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一)
【第二章没有月亮的晚上】
叶崇碧接了事务所的电话就准备准备出门。
叶崇磬刚跑步回来,问:"不是说中午才去工作?"他把报纸丢在桌上。
崇碧解释说有急事要赶到警察局。
叶崇磬就打趣道:"这种日子是多么的紧张刺激啊,怎么舍得就回家洗手作羹汤啊!"
崇碧闻言作势要掐他,说:"自己弄饭吃。别忘了晚上米尔森府上的舞会——你上回来就答应去,人家巴巴的给你留了帖子。你真是,好意思的。"一回身便开门走了。
叶崇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自己弄饭吃。好像能难得到他似的。
崇碧的厨房极大处处都是典型的美国式样的"极大",物质储备也"极大",可就是除了牛奶,全都是生的。
叶崇磬卡着腰看着打开的橱柜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精美盒子,琢磨着他要怎么凑合出一些吃的来......偶尔他在这儿留宿,崇碧这丫头也从不动手做饭,别说是煮顿像样的菜,就是拌一个蔬菜沙拉她都嫌占用时间,就会说可以等钟点工上门来的时候,请她给做。他不是没尝过崇碧这位钟点女佣的手艺,实在是......难以下咽。他这个味蕾不算灵敏的人都觉得偶尔为之已经算是遭罪,何况客房里还有一个嘴刁的一塌糊涂的混蛋呢?
叶崇磬想到这里,转身往客房走,"乒乒乓乓"的一顿敲打,室内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董亚宁!"他叫道。
半晌,他也只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皱了皱眉,拧了下门柄,推门一看,床上空空如也。床铺整整齐齐的,枕头上都没有皱褶,像没有人睡过似的。床头的烟灰缸里有一点烟灰存着,几根烟蒂都只烧到半截。横七竖八的,跟整洁的床铺对比鲜明。落地窗开了半扇,风夹着湿气,吹拂着白纱,翩然起舞,地板上一点水汽。
叶崇磬从平台上往下看了一看:街边的槭树下,董亚宁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他回身关了窗。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渐渐的这才闻到一点点残存的酒味。
昨晚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他是在公司加班开会到很晚。会议结束之后Sophie才跟他说,董先生在公司对面的皇家饭店等他。
认识这么多姓董的先生,随时会给他意外状况的也就这一个。
他从公司出来,过了马路就去皇家饭店——名为皇家饭店,其实就是个规模不大、档次不低、东西死贵且味道一般的意大利餐馆,若不是靠近公司、比较方便,他才不肯常来。进门,一眼便看到了董亚宁。
安静的坐着喝酒。
餐馆里放的是披头士的一首老歌。低沉回转。
他过去坐下来。
董亚宁眯着眼睛,转过头来,对着他喷了口烟。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
叶崇磬就料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子,早早的拿起台子上的一个小杯垫来,扑了一下。不想董亚宁嘴巴一张,青色的烟雾一丝不乱的被他又吞了回去。
叶崇磬笑了,问:"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董亚宁回答。
叶崇磬对着熟识的酒保打了个榧子,指指董亚宁面前的酒——看看这都什么酒,好好儿的竟然在这儿喝茅台——见他瞪眼,董亚宁笑,"哈,别瞪眼了。我刚一提你名字,人家很痛快的让我在这儿喝,还偏了我两杯去,说不错呢......这儿买茅台可是比国内还便宜,我恨不得囤货呢。"
"你行。"叶崇磬懒得说他。茅台配这起司条、酸黄瓜,亏他想的出来。酒保拿了一只酒杯给他,他拿起酒瓶来斟上。
"我今儿见着粟茂茂还说了一车话。她没和你说?"
"没和我说。"
"也是。我怕是还轮不到成你们俩的话题。"董亚宁似笑非笑的,黑而亮的两道浓眉,飞入鬓角。
叶崇磬呷了口酒,"呆多久?"
"明儿就回。"董亚宁说。
不知道他坐在这里喝了多少酒了,这会子脸已经红了。他容长脸,白面皮,高鼻梁,唇形极好;眸子很黑,眼又是恰到好处的水润,显得黑白分明,尤其在笑起来的时候,丝毫不见锋芒,让人毫无戒备......模样生就的便是这么的好看。也难怪女人们都喜欢。
叶崇磬笑意渐深。
董亚宁斜睨他一眼,左边眉毛一抬,"哈?"一支烟恰好抽完,烟蒂戳在玻璃烟灰缸里。跟他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倒是不大,很灵巧。指关节有点儿发黄,还有茧子。他习惯性的缩着手指,搓了一下那茧子。痒痒的。
"怨不得急三火四的让我去寻个胸针。"叶崇磬捻了条法式腌黄瓜,"咳嗤"咬了一口,想起那胸针,他抽了下鼻子,说:"可惜我秘书效率实在是高,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你家桌上摆着了。"
董亚宁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哦,那个啊。"
"哎?"叶崇磬反问。
"没有。怎么会。"董亚宁笑了笑,"那个,那个不送人。"声音沉沉的。一杯酒紧接着下去。
"哦!不送人?"叶崇磬笑着,想起某天听到的八卦,有心拿出来开开玩笑,一看时间已经不早,"得!你喝的也不少了,走吧。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今儿为了省时间干脆去碧儿那里借宿一晚——也不知道这什么日子,两头儿竟然都忙,忙的我脚不沾地儿都快不成了。"
董亚宁嗤了一声,说:"好像谁不是一样!"
"我是真忙,不比你。还有空儿万里迢迢的来、只为了博佳人一笑。"叶崇磬打趣。知道董亚宁新近交往的这位女友,不是一般的美女。相貌嘛,见仁见智,名头嘛,就老大的。
董亚宁听了仰头大笑一阵,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来真的是为了公事。"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三)
"真有心接手那倒霉催的IEM啊?"叶崇磬反应还是很快的
"怎么着?我是看IEM制作的电影长大的一代啊。眼瞅着它垮了,心里多不落忍啊。我得救救它。哪怕就当给自己的少年时代正经的画个句号,不行啊?"董亚宁半真半假的笑道。
"行,太行了呀!且说呢,崇碧前阵子还提了一嘴,说她们事务所在给你公司做咨询。我以为是平常的业务,没细打听。"叶崇磬看看亚宁。这么大的投资案、而且涉及方方面面仅仅法律事务一点就庞杂琐碎,若不是十之**的成了,想必亚宁是不会透口风的。"你确实可以啊。"
董亚宁的公司,这些年一直在影视制作上有所涉猎。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交一个娱乐圈的女朋友就投资一部戏的玩儿法,可投一部赚一部,也不是谁都能玩儿的这么好的;偶尔聊起来,他就说自己是玩票,这等烧钱捧戏子的买卖,从前纨绔子弟不是常做?有什么稀罕,不过方便给哥们儿们介绍女朋友,还不用"潜规则"那套低级手段——现在看来,他绝不只是玩玩而已。投资IEM这样的大公司,可不是一般的举动。
叶崇磬心里明白了几分。只是喝着酒,沉默。
董亚宁瞅他一眼,说:"我是可以,不过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你可不可以。"
叶崇磬的酒杯在手中转了几转,说:"我下班了。喝酒。不谈公事。"
"臭拽。你要是不可以,我就去问问粟茂茂的老爹可不可以啊。"董亚宁一对窄长的凤目,说这话的时候,含着笑,有股子说不出的邪劲儿透出来。
叶崇磬一笑,推了杯子,说:"你少一语双关,我这智商,听不懂。"
董亚宁又给他倒上酒,笑着说起了别的。
两个人也有阵子没见了,聊起来,不知不觉的夜就深了。俩人本来要在餐馆外面分手,偏偏崇碧打电话来问他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住她那边怎么还不来,董亚宁这个人来疯,便闹着要一起上去。崇碧大方的说那就一起上来吧,也好久没见董哥了。
俩人一起来了崇碧公寓。
崇碧原本就是越夜越精神的人,竟然还开了酒让他们一起再喝两杯。拦都拦不住,还说正好有开心的事——她白天有个案子赢的极其漂亮。
"足以写进教科书。"崇碧得意的说。
叶崇磬拿着酒杯碰了下妹妹的杯子以示褒奖。
董亚宁撇撇嘴,对崇碧说:"你这样的,也就是潇潇敢娶——回头他连跟女秘书、小下属玩儿个小暧昧恐怕都逃不过你这悍妇的火眼金睛加五指山。我总觉得可叹我们潇潇一世英雄,这就栽在你这儿了。"
"咦,他就是一世英雄,才懂得娶我做媳妇儿呢。"崇碧不以为意,笑着说。
董亚宁哈哈大笑,眉梢眼角都在微微颤动,杯中酒液波涛汹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四)
"得,你们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行吧?"他轻咳一声。
崇碧笑,"董哥你要再这么损我们,我可是坚决不同意你给潇潇做伴郎啊——有您这样儿砸破锣的嘛?"
