乎气的咖啡,整个人从外面冷到了心里去似的。

他见叶崇磬盯着车子悬在崖边的眼神,再明白不过叶崇磬那块心底的残缺,是女娲显灵也补不了的了。他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因为爱,又有多少是因为悔,总之是补不了的,确切无疑。

不知道算不算救命之恩,他当时对叶崇磬是什么都没表示,但是大约那个时候隐隐约约有一个认知,身边这个人,是他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的。在这个尔虞我诈、有利益便无情义的年代,对某个人莫名的产生这种认知应该是非常危险的。所幸的是,至今为止,多数时候,他都没看走眼······看走了眼的,竟是他以为哪块没有人能够填补的缺,还是能再砌起来、磨平的。

他听过叶崇磬的叙述。怎么跟栗菁菁吵架、冷战,怎么提到了分手,栗菁菁怎么就答应了,怎么说的从来没有爱过他······然后怎么样生气的开车离家。在叶崇磬觉得不妥当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开车折回住所,刚刚到家,警察的电话就倒了。赶到医院的时候菁菁已在弥留之际······

叶崇磬那个就算是喝醉了酒都不露行迹的人,说心事都是在极清醒的情形下。

他有时候会觉得叶崇磬该有多么可怕和冷静,尤其是对自己该是怎么样的冷酷无情。痛苦的时候,都不肯麻痹一下自己。就比如说,他就只能让自己喝酒喝倒烂醉,才敢让那只手任意的把他心底的弦拨乱,于是他人就凌乱不堪,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董亚宁踩住了刹车。

车子在马场外的通道上发出了尖利别扭的摩擦声,几乎是同时的,叶崇磬的车子也停在了旁边。

董亚宁牢牢的攥着方向盘。

冷汗直冒。

叶崇磬看着董亚宁的车在自己面前停了一会儿,就如同一道闪电似的,飕的一下向后倒去,接着便是急转弯。过来预备接应的停车场员工被他吓得四散而逃。

叶崇磬忙下车,就看着董亚宁车子转弯的太急了,几乎看到轮胎摩擦地面时候冒出的火星字,芳菲的车子刚刚到,被董亚宁冲的急忙向旁边闪避。只是一停顿间,董亚宁已经调转方向,风驰电擎般的驶离了。

叶崇磬摘了墨镜,恰见董亚宁的车尾消失在马场大门处,他捏着镜腿,轻敲着车顶。

刺目的阳光型车顶反射过来,弄的人顿时心烦意乱。

*******************

"你等等的······我有电话进来·····"屹湘挂起电话,手机放在离她几步远之外,听音乐已经知道是叶崇磬。他问她是不是决定了后天走。她说是的后天一早的飞机。停了停,见叶崇磬沉默,问了句怎么了?"

她这几日忙着收集资料,天昏地暗似的,感觉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叶崇磬了。

叶崇磬说有点事情,不过不着急,我晚点打电话。

屹湘说好。便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仍在等她,已经听到她说的话,问她这是谁,她停了停,说:"你家叶哥哥啦。"

她听着那边轻笑,甜的很。她就听着这能让人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愉悦起来的笑,不想说话。

"喂?"

"在的。"屹湘起身,走进房门。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一行动,额上就冒汗。她说:"别担心我啦,这点儿事,就你这么个心重的人才当成天来大。"她低着头,拾阶而下。其实心里真正觉得温暖。最近她是不是太容易动感情了,接到这个问候电话开始,她就想哭。所幸控制的好,不曾落泪。

"要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尽管说。"

"好啦······"屹湘拖着长音。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其实这拖着长音的软绵清甜的声音,总是电话里这个女子特有的。她微微笑着,叫她:"阿端。"

"嗯?"

"你现在是不是肥的没法儿见人了?"她问。

"有点儿哎······"

"没关系,我不是人。"她开着玩笑,说:"我下次回来,见见面吧。"

"嗯。"

她又笑。这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着词儿,真是个讨厌的习惯。

她笑着说:"真不想见你,你呀,闷死人。"她开朗活泼,阿端沉静温柔,在一起玩的时候,是她说的多。潇潇总嫌她过于吵闹。阿端从来不。她想想,问:"好像你们结婚纪念日快到了?"