"哟,你们俩要是砸破锣就能砸分了,我可劲儿的砸!哈哈哈......"董亚宁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对了,我听说这拨儿晋升上将有五叔?"他看叶崇磬。
叶崇磬"哦"了一声,点头,"好像有这么句话儿——名额不多,争的还挺凶。这还得一阵子才颁晋升令呢。按说五叔去年升迁之后就该晋,不知道怎么后来没了下文,愣是拖到了今年——爷爷直说他不上进。五叔小一年儿都躲着爷爷,轻易不朝面儿。"叶崇磬微笑。
"五叔就是懒得钻营。"董亚宁笑道。
"他就是还有那点儿劲头。就按资历来的话,轮也轮到他了。"
崇碧接口来了句:"轮到就能拿到?别扯了。我就说,上将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好死不死的小二百号儿上将,排排队,一操场。还争什么争?"
董亚宁失声笑起来,"也是。排兵布阵的时候,可不是得多来几个,不然不够分的,还没接/班呢就闹内讧了不是。"
三人一笑。
聊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光了,董亚宁毫不客气的进了客房。
崇碧看董亚宁关了房门,倒小声开了句玩笑:"温柔乡里皓月当空呢,跑我们这儿矫情什么呀?"
叶崇磬也笑了,"随他吧。"斜崇碧一眼,"我说,你回去之后头一件事,改改你这口没遮拦的脾气。"
崇碧笑,"这不没外人嘛?"
"且容你放纵几日。"
......
叶崇磬回到厨房,准备喝杯牛奶就出门上班了。董亚宁倒打电话来,只说一早被电话叫醒,他赶着最早的班机回国,太早了就没吵他们。他这才放心。董亚宁挂电话前又问了句,昨儿晚上喝糊涂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他笑骂,你小子趁早儿滚蛋,还来试探我。董亚宁哈哈一笑,说,我只是问,我没跟崇碧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回头她跟潇潇告状,我那伴郎的差事别真飞了......别的你全当我放P好了。
叶崇磬扔了电话还在想,董亚宁吗?哪句是他不该说的?
他敲了敲玻璃杯,拨电话。
"Sophie,搜集IEM的资料,越全面越好。明天之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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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生平头一次被关在铁笼子里。
拘捕她并且也是被她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大胖子警察说,整个示威人群造成的拥堵,都没有她施展那几下子拳脚来的厉害。当时竟然所有路过的车子都停下来,有人还钻出来站上车顶来观看......据说她那几下子,很像是传说中的"功夫"。
谁知道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小的东方女子,怒起来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万马齐喑。
吓人了。
屹湘一直任他们说,就是不吭气。心想什么"功夫","功夫熊猫"还差不多。手指头不晓得是不是骨折了,肿的跟胡萝卜似的。被带回来先有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又是清理伤口又是包扎又是注射的,光问她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就好像问了几十个问题。
之后她就被关进来听候发落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五)
铁笼里是木地板,只有一个窄窄的像是平衡木似的长条凳子。坐在凳子上久了,让人累。她干脆就坐地板上。
刚刚冲动成那样,好像做梦一样。
她所有的东西都不知所踪,包括她"誓死"要保卫的设计图。一身的臭味,像好几个月不洗澡的狗似的......有位人高马大的女警给了她一条湿毛巾,让她擦擦脸;见她全身上下,像是被剥了皮的猫一样血淋淋的,又给了她一条薄毯子——她就勉强又算是一只有皮毛的猫了。
此时屹湘裹着薄毯,只露了脸在外面。
跟她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同样坐在地上,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两个人的位置恰好成为一个对角。屹湘托着腮,研究着那人的腿型。看不到他的面孔。他一身灰,灰色连帽衫,帽子遮住了脸,只露出下巴,青虚虚的,但看他的腿型,小腿跟大腿的比例,具备典型的亚洲人种特征——屹湘稍稍低了头,想看到他的脸......那人一抬头。
屹湘吓了一跳,后脑勺"嘭"的一下磕在铁栏杆上。
"请问,你有没有纸和笔?"她脱口便问。
没话找话,典型的没话找话。她脸上在发热。持续发热。不由自主的就咽了口唾沫。
那人停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对着她便扔过来。本子落在屹湘身旁。
"笔在里面。"他说。
"谢谢。"屹湘从薄毯下伸出手去,在毯子上蹭了蹭,才把本子拿在手里。手感真好。她习惯性的翻过来看,不出所料的在背面的右下角看到了制作师傅的名字和物品编码。中规中矩的。也有主人的名字缩写。B.W.——屹湘打开本子,夹层里有一支铅笔。
她在纸上"嚓嚓"的画着。
"郗屹湘,出来。"铁栏杆外面,站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女警。屹湘抓紧时间多画了几笔,将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腿脚有点儿麻痹,她站起来,姿势奇怪的抖了抖腿,像小爪子上沾了水的猫似的,翘着脚走过去,弯身将本子还给那个人,"谢谢。"她说。跟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怕自己的模样和味道吓到人。
那人接过来,没出声。大半边脸依旧隐在大大的围帽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屹湘倒弯着腰站了一会儿——从手上看的出那人肤色晒至古铜。
"快些。你的律师在等了。"女警催促她。
"来了来了。"屹湘站过去。
女警给她开了门。
屹湘发现她已经换了便装。散着长发,雪白的皮肤上,有点点雀斑,很可爱。像屹湘喜欢的女明星凯特布莱切特。
被屹湘打量,她竟然有点儿扭捏,指着旁边的通道,说:"他们在外面等你。"
屹湘跟着她走出去。
"他们"指的是Vincent,还有他身边那位屹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的女律师——叶崇碧。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六)
屹湘哑着喉咙"嗨"了一声。Vincent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崇碧则正在跟警方交涉什么,见屹湘出来,从警察手里抽过一叠黄色的文件,走过来先问:"伤怎么样?"
屹湘哼哼两声,说:"还好。"
崇碧脸上表情虽不算严肃,但职业的让人难以感受到一丝亲近。
崇碧把文件放在屹湘面前,递上一支圆珠笔来,说:"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你跟Vincent先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屹湘她痛快的签了字。两名警察将屹湘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当着她的面进行清点,对照表格上的物品一一核对完毕,又让屹湘签了字。
屹湘的手不方便,女警经她同意,替她把所有物品装进了包里。Vincent默然的接过了包,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顶大帽子来,轻轻一甩就扣在了屹湘的头顶,"回去再跟你算账!"
屹湘抽了抽鼻子。
Vincent看她这副脏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好笑。捏住薄毯的一角,像扭住了蚕茧似的,让屹湘走在他身后。
屹湘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位女警也已经走了出来。屹湘待她经过自己身边,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那位警察姑娘,说:"你只需要找个好裁缝。"
那女警打开纸片,竟是一张婚纱的草图——裹胸长纱,头顶的拖纱缀了一小圈蔷薇......
"你的颈子和肩膀很美。不露出来实在可惜。"屹湘说。
"谢谢。"脸上有两团粉红。
屹湘顿时觉得开心。跟女警道了别,紧跟在Vincent身后往外走。
Vincent撇了下嘴,"什么找个好裁缝?你不就是好裁缝?"
屹湘吐了吐舌尖。
"四处做好人。有这个心思,都花在你的设计上不是正好?省的一天到晚被从这个组踢到那个组。"Vincent牢骚。
屹湘小声的说:"我就想谢谢人家给我一条毯子——我听他们聊天,她马上要结婚。可是......"
Vincent那只戴金顶针的手团起来两个指关节对准了屹湘的头顶就敲过来,"笨蛋!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是shi嘛?啊?!对设计师来说,创意是金子、金子!金子你懂不懂?懂不懂?你把金子四处乱丢、乱丢!"
屹湘"啊"一声,被Vincent训的发懵。他们正站在警察局门口的宽阔的平台上,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Vincent对她一发飙,引人侧目。
屹湘正愣着,从身后被人猛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歪过去。
"看着点儿!"Vincent一把拉过屹湘,对着那人大吼。
那人急忙道歉。屹湘看清楚,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她摇摇手表示不介意了。推着Vincent赶紧走,上了车见Vincent依旧火冒三丈的模样,她转头对着窗外看看,说:"怎么没有记者来?"
Vincent冷冷的说:"都等着你出来才大张旗鼓开记者会呢,着什么急?"