"呃······好像······"那边忽然卡壳了似的,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不讲我真忘了······明天哎······"

"猪头。"她笑。幸福的小女子。一个人要幸福起来,就好像会倒着生长。"本来就笨,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哦。"

"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又一年过去了,还什么事都没有做·····"

是啊,时间怎么会过的这么快,头对着头在花架下看连环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时候,哪儿想得到,有一天她们会在聊什么结婚纪念日。

这个一贯迟钝的家伙,这些年,是怎么混下来的?

"阿端?"她在垂花门那里停下来脚步。这里凉风习习,门外一片金镶玉,竹叶飒飒而动。有种夏夜特有的暖而香的味道。

"哎。"

"真想你啊。"她说。

"那要不我快点回来让你看看······你到底哪天走?后天吗?"

"你现在在哪儿?"她粗心。说了半天,都是阿端在问她事情,她竟然都没问问阿端现在哪儿。"没在北京啊?"

"没有······天气热,我们来海边了······"那边悉悉索索的有些杂音,似乎确实有海浪声。

屹湘凝神听时,海浪声又消失了。

她往下走了两步。

"······开车几小时也就回去了······"

"别折腾了,我后天就走了。"屹湘微笑着。开了一天的会,满脑子都是各种文件。各种不利情形······能被这样温柔的语调抚慰,就算没有实质上的帮组,已经觉得分外开怀。她说:"你快挂电话吧,我好像听到孩子哭。"

那边笑,说:"没有哭啦,是两个吃饱了就睡的小东西。再说,有他呢······"

她也跟着笑。

有他呢······有人可以依赖,多好。

她睁大眼睛。

走着,竹叶扫过脸颊,微痛。

"湘湘······"又是拖了长音。

"嗯。"她微笑着答应。

"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等你闲了,给我电话······"

"好。"她答应。这个懒家伙,非到不得已,不会给人电话的,就是个只会在心里念着人的。她知道她。大概这辈子,这样特别的朋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就算好久不通音信,她也知道她在那里,想起她来会觉得安稳。"晚安。"

"······等等······"那边叫她,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才说:"······他要跟你讲话啦······"

屹湘笑,说:"开头不是说过了?又啰嗦什么?跟他说啦,我都知道了,该麻烦他的时候我不会放过他的。得了,我没空跟你们两口子磨洋工,外面凉快会儿我就回了,一堆东西要看呢,先挂了。"她说完,干脆的挂了电话。

忍不住的微笑漾上来,怎么想,这电话挂的,都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兴许是电话那端那只靠听就已经感受到的满溢的幸福,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应吧······她听到崇碧和潇潇在叫她吃西瓜。

"就来!"她答应。刚要往回走,看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却不由自主的继续往外面走去。

大门洞里的穿堂风凉爽强劲,吹起她的裙摆,打在腿上。

轻巧的迈过高高的门槛,她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门前开阔,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她低了头。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忽听的一声轻轻的车响。

有些远,在她视野范围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银色的车子。

一车,一人,一幅色调暗暖的静物画似的,遥遥的挂在那里·····

看到她,他抬手挥了挥。

随着手一挥,手上的一点红盈盈的火即收了。

屹湘朝着那边走过去。

越走越近,闻到烟味。

叶崇磬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开那烟阵,也从树荫下,到了明亮处。

"怎么把车子停在这儿了?"她走的不急不缓,也到了他面前。指着家门口的方向,说:"不进去吗?刚刚在喊我吃西瓜呢······"

叶崇磬看看屹湘。

还好,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

穿着坡跟拖鞋,踢踢拖拖的,身上挂着薄薄的麻裙子,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夜色朦胧中,有种格外的美。而且是在微笑着,握着手机,比比划划的······也许是刚刚跟谁通过电话,让她心情不错。

叶崇磬轻咳了下,转了下脸,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你刚说晚点打电话,可没说晚点登门拜访。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屹湘站在叶崇磬面前。电话里他的语气有些异样。她转了下身,靠在他的车边,轻声问:"是不是也在担心我的官司?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样。我不是早说了让你们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么。千万别小看我的抗压能耐。"她绞着耳边的一缕碎发。后天就要走了,照着日程安排,到纽约一落地休息不了多会儿就要跟那边的律师开会。还不知道有多少未知的状况会爆发出来,也不知道未来官司会走到如何凶险的一步,但是暂时的,她是在家里。在这里,她可以尽情享受暴风雨前的安宁。