屹湘笑。
崇碧拉开车门上车,屹湘看了眼她身后,刚刚撞他的那个人仍站在原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和神态,都带着一点儿好奇。
"别看了,还顾得看人家。"Vincent皱眉。
"开车吧,边走边说。"崇碧坐在了屹湘旁边,这才拥抱屹湘,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这身昂贵的开司米套装会沾了污秽。
"你没事就好。"她微笑。
"当然没事。"屹湘说。车子一启动,她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一眼——那人身边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是他......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眼看着郗屹湘一行人离开,刚要挪步,就听到有人问:"怎么才来?"
他急忙回身,"抱歉,邬先生。"
那位"邬先生"双手抄在裤袋里,脚步未停的走出了警察局大门。司机候在车边,见他走近,忙替他开了门。
"先送我回酒店。"上了车,他简洁的交代着。
车子超过前面那辆黑色的Binley,他侧脸看了一眼车内,旋即低下头,继续翻着当日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小小的素描本,轻轻的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在画纸上擦出大片的阴影,留在上面的痕迹便显了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七)
他嘴角微微一沉。
郗屹湘,是吗?
......
屹湘走神了。
Vincent跟崇碧头对头的讨论什么,她都没有听。那个灰色的身影明明很浅,她却觉得在脑海中越来越深。
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儿冷。
车子在街上穿行。刚下过雨的街道显得湿润而且格外洁净。一贯灰蒙蒙的色调,都有了温情脉脉的感觉。屹湘诧异于自己的感受。也许这就类似于......出笼小鸟。
崇碧和Vincent不约而同的望着沉默的屹湘,崇碧说:"湘湘,去我那儿休息一下吧。"
屹湘不假思索的摇头。
崇碧笑道:"总跟我这么见外。咱俩的住处,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你我竟然能成年不见我一面。"她笑嘻嘻的,虽是抱怨的话,说起来决不让人尴尬。她替屹湘报了地址,"Vincent,我跟Vanessa一起下车。"她没跟屹湘商量,摆明了不给她搪塞的机会。
屹湘也没反对。
下车的时候Vincent嘱咐屹湘回去好好休息。然后强调让她明日一早务必准时到公司,有重要的事情。
Vincent的车子一走,崇碧把两个人的包都从右手递到左手,空出的手臂挽住屹湘。
抬头看着屹湘寄居的房子。这一区在纽约上东也算是高级住宅了。多是这种独栋的老房子。面前这所房子是常见的三层木结构,院子里细沙垫卵石铺路,两边碧草茵茵,好看的很。
"你找了个好地方。"崇碧说。
屹湘挠了下腮边,抬头看看,客厅的白纱正巧被拉开,陈太的身影出现,好像动作停了一下,随即拢了眼镜往玻璃上靠过去,似乎正撞了上去——屹湘见一向优雅沉稳的陈太这般失态,不由得笑起来,一笑浑身的肉疼,轻声说:"这下才真是糟了。"
"啊?"崇碧听屹湘这么说,按门铃的动作缓了一下。
屹湘伸手越过半人高的木门,将门闩拉开,说:"我住这儿呢,你客气什么。"
"我第一次来,别让你的房东觉得你的朋友没礼貌。"崇碧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位穿着黑色居家套装的老太太打开门从屋里出来,还没有怎么样,便失声叫道:"屹湘吗?你是怎么了?"跟着小步跑着下了楼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跑起来。
崇碧吃惊的看着这位老太太。
屹湘镇定的跟老太太介绍她。
陈太缓过神来急忙拉着屹湘往屋里走,告诉屹湘快些上去洗澡,"我来照顾叶小姐。"
屹湘进了浴室,陈太出去泡茶,崇碧坐在屹湘的房间里,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她第一次到屹湘住的地方来。
乱的很。最整齐要算是床边的那整墙的书。多数书籍都是烫金皮面的。屋子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有张大写字台。旁边立着一个画架。架子上一幅没画完的画。
崇碧站在画架前看着,原来是从这窗口望出去的景色。初春的料峭,画面虽未完成,也有一点儿萧瑟感......崇碧记得潇潇说过,湘湘就爱画画;湘湘在家里的画室,还有很多她从小的涂鸦——只不过湘湘不在家,便落了锁,除了母亲偶尔去收拾下,旁人是不让进的。
屹湘说过,他是个"差劲"的哥哥。
屹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她跟潇潇比起来,属于并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这对兄妹的性格,称不上南辕北辙,至少也是大相径庭。
崇碧微笑。
浴室里水声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崇碧惦记着屹湘手上的伤。她走过去敲门问:"湘湘,你需不需要帮忙?"
里面没有回应。
忽然听到里面一声惊呼。崇碧愣神的工夫,浴室门一下子被拉开,全身**的、草草的裹着浴袍的屹湘冲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八)
"湘湘?"崇碧叫道。
"我的玉不见了!"屹湘低着头。水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滴,急雨似的。她抓过自己的皮包,打开一股脑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扒拉着,没有;又把夹层都拉开,还是没有。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崇碧忙从毛巾架上抽了条毛巾过来,先给屹湘把头发给拢起来,"你别急......好好儿想想,你确定戴在身上了?最后看到是什么时候?"
屹湘手按在锁骨处,摇头。
那玉是她从不离身的。
最后......最后......这几天她昼夜不停的在赶工,根本顾不得其他。
"是什么样的玉?"崇碧见屹湘发愣,追问。
什么样?
像是长在她身上的胎记。她知道那东西在那儿。天长日久了,忽然要她去形容,形容不确切的——锁骨处被她按的发疼发热。她手握成拳,对着崇碧,"......是块老玉。很老的玉。"
这算是什么形容?
习惯了精准表达的崇碧,看了屹湘一会儿,说:"你坐下来。"屹湘脸色就是这么一瞬,灰了。
"很贵重?"崇碧问。就算是块老玉,丢了也是有限的。
屹湘扶着小圆桌蹲了下去。
崇碧回身在浴室里搜罗了一圈,连防滑垫都掀开来查看,一无所获。
"不行我们就报警。"崇碧想起来,"是不是早上那阵子混乱,被人趁乱偷走了?"
屹湘苦笑。
如果是这样,她为这场混乱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身上发冷。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再找找看。若是,实在是找不回来......也就罢了。"
崇碧心知就屹湘这反应,可不是说"罢了"就罢了的模样,"别急,是什么样子的,你和我说说,就是实在没了,依葫芦画瓢,我准能给你捯饬一八\\九不离十的来。好不好?你先进去把澡洗完,回头感冒了,哪头儿合适啊?东西再金贵也还是东西,人生病了可不得了——且别上火......"她安慰着屹湘。
屹湘挣着站起来。
陈太推门进来,抬眼一见屹湘的模样,紧跟着叹了口气就道:"屹湘啊,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再吓我了啦?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你这孩子从昨天回来就开始不对劲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嘛?我是不是要去唐人街谢半仙那里去替你求个符回来啊?"
"要!去的时候顺便问问我把东西丢在哪儿了!"屹湘围紧浴巾。
陈太倒被屹湘逗笑了,"快去洗澡。我准备了午餐,你跟叶小姐下来吃。"
"这么打扰不好意思的。"崇碧想要拒绝,
"你还是别不好意思吧——等下你就知道了。"屹湘做了个鬼脸儿,把浴室门关上。
"那我就不跟您不客气了。"崇碧微笑。
陈太笑着请崇碧喝茶,"屹湘难得请朋友回来。我想你对她来说,应该是很特别的。"
崇碧心里一动,"湘湘,我是说屹湘,在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两年多了吧......我下去准备午饭,很快就好。"陈太微笑着离开了。
崇碧坐下来,喝着陈太特地冲泡的乌龙茶。
两年多?
那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广场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屹湘......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九)
崇碧觉得那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她跟这一家人缘分重续的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来。工作还有一大堆,其实不该耽误这么多时间在这里。可谁让湘湘,是湘湘呢?
手指滑动,图片夹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在天山上。
跟他要了好久的生活照,他才翻出几张来发给她。这一张并不是特意拍的,也正因为不是特意拍的,效果倒格外的好些。傍晚,余晖,侧脸......他的肩很宽,侧脸很好看。当然,正面就更好看。只可惜他少有耐烦对着镜头微笑拍照的时候。除了那些应付差事的。
崇碧晃了下头。
手机里他最近一个打来的电话,还是一周之前了......
屹湘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利索,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看崇碧托了腮安静的坐着,坐姿端正的很,平板电脑的皮套翻过去一叠,形成一个特别舒服的角度,搁在膝上。
"看什么呢?"她问。
崇碧看她一眼,说:"你过来。"屹湘坐过去,盘腿便上了沙发,歪着身子靠近崇碧。崇碧问:"你用的什么?"