叶崇磬依旧默然的看着屹湘。

屹湘那沉浸在短暂欢快气氛中的情绪渐渐的脱离出来。

她略皱了下眉头,还是微笑着,说:"那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了?说吧,现在对我来说,消息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叶崇磬舒了口气,说:"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见你。"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十)

屹湘怔了怔。

叶崇磬过来,靠在车边,两人并排站着。

车子刚刚熄火,还像个火炉子,在散着热。有风,风也不凉爽。

屹湘便觉得从后背到额头,都在兹兹的冒着汗。

"你知道,匹若曹的鼻子是怎么长长的吧?"她看着两人的影子。拖在地上,都是又短又宽的。这样看过去,他们的距离似乎也没有那么的遥远。

叶崇磬摸了下鼻子,说:"你给多多讲故事讲的多了吧?"

"嗯。"屹湘说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到了他睡前替他讲故事的时候了。"

叶崇磬听出着话里逐客的意味,但是他没有立即表示离开。

他也看着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

"不想说算了。"屹湘说。她想叶崇磬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又要咽下去。她莫名其妙的有些生气······可几乎是立即的,她转念一想,叶崇磬是最有分寸的人,他不说,当然有他的道理。再说,她敏感的觉得,大概有些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她放松了些,心里的不痛快消散开,看看叶崇磬,说:"我得回去了。"她说着站直了,就要走。叶崇磬却在这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叶崇磬的手心滚烫。

而且并不只是拉住她的手,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将她拉到了怀里来。

紧紧的,拥抱了她。

屹湘手臂下意识的撑在身前。她一着急,脚尖踩在他脚上,抬头看着他,没有出声,可身子却僵了。

"屹湘。"叶崇磬低沉着声音。

明明在眼下,可是他能想起来的却是很久以前,他跟她历经生死的那一劫,他给她的那一个拥抱。

如果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松开,现在会是怎么样?

他不知道。

她没有再给过他像样的机会······

屹湘的手垂在身侧。

叶崇磬的拥抱虽然很紧密但是并没有给她窒息感。她清醒的分辨着他身上的味道,烟草味、微微的汗味······还有夏夜里被炙烤了一天之后树木和泥土的味道。

她应该马上将他推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如此复杂的味道里,她竟然嗅出了一丝丝的悲伤······而且越来越重。他好像是仅仅是要这样给她一个拥抱,就要她这样在他怀里······

这让她犹豫了。

宁谧的街上,重重叠叠的斑驳暗影将他们俩的身影层层包裹。

屹湘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握着手机轻轻的敲着叶崇磬的背,说:"叶崇磬,我有电话。你要再不松手,我要动手了。"

片刻之后,叶崇磬才松开手臂。

屹湘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看看叶崇磬——他定定的注视着她,于是她侧身离开,接起电话:"芳菲,是我。"

叶崇磬仍然定定的注视着她。

屹湘在接起电话那一刻,微微低了头,很柔很柔的一个弧度,柔的让人担心那颈项是不是能承担住她头颅的重量,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他听不到也看不出她是否在回应电话,此刻就连她身上的裙子,那裙幅都一动不动,似乎他的眼前是一幅巨大的图片,静止的······完全静止的图片,就在今晚,他也看到过一幅,只是内容不相同。

他今天是有事情找董亚宁。

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可以当个借口找找他,是因为自从那天在马场董亚宁闪电般的消失,已经有三天,董亚宁的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电话打不通是常态,而且芳菲和资老在亚宁离开的时候都尽量的表现的若无其事,可他毕竟太熟悉他们,也太熟悉董亚宁了,种种迹象表明,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直在拨打董亚宁的手机。自己没空的时候就吩咐Sophie打,直到下午,忽然通了。

董亚宁说咱俩外面见吧。

他就稍稍的愣了下神。

董亚宁说的那个地点,竟然是个街心公园,很静僻的地方,他倒是熟悉。熟悉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常去。而几个月前他伤了脚,也是在那里清静的修养了几日的。他没有问董亚宁为什么晚上还要约他在那里见,似乎已经不用问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董亚宁却接着说,要不怎么带着旺财?见你,顺便遛狗。

他听了想笑,没有笑,但还是说,其实是遛狗,顺便见我吧?