初时闻起来是一种清香,散开来却是渐渐浓郁的药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难闻?"屹湘嗅了下。用了太久,她自己已经适应了。
"不。就是很特别。"崇碧把电脑往屹湘这边挪了一下。
"LW设计师与动物保护主义者冲突——今晨的报纸,有几家的头条都是这个;更不用说facebook、youtube、twitter......这些了。你们都成了网络红人了。"
屹湘看着画面,崇碧看着屹湘。
屹湘读懂崇碧眼神里的含义,头皮一麻。
"昨天早上就有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冲击LW的卖场,警方已经立案,是我的同事在跟进;今天她去旧金山,临时由我代办。这次LW数人卷进互殴,你是最严重的一个。"
"对方呢?"屹湘问。
"他们也有多人被捕。"
"我会被提告吗?"屹湘看着崇碧。
"被你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那位警察不准备告你。不过,如果LW与对方不能达成和解,你免不了要出庭作证。目前就整个事件警方还在调查当中。我晚点儿会去见对方律师。"崇碧说。
屹湘舔了一下唇。
"湘湘,今天你真的是冲动了。"
"他们已经脱离了和平表达诉求的范围。如果你被攻击,会束手就擒?"屹湘不服气的反问。
崇碧看着屹湘亮亮的瞳。
"不会。"她坦白的说。
"你看。"
"你看。"崇碧给她看youtube上的视频。
画面十分清晰。镜头几乎没有抖动。
屹湘看着视频中那个陷入群殴的血人,几乎不相信那是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乱踢乱吼。还尖叫着骂人——可就凭那糊的满脸满身的血浆遮着,任谁看到了,能认出那是郗屹湘?
没有人的。
"还要看吗?还有很多。"
屹湘沉默片刻,"这会作为控方证据嘛?"
"也许。但单从这段视频来说,效力不大。"崇碧说。
屹湘却在想另外的问题。
崇碧见她沉默,关了电脑,说:"放心啦。有我在啊。"她微笑,"我刚刚那么说,只是担心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再这么冲动,怕你吃亏。"
"我知道。谢谢。"屹湘笑笑,"你还真的开始像我嫂子了。"
"我是你的朋友也该这么'关照'你啊!"崇碧伸手过来,捏住了屹湘的腮,轻轻的拧着。
屹湘被她这个动作弄的一愣。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
崇碧笑,"你哥对付你的招牌动作,是不是?"她松了手,开始收拾东西,眉梢眼角都是笑。
"形似。"屹湘拍拍自己的脸,"我哥下手才狠呢。"她撅嘴。下手稳狠准。每次捏都让她脸上红半天。愣还说能捏出梨涡来——见鬼哟,哥哥那张嘴!
她看看崇碧。
崇碧笑起来,腮上就有梨涡。
心里不由得一顿。
"他说你小时候可胖了,看到就想使劲儿捏。"崇碧忍着笑。
"我胖?他才胖好不好——等我回去收拾他。"
"好,回去收拾他。"崇碧笑,认真的说,"湘湘,我已经决定结束在这边的工作回北京了。我大哥这几天也在纽约,想咱们见见面、吃顿饭,见面详谈的。没想到不凑巧。"
"什么时候走?"屹湘问。崇碧总能想出些理由来约她见面,其中她那位候鸟一样的大哥来了就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可她总没有见到。她也有无数的合理借口推脱。
"最快下个月中就可以。"
"你真......"屹湘明白崇碧在这里取得的成绩有多不容易,"说回去就回去?"
"嗯。"崇碧平静的说,"就当休息一阵子,也有好多事情要筹备。放心,我不会做全职太太。潇潇也不鼓励我这样。"
"像我哥的态度。"屹湘骨梳一样的手指,梳理着半干的头发,看崇碧,笑问:"不过,会不会觉得失望?就算是希望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大概也想男人说出那句话——钱我来赚,你只管花。"
崇碧扑哧一笑,"就潇潇的职业来讲,说这句话很危险。我会担心的。"
屹湘也笑。
会担心的。
她认真的打量着崇碧。她要承认,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她。她忽然发现崇碧不知道哪儿像自己的母亲。
"我们下去吃饭。"她起身,出门听到屋内手机响,她忙回身去接电话。
崇碧站在楼梯上等她。
屹湘没有关门。她听到屹湘在"喂"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大概有两三分钟,屹湘一声没出。崇碧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午后一点,她正盘算着,屹湘从房里出来,眼眶有点儿发红。
崇碧只好装作没有看到。
屹湘很快回复了常态,拉着她下去到陈太的餐厅里坐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崇碧走的时候陈太特地给她拿了两盒凤梨酥,说"只比唐人街那些糊弄人的好些。"盛情难却,崇碧带上了。
屹湘陪崇碧在街边等车。
崇碧忽然想起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我忘了问。
屹湘眨眼,说,可是要问我能不能拿到我们公司本季推出的最漂亮的那件婚纱?
崇碧瞪她,这事儿晚些时候说——你能回去给我做伴娘嘛?
屹湘没想到崇碧会跟她提这个要求。
崇碧叹口气,说:"人结婚结的晚就是这点儿不好,在国内的都婚了;散在外面的不方便回去——我又不想随便找;潇潇说只要一个伴郎就行,我看九成九是董亚宁了......"
屹湘还没说话,出租车到了。
崇碧赶着上车,挥手道:"你考虑下给我答复啊,我先走。回见。"
"回见。"屹湘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远去了,半晌没动地儿。
手习惯性的摸了摸颈下,才想起来——原来是丢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一)
树枝上的水滴大颗的落下来,冰冰凉的钻进发间。她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仰头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厉害,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还是雨雪天气?
她进了门,陈太把电话递给她,说:"是波士顿的邱博士找你。"
"谢谢。"屹湘握住电话。侧脸又打了个喷嚏,才开口,"姑姑?"她坐到小圈椅里,圆几上一只圆肚敞口瓶,瓶里一把洁白的马蹄莲,"......是......刚刚打给我了......"她吸着气,鼻子有点儿塞。姑姑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雪粒子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她转头看着窗外。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细雪飞扬,白蒙蒙的一片,树上的秋千随着风雪晃动着......"姑姑,您别劝我了,我不想回去......是,我刚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再问,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回去......您别替我操心,我过的很好。有时间我会去看您......再见。"
电话机滑下来,搭在肩头。
好久,她都不动。
"屹湘。"陈太站在她身后。
屹湘缓了一下,回头。
"伤口裂了。"陈太手里有一个急救包,示意屹湘,"我给你包一下。"
屹湘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的伤口在渗血。
鼻尖一痒,她侧过脸,狠狠的、连续的打了几个喷嚏,终于,涕泗具下......伤口处被涂了药,钻心的疼。
****************
夜幕初降,叶崇磬站在办公室俯瞰曼哈顿。雪下的很大,已经好几日没有看到月,灯火辉煌也是模糊的。
Sophie进来问叶先生,您还不下班?
叶崇磬挠了下眉心。今晚没有安排,来纽约这么多日子,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我再呆一会儿。你先下班吧。"他温和的说,"等一下。"
Sophie后退的步子停住。
"我今儿听安德森说了一嘴,永昌建设那边出什么事了嘛?"叶崇磬问。永昌建设是董亚宁的。
"您是说,今天下午的事么?"Sophie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不十分清楚。安德森说,永昌建设在青海的一个项目出了点儿问题。他听永昌的人说,董先生已经赶过去了。安德森还说,永昌在青海现在就那一个项目,还是援建,估计问题不会太大;比较起来,他倒是更重视永昌现在参与的一个竞标。照他的说法,董先生志在必得的这个标,风险还是挺大的。大概就这些。"
难怪董亚宁提前走。
叶崇磬挥了挥手,Sophie先退出去了。
他坐下来,桌子上放着Sophie给他准备好的IEM公司的资料,厚厚的一沓子。Sophie细心的将资料归类整理,关于IEM主要股东、有意入主IEM的公司的资料也搜集的尽可能详尽。叶崇磬随手拿起一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二)
原来百达集团也有意参与竞争。这个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公司,背后是一个没落的皇族。从来低调。百达的掌舵人几十年来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而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就是他娶了一位东方太太。购买IEM这等焦点一般的公司,不太像他们的作风——叶崇磬扫了一眼资料中关于百达的一段,不出所料,只字未提这对神秘的伉俪。
对手如此强劲,董亚宁要真想成事,不易。
叶崇磬把资料放下,拍了拍,锁进抽屉里,才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守门的保安送他到门边,待他出门之后,落锁。
叶崇磬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了。
雪还在飘,出城的话,路会不会不太好走?
"叶先生?"司机见他站在那里,不上车也不说话,小声问。
"去老橡树吧。"他说。既然没有别的安排,还是回他的老巢。
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叶崇磬上车的动作一顿。不远处一辆银色的跑车停在了路边。
"叶崇磬!"从天窗里钻出一个装扮的似白色雪绒花的年轻女孩子,对着他挥舞双臂,"这里!叶崇磬!看这边、看这边!"
叶崇磬脸上挂了一丝笑,推上车门,示意司机先上车。他走下斜坡,往跑车那边去;车上的女子已经跳下车来,两步三步蹦跳着过来,张着手臂,叫道:"哎呀我就知道你不接电话准是还在公司呢,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大笑着,抱住叶崇磬的肩,狠狠的箍了一下,竟然还在他胸口蹭了蹭。
"喂,小猫,你这是干嘛?"叶崇磬笑。粟茂茂,亲近的朋友们昵称她"小猫"。
"又叫我小猫!"粟茂茂跺脚。高跟鞋踩在雪地上,立即印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她拂开睫毛上沾的雪花,瞪着叶崇磬。
"怎么这时候来了?"叶崇磬问。
"找你讨债的。"粟茂茂卡着腰。
"嗯?"
"一个提示:去年圣诞节。"戴着雪白的小羊皮手套的手指,伸出一个。
"嗯。"
"再一个提示:中央公园。"手指变成两根。
"嗯......"叶崇磬微笑着。
"还没想起来?"手变成了拳。
"想起来了。我当时就没答应你。"叶崇磬看了看天色,"走吧。"
"什么没答应?我提议,你没反对。不是答应是什么?"粟茂茂两拳相撞。
"真找个地儿吃东西,去不去?"叶崇磬问。
雪簌簌的落下。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落了一层雪粒子。黑白分明的。
粟茂茂看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不过!"
"嗯?"叶崇磬走到她的车边,替她开了车门。
"这事儿没完。"粟茂茂上了车,跨到副驾位子上去,"你来开车。"
叶崇磬上了车。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三)
"怎么这么晚出来?"
粟茂茂摘下帽子来,露出一头齐耳短发,抖着帽子上的雪,说:"我也想早点儿啊,可是你看,又是雨又是雪的。"
"没有雨没有雪,你也不是朝九晚五。"
粟茂茂嘿嘿一笑,"跟我爸一个口气。不过他骂我凶多了。整天说我这儿不对那儿不好的,以后难当大任。"
"还不是为你好。"叶崇磬说。茂茂是独生女。粟家这一辈儿,偏又只剩下了她一个。粟家日后是要靠她的。也难怪她父亲着急。
"我又不是那块材料,骂我,也骂不出个银行家啊!"粟茂茂作出一副委屈状,"气狠了,他就说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跟谁谁、又谁谁似的,也给自己弄个私生子私生女的,也好有个备胎。现在对着我,就一副华山一条路的心肠......我就说,他还别着急,我不成,我给他找个成的不就行了?"
她好像被自己的主意也给逗乐了,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叶崇磬想起了上次在电话中,粟茂茂那半开玩笑说的话。
车子里很暖和。有种新车的味道。
"新买的?这车至少得提前半年下单。"他问。
"我就说,我的事儿啊,跟你说上千遍,你也记不住——我新买的?"粟茂茂弯了身子,脸几乎贴到膝上,将安全带拉的老长,看着叶崇磬,一脸的不乐意,"难道是抢的?这是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啊!不是跟你念叨过?这还不是多亏了你跟我说,克尔维特新出的这款性能多好,同级别的车子里,这款性能最优价格最实惠。什么什么什么......那些都只有个花花架子,在美国的公路上,克尔维特才真正有王者之风。您就是一克尔维特的托儿!"
叶崇磬车子在路口右转。
"我还跟你说过这?这我真不记得了。你生日是哪天来着?"
"我算是明白了,得,您是大忙人。这样的小事儿哪儿至于麻烦您费劲儿记得?别说你了,就我爸、我妈,他们记得,也不过是有人帮忙——谁稀罕。"她轻声的哼了一声。转开了脸。沉默了。
叶崇磬看了一眼茂茂那叠在一处的身子。心里有点儿抱歉,就说:"明年记得给你过。"
"明年让你秘书记得提醒你?这是哪儿?"粟茂茂直起身子。看外面,"啊?真的来中央公园?"
"亏你在纽约念了四年书。"叶崇磬微笑。四下里看看,寻找着车位。
粟茂茂把帽子戴上,"不是你说的,念书的时候把心思用在念书上?我只念书去了,没仔细研究纽约地图。"
叶崇磬停了车。
"我教训你的话,你都记得?"叶崇磬微笑。
"你跟我说过几句不是教训我的话啊?"粟茂茂叹气。
"你真听的进去又好了。下车吧。"叶崇磬先下车。等着粟茂茂从另一边钻出来。
茂茂不是那种纤弱的女孩子。全身上下都是白色,视觉上更有适度的扩张,显得很健康。她总是充满了饱满而有活力的新鲜的气息,活泼泼的,真难让人不喜欢。
茂茂下车来,走在叶崇磬身后,倒沉默了。
积雨上覆盖着新雪,走上去"咕唧咕唧"轻声响。行人极少,偶尔有路过的车子,金黄的灯柱缓慢的移去。
粟茂茂脚下打滑,伸手抓住叶崇磬的袖子。
叶崇磬放慢了步速。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四)
前面有一个小食摊。是卖热狗的。湿冷的夜晚,热狗摊小小的一簇灯光让人觉得温暖。叶崇磬经过小食摊的时候,买了两只热狗。顺便跟那位瘦瘦的大叔聊了两句。粟茂茂默默的站在他身边。听着他问大叔生意好不好、是不是还每天都来......她转开了脸。
过一条街,就是中央公园。
虽然没有圣诞节和新年的火树银花,公园里的灯还是明亮的。
也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罕有人至。也是,此时最适宜的事情,应该是围炉而坐,来一杯香浓的热咖啡,或者美酒......
"在发什么呆?"叶崇磬一手拿着一个热狗,笑眯眯的。
粟茂茂双手并着举到叶崇磬面前去,"谢谢啦!"
叶崇磬放了一个在她手上,"我很久没吃山姆大叔的热狗了。不知道他手艺是不是还那么好。"他示意茂茂往那边走。茂茂跟上。
"我知道。"她小声说。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到,叶崇磬自然就更没听到了。
两人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粟茂茂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来,铺在台阶上。叶崇磬笑,等茂茂坐了,他脱了大衣,盖在她的腿上。粟茂茂拍了拍那带着他的体温的大衣,分了一半过去。狠狠咬了一口热狗。
"唔,好吃。"
叶崇磬摇了摇自己手里这个,"这儿还有一个。"
"你不吃嘛?"
"不饿。"他微笑着。
公园的空地上,有星星点点几对情侣在慢步。
天冷的时候,会有人溜冰。满场的欢声笑语,是冬日里最动人的曲调。
叶崇磬一言不发的看着。
"叶崇磬。"粟茂茂叫他。
叶崇磬"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还是带我来这儿了啊?"粟茂茂问。
"圣诞节,中央公园。"叶崇磬说,"你说的,还少了一样吧?山姆大叔的热狗。"
粟茂茂低头。
"茂茂,我再也不会在圣诞节那一天,跟谁在这里溜冰看灯。"
"叶崇磬,菁菁走了很久了。"粟茂茂抬起头来。
叶崇磬沉默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菁菁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灯光下他的脸,有种沉静的毅然。
"叶崇磬,"茂茂吸了口气,缓缓的说,"那我,要跟你宣布一件事情。"
"茂茂。"叶崇磬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暂时没有打算再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
"那就好。"粟茂茂豪爽的一拍大腿。
叶崇磬皱眉。
粟茂茂继续吃热狗。她吃的很快,样子一点儿也不斯文。
"菁菁说,山姆大叔做的热狗,全纽约最好吃——我同意。"她咂了下嘴巴,"情人眼里不止出西施,情人嘴里还出美食。山姆大叔的热狗之所以好吃,那是因为跟你一起吃。"
叶崇磬沉默。
"叶崇磬,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只有那一个站在你身边,我不会嫉妒。那就是粟菁菁。"粟茂茂站起来,将叶崇磬的大衣抖了抖,给他披在身上。她弯下身,微笑着,"现在,我希望自己是下一个站在你身边的女人。"
"茂茂,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已经23岁。智商中等偏上,你话里要是没有九曲十八弯,除了我装听不懂,差不多都能懂——别跟我说你比我大太多,都是借口——我没嫌你老,你还嫌我小,这是笑话不是?"粟茂茂跳起来,跑了两步,对着广场,突然间喊了起来,"粟菁菁!粟菁菁!我......"