董亚宁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知我者,叶崇磬也。

他也想那样大笑,不过正在准备开会,饶是这样,董亚宁那张狂恣意的笑声,还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坐在他对面的董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坐在这个位子上,预备的是马上报告这次董事们想要商讨的重大事件,他却毫不在意的,愣是等着董亚宁笑够了挂电话,才抬眼用目光照顾了每位到会的人士,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晚上他到了约定地点的时候,董亚宁正在跟人吵架。

没错,是吵架,而且吵的很大声——他看到在董亚宁脚边乖乖卧着的旺财,那么大一团,夜色中黑乎乎的,很骇人。他以为是旺财惹祸,吓到了过路的情侣。没想到走到跟前,却是小事——不过是人家看着旺财漂亮,夸了几句之后,说旺财血统纯正训练好了多参赛拿大奖日后就可以赚大钱······董亚宁听着便不乐意了,由聊天讨论终于上升到了争论最后成了争吵。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脑子里全是钱钱钱呢?"董亚宁在那对小情侣走后,点了烟说了一句。

他见亚宁长裤T恤的做在长椅上,光着脚穿着拖鞋,舒服的不得了的样子,眉头却紧紧皱着,余怒未消。

"是啊,怎么会这样。"他跟着说。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眯着,夹着烟的手挥了挥,说:"埋汰我呢。"

他笑笑,问:"怎么着?"

"那就埋汰呗,有什么了不起。"董亚宁摸着旺财的头,"什么血统不血统的,钱不钱的,看看这眼睛,它就只是不会讲话而已······你找我什么事?"

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自己那个当成借口的事件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董亚宁似乎有些发愣,将手里那只烟抽完,才微笑着说:"最新的消息,恒泰要与栗氏有深度合作,怎么着,确有其事啊?"

他想了想,耸耸肩。

董亚宁仰着脖子,笑道:"我就知道,你胃口太好,迟早会吞掉栗氏,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小猫不定在家里怎么哭呢吧?这回不是鸡飞蛋打?"

他还是不说。

董亚宁笑着,说:"不对,现在只能说鸡飞了,蛋还是那些蛋。以后她能得到多少,看她的本事······"

"什么比喻。"他笑着,将带过去的夜宵给他,是四季斋的清粥小菜。"我是来看你的,说什么猫啊狗啊的。"

董亚宁扔了烟蒂,盘腿坐在长椅上,打开了盒子就吃粥,饿了好几天似的,连让都没让他一下。

他看亚宁吃东西的样子,又觉得他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你吃的也太难看了。"他说。

董亚宁笑,说:"真能臭讲究,这会儿端着给鬼看啊?"

吃的很干净,碗像是被舔过了似的。而且吃完了就让他回,说:"我得回去写个东西。憋了好几天了,才写了没几个字,你一来,给我灵感了。"

"你还会写吗?我看你快被李晋替的生活不能自理了。"看样子是不能不走了,他也就起了身。

董亚宁笑嘻嘻的,仍然盘腿坐在长椅上,挥着手让他先走,说:"小看我。"

他走了几步,听到董亚宁叫他,回头。

旺财不知道什么生活跳上了长椅,董亚宁也不嫌热,也不怕旺财嫌热,正靠着旺财对他挥手,大声说:"以后来看我,就带这个来啊!带别的跟你急。"

他笑着骂一句,说:"你想进去,里面都不收你,还带这个看你去。走了。"

走着,又回头看了看,这回董亚宁安静的坐在那里,树荫下,和旺财,两团影子叠在一处·······

叶崇磬想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每当看到或者想到亚宁,他好像总是被阴影笼罩着。

胸口有种被烟雾燎过的灼烧感,深呼吸也不解决问题。

而屹湘,她好像也有很久不曾有任何的动静了。

那通电话应该以已经结束,可她仍然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屹湘?"他觉得不对劲,叫她。