叶崇磬猛的站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茂茂。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五)
"茂茂!"
茂茂被他拉的一个趔趄,顺势回身紧紧的抱住了他。
"我爱你,叶崇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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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半夜里醒来好几次,都是因为手疼。后来觉得不止是手疼,全身都在疼。鼻子塞的像是被堵进了什么东西,脑门子是一阵冷一阵热。熬到了天亮,头沉的像绑了个沙袋。
盯着手机想了半天,昏昏沉沉的就想拨电话回公司,说自己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可Vincent昨天临走时候的语气......
她把头埋进枕头里。
昨天要是不闯祸,今天一定可以理直气壮的请病假!
郗屹湘你这头猪......她踢开被子。
她到公司的比平时略早,办公区有些冷清。格子间里积攒了一夜的味道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说不清楚是颜料、布料还是什么料挥发的,她将门大开着。
陆陆续续有同事上来,见到她来上班了,都打个招呼,关心她的伤势——屹湘手上的伤口早上又被陈太"精心"护理过,这回换上了漂亮的胶布,看上去没有那么夸张了;但下巴、腮边、额头上的淤青却是遮不住的。
也就随它去了。
屹湘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自从进了LW,她还从来没有试过在同事里有这么高的人气。用Vincent骂她的那话里的意思,她在公司里就像是万金油,抹哪儿哪儿灵光,不用的时候丢在一边,也就无声无息,裁员的时候大概会排在黑名单里,留与不留全在一念之间。她也不是看不出来此时每个人看向她的眼神里,都有点儿福祸未知的复杂意思。但不管是什么,她暂且照单全收。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重新找份工作。再大不了,依旧上街给人画像去。再再大不了,陈太那间古董店,打个工总是可以吧......她拿着杯子往茶水间去。
习惯在每天上班后来一杯咖啡。今天陈太特地警告她,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不要喝咖啡——还好上次崇碧给她一些茶。
崇碧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着她。先前没说要嫁给她哥的时候,就是那样的。这回崇碧特意强调说别看茶的包装不怎么样,真是好。是她哥哥特地给她留的。
屹湘在家里试茶,陈太也说好。她原来并不怎么喜欢喝茶,只是这茶味道淡淡的,有股子说不出的香。包装确实不咋地。联邦快递的纸盒子一打开,竟然就是两个锡纸包。密封的倒是极好。
她后来跟崇碧道谢,说好茶,可惜她每天在公司,没有好好茶具配。还开玩笑说,房东太太听说她用玻璃杯泡茶,差点儿口吐白沫。崇碧大笑,说你知道吗,我那个大哥,说其实鉴赏美茶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玻璃杯。她开玩笑说这些年哥哥什么建树都没有,跟人合伙建茶场吧,出的茶还不够自己人享用的。
屹湘听了觉得羡慕。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六)
握着杯子发了会儿呆,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潇潇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哥哥了。
她笑了下。
正站在茶水间的门口,里面有人聊天。其中一个是Joanna。屹湘熟悉她那德克萨斯口音。
"......太勇了,我就是没想到啊,她才有我二分之一大小吧?居然能把我推到身后,自己冲在前!"
"她当时像个血人。"这个声音较为陌生。
"地地道道的。不知道是什么血,如果是狗血......我发誓以后见那帮人一次,就打一次!"Joanna说。有点儿激动。屹湘听了,笑。
Joanna是极端爱狗主义者。谁跟狗过不去,她就跟谁过不去。
"算了吧,你一定是跑的最快的,你看这次Vanessa被警察拘捕,你都毫发无伤......Vanessa今天来上班吗?"又有人问。
"应该会来。"Joanna语气笃定。
"不是说伤的挺重?"
"Laura都因为这件事情取消了这一个周的行程,你觉得她不回公司来能行吗?"
"那又不能全都算是她的错。"
"现在说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这个事件对公司声誉的影响太大了。"
"那你是说我们就活该被打?"Joanna忽然高声,且充满了火药味。
里面瞬间安静。
屹湘清了清喉咙,进了茶水间。里面的三个人同时对着她微笑。她先看Joanna,果然一张脸也是肿着的。她忍不住笑出来。另两位识趣的离开,屹湘跟Joanna拍了下手,问:"伤的严重吗?"
Joanna耸耸肩,说:"我就只挨了两个耳光而已。你看。"她下巴转过来,"圣经上说,人打你左脸,你还要把右脸奉上——你看我做的可好?"
"胡说什么。"屹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贴着自己名字标签的小玻璃罐,示意Joanna;Joanna摆手说享受不了你那中国式的清淡。屹湘取了几颗放在杯中,注水。听到Joanna问她"你的伤怎样",便挥了下自己的右手,"就这样。"
Joanna沉默片刻,说:"我以为你会因为那几张设计图真的跟他们拼命。吓坏我。"护崽子的母狮子一样。半点儿平日里温吞水似的女子模样都不剩。她想了想,问:"我们刚才说的你听到没?"
屹湘坦白的说:"听到一点儿。"
"那你会不会背黑锅?"Joanna也坦白的问。"以往别的公司也发生过类似事件,都是开除设计师了事。Vincent有没有跟你说什么?"Joanna问。
屹湘听出Joanna话里暗示的味道。
"就说让我今天回来听候发落。"她喝了口热茶。皱下眉。
Joanna见她这副样子,换了个话题,"对了对了,那天庆功会上,Vincent和Josephina说起你来。"
屹湘一省,问:"Jose在现场?"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七)
"嗯。还挺高兴的。庆功会后的新闻发布会,她就没有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出现。发布会那么成功,Jose开心是应该的。"
屹湘未置言辞。这等与公司高层接触的问题,她一向意兴阑珊。但Joanna点醒她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她更关心的是——"桂冠"展出的当时,因事耽搁行程的Josephina很可能在现场观看了礼服修复后的模样。"垃圾仔"对Josephina血淋淋的批评,那其中自然也有她的部分贡献。屹湘额上微微冒汗。
Vincent还跟Josephina提她的名字?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说她的设计好。你有没有看最新的GF杂志?那个烂嘴巴的主编,他不光是骂Josephina的设计是垃圾,把咱们这一季的设计全都骂进去了,真不愧是'垃圾仔',骂什么都批评成垃圾......你说那杂志怎么能活命,若我有一天成了大牌设计师,被他这么骂,我一定放狗去咬他,咬的他死无全尸!"Joanna跟屹湘一起走出茶水间。
屹湘笑,开玩笑的说:"会有这么一天?"
Joanna绿色的眼珠子翻了两翻,说:"切,小看我!"
屹湘喝了口茶。味蕾好像恢复了有点儿知觉。感冒药起作用喽。
"不过垃圾仔倒也不是说的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他眼光够,Josephina的'桂冠',压轴出场的那件,的确是她这几年以来最好的一个设计了......"
屹湘一口茶含在嘴里,急忙咽下去,"啊?"
Joanna耸一下肩膀,红肿的脸,运用肌肉不便,表情有点儿僵硬,不过仍然是那种"你大惊小怪些啥"的意思,"垃圾仔说,Josephina要是没有这件'回光返照'的作品,她真该卷铺盖卷儿回家养老去了,反正她年过半百,成名日久,雇佣年轻优秀的设计师给她做设计,也足以让她自创的独立品牌继续在富人圈子里大赚特赚了。"
回光返照......真够狠的。
菩萨保佑,至少今天不要让她在公司见到汪筠生。她也还没准备好,这就"回光返照"呢!
回格子间,屹湘正准备坐下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不出所料是Vincent办公室打来的。
Vincent要屹湘跟他去见Laura。
Vincent走在她前面,没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下有话好好讲。"
屹湘点头。
Vincent一向狂傲,在Laura面前却总是谦恭有加。
Laura正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示意二人先坐下来。屹湘在Vincent之后坐下,距离Laura位置稍远些。
屹湘这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与外面的风格迥异,办公室内色调沉稳而厚重。屹湘觉得自己是从水晶世界迈入了山洞。办公室的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屏风做了隔断。紫檀百宝嵌,十二扇。古色古香,十分美丽。屹湘觉得这个屏风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有淡淡的檀香味飘来。
屹湘意外。
不知道Laura在办公室还用香......她不由得想到Laura那个特别的中文名字。
汪陶生。陶生......谐音"逃生"。她记得有一次Laura在访问中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谐音,她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此时汪陶生在用意大利语讲话。低沉而富有磁性。第一次在这么单纯的环境里听她的声音,跟平时、甚至上一次见面都有很大不同。办公桌上有只黑檀相框上。她有点儿好奇那里面会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这个单身的时尚女皇,连绯闻都没有一条......
汪陶生放下电话说了句抱歉。
这么客气的开场白,让屹湘有点儿意外。
汪陶生看着屹湘,她说:"Vanessa,公司因为你蒙受巨大声誉损失。"
屹湘不出声。静待下文。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八)
陶生靠在椅子里,十指相斗,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目光在屹湘周身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她的脸上,"我个人能理解你在当时状况下的反应,但如今媒体过度解读,Vanessa,公司多年来良好的声誉和形象,从未有今日之危机,已经不容再有损失。"
"Laura,"Vincent待汪陶生停下来,适时的插话,"事已至此,我想,还是想办法补救比较好。"他看屹湘一眼。
屹湘仍是不出声。
汪陶生微笑了一下。
Vincent接着说:"而且我们多年来确实已经致力于研发和使用动物皮毛替代品,并且身体力行。"
汪陶生未置可否。
屹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Laura桌上的皮垫都是鳄鱼皮封上等水牛皮。替代品?别鬼扯了。LW最昂贵、最奢侈、最有价值的品牌之一,就是皮具制造。只要热爱这等奢侈品的人存在一日,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就会有生命力。
动物保护主义者?哈,就算是那个最极端的,脚上不也穿着皮靴?
屹湘攥了下拳,手指疼。
Vincent转向屹湘:"Vanessa,你应该配合公司策略。会有同事安排你接受媒体采访。"
接下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会有人教给她;为了避免出错,也许安排一场演练也是可能的。
可是面对媒体吗?
自己这张素白的脸,取代那个血色的身影,也是在顷刻之间。
汪陶生看着屹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Vanessa,你责无旁贷。"Vincent见屹湘始终不开口,微微皱眉。
屹湘沉吟。她已经有了决定。
她缓慢地说:"Laura,Vincent,我进公司已经近三年。我喜欢LW。"
"Vanessa,这我们都知道。"Vincent说。
"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始料未及。我愿意承担后果。"屹湘放慢语速,"我不会对暴行低头。也不会公开的谈论这件事。请原谅。我这就递辞职信。"她站起来,深鞠一躬。"我先出去。"
Vincent要说什么,汪陶生单手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他只好看着屹湘走了。
汪陶生看他,半晌才说:"就照你刚刚说的吧。既然公关部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就照原计划进行。你看,这两天我的访问都忽然增多了。我也觉得,坏事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Laura,其实我才是责无旁贷。"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不过,我想说的是。Vanessa是个很有个性的设计师。虽然这次她惹了祸。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轻易放走她,是公司的损失。"
"Vincent你不该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啊。"汪陶生微笑,"Vanessa?我看过她的资料,她在公司两年有余,表现普通。"
"十年磨一剑。"
"这一行,太多一夜成名、三天改朝、七日换代,真正的创新和速度意味着一切。谁?谁等她磨剑十年?"汪陶生说。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九)
"我等。Laura,你也该等。她十九岁半就拿布朗奖......"
"那也只能证明她曾经是个天才少女。"
Vincent忽然有气,"Laura你怎么也开始急功近利?"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
"那要这么说,这次的秀如果没有Vanessa,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讨论什么名誉不名誉?扯块遮羞布做过街老鼠吧。"Vincent气呼呼的。
汪陶生微笑。
"到底怎样?"Vincent追问。
"我考虑下。"汪陶生桌上电话又响,她手扶上去。"Vanessa既然不想面对公众,也不勉强。我们有别的方案。"她拿起电话来。
Vincent出去了。
汪陶生讲完电话,独坐片刻,站起来,绕过屏风。
"今天好忙。"她坐下来,对着沙发上的人说,"闷不闷?等下我就可以走,陪你吃午饭......"
"这女孩有原则。"沙发上坐着一位美妇人,手里正翻着一本画册。
"唔。"汪陶生笑了笑,"可不。"
"也许应该鼓励。"
"你都说了不插手公司的事。"汪陶生开玩笑。她忽然顿了顿:郗屹湘的模样,大概是看多了几次,无端的多生出几分亲切感。就连她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都觉得俏皮可爱——不过,在她发倔的时候,那颗小痣竟然也一副倔强而不服输的样子。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我只是听到,问一句。"
汪陶生笑了。
"陶生。"美妇人眼波流转,合上画册。
"是。"
"这几年你花了很大力气在大中华区部署。"
"是。那是亚太区的重要一隅。"
"真的因为这个?"
汪陶生沉默。
"我以为我们一直有默契。"
"起码我们不能放弃那个市场。"
"我不希望你这样。"
"大姐,那是你从来不看我们的业务增长报告。"汪陶生认真的说,"筠生做的很好。在中国大陆的布局,也才刚刚开始。我们有信心,日后会更好——筠生这次没有早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在上海和长沙都有分店在筹备阶段,她的脾气,要求又高,又恨不得事事亲为......忙都忙死了。大姐,再说这个决策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为公司前景,进入新生市场绝不能落后。何况对于咱们来说,起码不存在文化障碍。"
短暂的静默。
汪瓷生将画册放在手边。贵妃榻上的紫色金丝绒柔软而华美,她抚摸着。
"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汪瓷生稍微停了一下,"筠生狂傲急躁,时常目中无人。做设计,才华绰绰有余;做运营,你还是另选其人吧——你刚刚提到长沙,我以为对LW来说,那并不是非常适合的地点。"
"大姐。"汪陶生微笑,"我们来自那里。叶落归根,母亲说的。我们总有一日要照她的遗愿,送她回去。我想她会乐见咱们姐妹的版图上,有一颗棋子在长沙。"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过白说说。"汪瓷生深深的叹一口气,"陪我去一趟大都会。今日陈先生的画展最后一日。"
"好。"
"若是忙就不必。"
"不会。"汪陶生笑。
"刚刚那女孩子......"汪瓷生慢慢起身,"陶生啊。"
"怎么?"
"你真的同意她辞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
汪陶生笑着,"大姐,为了她,我的两大干将都跟我发飙。一个说我助纣为虐,一个说我急功近利。换做姐姐你,会留着她嘛?"
"被你说的,这孩子像是个祸根。筠生呢?"
"她庆功会之后就没露过面。"汪陶生说起来,颇有点儿无奈。
"几十岁的人了,脾气始终不改。"
"母亲在日,宠坏了。母亲不在,你更宠,只累了我。"汪陶生开了一道隐形门。这里有一部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她请姐姐先进。
汪瓷生拍了拍陶生的手,"谁让你是姐姐呢?"
"我时常情愿换过来呢。"
姐妹俩都笑。
"大姐,你说,我想法子让筠生难受一下好不好?这些年真是受够了她的脾气了。"
......
屹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花了十几分钟打好了辞职信去交给Vincent。以为Vincent又会对她发狮吼功,可他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仔细阅读屹湘打的这封辞职信。末了他把信展开放在桌上,说:"辞职信我先收下。先回去休息几天。"
屹湘走出LW大厦。
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有时间抬头看看高楼大厦间的天空。公司大厦外面飘扬的星条旗,让她有点儿莫名的伤感。
就这样,又成了无业游民......
屹湘拍拍手。
最要紧是先回去好好儿的睡一觉。
***************
叶崇磬睁开眼。
漂着浮冰的湖面,像是破碎的镜子。
他动了动。大衣盖在身上,领结散开半边,长围巾胡乱的堆在胸口......昨晚回来的晚,一瓶酒一只杯子,陪着他,就这么天亮了。
他伸了个懒腰。
眯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湖水。真好。耳畔的松风里,有啾啾鹿鸣......