屹湘回身。

"芳菲的电话。"屹湘微仰着脸,这样,她既能看清叶崇磬的表情,也能让叶崇磬不至于忽略她的表情。

叶崇磬就觉得心头一凛。

"她说······董亚宁,不见了。"屹湘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可怕。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十一)

叶崇磬没有出声。

屹湘看着叶崇磬。

她想说什么,但是哽住了。

"芳菲怎么说的?"叶崇磬额问。

屹湘转开了脸,答非所问的说:"时间很晚了。"

"到处都不见人吗?"叶崇磬摸了下身上。他不习惯将手机放在随身的口袋里,所以这一下,不过是他忽然间有些心烦意乱的表达。他看着屹湘。

屹湘点了点头,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派出去的人也都派出去了·······车子没开,手机没带,也没让人跟着······就是······"

"就是什么?"叶崇磬追问。

"就是带了他的狗。"屹湘说。

董芳菲给她拨通这个电话,一定是迫不得已。

芳菲急的不行,问她,湘湘,董亚宁真的没来找你?你确定他没来?

他确定。当然确定。那么绝然的董亚宁,怎么会来找她呢?

她紧抿着唇,不知不觉,牙咬的死死的,不知道在忍什么,但是要忍住。

"屹湘?"叶崇磬叫她。

"你也要和我说他的事吧?"屹湘垂下目光。

"是。"叶崇磬这回没有掩饰。

"可你刚刚没说,大概是你也知道,眼下他最不想见的恰恰是我。"屹湘说着,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但是还额米有形成笑模样,"所以你看这事儿多么可笑······他······怎么有一点风吹草动,最终还是要和我联系上?"

她说着,便要离开。

叶崇磬说:"你等等。"

屹湘等着,也看着叶崇磬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她说:"他一身的官非,不顾自己,也仍然要顾家里人。他再没有消失不见的道理。"

叶崇磬看着屹湘。

他的眼睛,沉似深潭。

"董亚宁每错是任性的很。可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很知道他要什么、要怎么做的。"突如其然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原本这些疲惫感,都只会在她爬上自己枕席的那一刻,才会将她俘获。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他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现在正在取保候审期间。"叶崇磬沉稳而冷静的说着,看着她的眼神,也平和而安静。

"那你告诉我,"屹湘也看着叶崇磬的眼睛,"我该怎么办?或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叶崇磬摇头。

屹湘呼吸渐渐的开始急促。

她已经不能再看叶崇磬的眼睛······再看,她怕自己会看出些什么来。她不住的眨着眼睛,想把已经闯进眼里的东西都甩出去、也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是偏偏不能够,偏偏,她已经被一种深切的不安和痛苦抓住了。

"屹湘······"叶崇磬沉着声音。

"叶崇磬你干嘛要管董亚宁这些闲事?"屹湘盯着叶崇磬,"你让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不行吗?好,你爱管他的事,你尽管去。我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而且我躲着他都来不及······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现在我跟他没有关系、也不想再纠缠上任何关系了,我能不能拜托你们······都别再拿他的事情烦我了,行不行?!"

叶崇磬等着屹湘将话说完。

空荡荡的巷子里,屹湘沙哑的声音迅速的吞没。暗红色的高墙在这个时候越发显得不可逾越。

"行。"叶崇磬说。

屹湘闭上眼睛。长长的一段话说的过于用力,她有种虚脱的感觉。

而叶崇磬低沉而清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带着尖刺似的钻进脑海中来,带来难以抵挡的痛感。

她起初以为是耳膜在痛,但是渐渐的发现,不是的,头痛······心里身上,几乎无一处不痛。

叶崇磬将她扶住。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用任何一种哪怕是最轻微的方式,带给她痛苦。

"告诉我,亚宁有可能在哪儿?"他问。

"我也不知道。"屹湘回答。

心里是有个声音,几乎在她声音一落便响起来。

霍克斯海德······湘湘,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去······

她心里绞痛。

不会,不会是那儿······

"霍克斯海德?"叶崇磬问。他看着屹湘的侧面,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睫毛在簌簌发颤。

"霍克斯海德,不可能。他再不会去那里的······现在去那里,有什么意义?"她轻轻缓缓的说,转了身,"不管在哪儿,他都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偶尔会像个讨糖吃的小孩,闹一闹,让人担心、让人牵挂。

她慢慢的走着。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屹湘,霍克斯海德,对亚宁来说,绝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地方。"

屹湘并没有停下脚步。

叶崇磬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继续说:"亚宁早几年回来便开始海外布局,中心点一直在英格兰。他的手表上,永远有一个伦敦时间······"

屹湘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仍然听到叶崇磬清晰的话语。

她没有反应。

叶崇磬停下来。

说不下去了。

他能说的有很多,关于董亚宁、关于英格兰、关于董亚宁在海德公园附近一出手就是两套公寓的大手笔、关于那些他不能理解的董亚宁在英伦半岛的重复投资和置业、关于董亚宁很多毫无理性可言的行为······可说的有很多很多。

屹湘那僵直的背影、极力逃脱却已经有些变形的脚步,让他住了嘴。

身上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半,他擦了下脸上的汗,坐进车子里去。

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是董芳菲打来的,他缓了缓情绪,拨回去······

屹湘进了大门。

门洞里的灯忽然熄了,她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眼睛都没有能够适应,反而有些金星乱冒。她扶着墙,往里走的路,显得幽暗深远······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垂花门里闪出来,对着她就叫道:"Vanessa,叶崇磬呢?潇潇说:"请他进来吃西瓜!"

眼见着就要从屹湘身边过去,被她伸手拉住。于是Allen在她臂弯间打了个旋儿,跌进她怀里。


"哎呀,你干嘛拦着我?"Allen尖叫。小胳膊绕在屹湘腰间,就要从她腋下钻过去。

屹湘将他抱住,紧紧的。

Allen扒拉着她的手,有些着急的问:"叶崇磬走了?"

屹湘点头。

手心印在Allen的腮上,肉肉的,软软的。

"哦。"Allen也点点头。小脸儿在屹湘的手心处蹭着。

屹湘收回手来,摁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使劲的摁着。

Allen瞅着她,不声不响的,拉她的手。一下没拉动,再一下就用了力气。

屹湘眼前有点儿模糊,Allen额前的小卷发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轻轻的飞着······她吸着气,有些细碎的液体,吸进了鼻腔里。

"喂,你们俩!"潇潇远远的看见,叫他们,"快过来吃西瓜,再不吃该热了······你们干什么呢?"

屹湘没法儿答应潇潇,她转开脸。

Allen扭头看看潇潇,也不出声。

潇潇发觉有异,快步走过来,就见屹湘蹲在地上。

"怎么了?"他伸手拉她,"湘湘?"
"我······得去个地方。"屹湘说。
Allen扯着她的手。热乎乎的小手,能把她的手捏出水来似的,紧攥着。
她也紧攥着Allen的手,看着他,坚定了什么意念似的,说:"我得去个地方······"
"这么晚?"潇潇皱眉。
他知道妹妹刚刚见的是叶崇磬。Allen这个小鬼,跑进跑出两次,早就把外面的动静报告个一清二楚。他以为只是平常的会面,看样子并不是。
短短一瞬间,他心中有好多的猜测和判断。
"那你告诉我,去哪儿?"他问。
"你能别问吗?"屹湘说。
潇潇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了。"
屹湘低了头,说:"哥,对不起······"
"去吧。"潇潇说着,拿过她的手机来,检查了下电池,"别让我们找不着你。另外,早点儿回来。"
屹湘从潇潇手里拿回手机来,说:"我不会······"
"湘湘,"潇潇怕了她额头一下,微笑着说:"瞧这一脑门的汗——你自己行吗?"
屹湘点头。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潇潇顿了顿,提醒屹湘:"你后天一早的飞机。"
"我记得。"屹湘说着,松开Allen的手。跟Allen默默对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弯身,贴了贴他柔嫩的小脸儿,迅速的转身。
直觉的,她想出了门,她仍然会看到叶崇磬。而且果然,她看到了叶崇磬的车子还停在那里。
看到她,他的车子开始往后倒,然后准确的停在她身边。
"上车。"叶崇磬沉稳的说,"我送你过去。"

【第二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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