屋内电话在响。
他不想动。
电话就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望着通往湖里的那弯木色陈旧的桥,望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伸个懒腰,并不急着往回走。听到电话铃声停歇,片刻,传真机便响了。他踱着步子,好让自己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苏醒过来。
木地板被风蚀的表面上有些绒绒的,踩在上面,声音有点儿含混。似乎这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鹿,鹿鸣声停歇。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传真机上的文件刚刚吐毕。
懒得马上就去看。他走出去,穿过大厅,往厨房里来,倒了一杯清水喝光。
厨房的窗子低低的,他望出去。外面是幽静而深邃的松林。北美的水土丰沛而富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似的养出了这般长相狂妄而骄傲高大的树。看了却让人心里觉得有些欢喜。莫名的欢喜。即便是在这宿醉初醒的混沌的早晨。
叶崇磬脖子后仰两下。
昨晚到底睡的不够舒坦,脖颈有些僵直酸痛。
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一只棕黑色的爪子伸到了窗台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一)
窗台上有一个藤编的褐色篮子,装着苹果、碎面包和冷肉。大约是佣人苏珊放的。
是一只浣熊。
叶崇磬眼看着浣熊越过了冷肉,拿了苹果,忍不住想笑。又怕惊吓了它,蹑手蹑脚的顺着橱柜的边缘走出去。不料越小心,越出状况,一头撞在厨房的门框上,"嘭"的一声,他摸着肩膀,回头看,那胖胖的家伙早溜的无影无踪了。
他回了书房,从传真机上抽出文件来看。电话再响,他接起来,轻轻的"喂"了一声。
是国内来的电话。
对方用轻缓的语气讲的有条不紊,恰似这清晨的光线和他此刻的心情。
"......就这么办吧。"他说。
那边又问了句什么。
他电话已经移开了,只是说,"不用。"便扣了电话。
水还剩下半杯,他慢慢的喝着。
走到落地窗前。
太阳又升高了些,湖面上满是金红的光,波光粼粼,像是鲤鱼的细鳞。
桥上有人。
在桥头方方的巨大的平台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那里。旁边是一辆单车。
他远远的看着这个闯入者。
在四周深绿的灌木丛、碧蓝中点缀着雪白的湖水和红火火的晨光照射下,安静至极的环境里,一个能融进这环境里的身影......他也静静的站着。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让他回神。转身接起来,语气就难免有种被打扰过后的烦躁。
Sophie很习惯他的做派了,处变不惊的跟他汇报着。
他听着,偶尔"嗯"一声。转回身来,那桥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好像倏忽之间而来,又倏忽之间而去。
比浣熊的动作还快。
叶崇磬放下电话,推开门,扶着木栅栏,深深的吸着带着松香的清新空气。
水面静而无波,难不成是幻觉?
......
郗屹湘骑上自行车,猛踩两下,车轮嗡嗡嗡的转着,从树林里穿过去,好一会儿才上了私家公路。
她本想在桥头多休息一会儿;刚坐下就听到电话铃响,屋子里人影晃动。她立时有种闯入者的自觉——这样打搅主人的清晨是极不礼貌的。
这水边的房子,没有围墙,好像多时无人居住的样子。界标也不太明显,只是隐在路边密林中的一个掉了漆的木牌,写着Old-Oak-Park。偶尔她骑车稍远到了这里,不自觉的就想闯进去。
她太喜欢那一汪碧水,也喜欢水边的居屋。木石混搭,很古旧的味道。看铭文建成不过五十余年,却像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城堡一般。安宁而有古老韵味。从春到秋,从夏到冬,那里的景色四季不同、季季皆美。让她想到Hawshead。
只有一个早上,她遇到一个中年妇人。挽了一篮鲜果从屋子里出来。她开口打招呼,得知妇人只是屋主的雇工。很有礼貌。得知她就住附近那所农庄,欢迎她来参观。
她猜想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有点年纪的人了,很有点儿欧洲老庄园主的做派,管家带着主人的自豪和类似导游的自觉。连湖上舶的那两艘游艇,都是复古风格的......
屹湘猛踩两下单车。
她扰人清梦,说不定等下就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出来要敲她头壳呢!
单车铰链处"咔咔"作响。
屹湘拍着车把,叫道:"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二)
这辆旧单车是她找东西的时候在仓库里搬出来的。她拍了照给陈太看。陈太说,要是合用就只管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东西有三十年了吧......陈太看着照片的时候,沉吟,似乎这老旧的自行车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这老爷单车大毛病没有,就时常闹闹小脾气,偶尔把她当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还得扛着回来。用了不到两年,她修自行车的技术倒提高了不少。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追兵。从车上跳下来,支了车子,摇着脚蹬,一前一后,车轮子飞快的转着。
一会儿,"咔咔"的响声终于消失了,屹湘松口气。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算坏嘛。
她开心的重新骑上车子,前面是一个陡坡,她忽然玩儿心大起,松开车把,张开双臂,俯冲下去;林间的冷风切在脸上,有种痛苦又痛快的感觉。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传的好远......
陈太的木屋在几英里之外,屹湘把自行车靠在绿篱上,满头大汗的先跑去打开信箱看了一眼,依旧空空的。
她进了门,手机在唱着歌。是苗得雨的电话。得雨刚刚知道她辞职的事就打电话臭骂她一顿。这回是问她,今晚上在纽约的几个老同学餐聚,她来不来。
屹湘说不去。我一刚失业的落魄鬼,恨不得现在钻进地洞里藏着,才不要出去见人呢。
得雨在电话里笑骂,说郗屹湘你这个懒鬼。什么,失业?没失业的时候你连借口都懒得找。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得雨总算是放过了她。
屹湘收了线,倒进阁楼沙发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痛恨各种现代通讯工具。像一张网,无边无际。
鸿雁传书,真正成了古时候的浪漫。
母亲曾说过,跟父亲分居两地时,每个周收到他用毛笔字写的信、偶尔打一个越洋电话,那种幸福......屹湘甩了下头发。
心知这样的幸福,实在遥不可及了。
......
叶崇碧听着电话里哥哥在讲今天早上的遭遇,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笑着说话:"你该不是昨晚喝太多了吧......最近的邻居距离你有八英里,邻居?别逗了。"
崇碧手上不停。等同事拿了文件出去,她干脆翘起脚来,搭在一边的矮凳上,笑道:"幻觉吧?啊?还好幻出来的是个女人,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对了,哥,我听说粟家的那个小丫头一直没走,是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国......"
那边沉默片刻,说自己要去开会。
崇碧笑,说:"等等,等等!提到女人,换话题的本事一流。躲,你躲我容易。也就是躲我容易,我又不会想嫁给你......回去你躲躲爸妈试试?......哎呀我真有事儿,正经事。"
叶崇磬催她快说。
"你手上有没有好一点儿的玉饰?不要很大的那种,就是随身带的,适合我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对了,还要古一点儿的......啊,我才不跟妈去说呢......你那儿没有的话,就帮我留意一个。好吧?......价钱你看着,估摸着我能负担的了的。"崇碧笑,对叶崇磬追问她用来做什么,不肯回答。"得了你去开会吧。还有,明儿我上庭,不能去送你啊。"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三)
窗外便是银灰的纽约。此时淡淡的雾气袅袅,很是美丽。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昨晚宴会上,事务所合伙人那带着遗憾、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口吻,说:"Clare,你要离开,我们觉得可惜;但,我想我们该期待未来的合作。"
未来的合作吗?
叶崇碧微笑。
未来。
尚未可知。
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换了三个月前,她不能想象湘湘会成为她的小姑子。
不过,这确实是真的。
崇碧摇摆了一下身子,看看时间,距离下一个客户上来还有几分钟。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种格外忙碌、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
屹湘把从庄园带回的一箱旧书放在古董店的茶几上让陈太过目。
"看看,对不对?"屹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
陈太看了说:"这些真舍不得拿出来卖,都是珍藏。有没有喜欢的?"
"我最头疼看书。"屹湘笑。
这箱子里颇有几本难得的好书。不单是著名造书匠人精心打造,有的更带着已经作古多年的作者的亲笔签名。她知道行情。在伦敦的时候,也替人去买过,一出手,上千英镑总是要的,那还是前两年的价格了。
"这样的宝贝,落到我手里呀,可惜了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沙发扶手上,忽然又支起了身子,"我挑一本吧。算我便宜点儿啊!瞧我大老远的扛回来的。"
"嗯?算便宜点儿就行了?"陈太开玩笑,"你不是连工作都丢了?拿什么付?"
屹湘"呀"了一声,自从她回来说了自己辞职的事,陈太就不停的在打趣她。
"那从我工钱里扣如何?"她笑着抽出一本来,"全套我是买不起的。"
陈太将整箱书往屹湘面前推了下,说:"先收着。这一套书我轻易也舍不得出售。若你想到合适的人,价钱好商议。"
"好。"
"我有点事情要去银行。"
屹湘举手说:"我来看店。"
陈太笑着。
"卖出东西去,给我提成吧?"屹湘眨眼。
"你这个丫头到底是学设计的还是念商科的?"陈太哭笑不得的,"我从银行直接回家了,今天发了瑶柱,回去炖汤......你早点儿关了店门,回来吃晚饭。"
屹湘笑着说好。
陈太放心的走了。
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客人上门来。屹湘坐在沙发上,看书看的直打瞌睡......
叶崇磬看着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子。因为沙发宽大,她蜷在一角,显得就更小了。在睡过去之前,显然是在看书。他略侧了下头,书脊上烫金花体字,原来是在看《双城记》。这么热闹的故事,都能看睡过去。
"嗨!"他轻声。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四)
没反应。
叶崇磬四下里再看看,确认店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他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的铜铃分明是响过的。
他身子再低些。
她鼻翼微微的颤动。嗯,没事,不是昏过去了。
"嗨!"他声音再大些。
屹湘被这一声"嗨"惊醒。她直勾勾的瞪着束手而立的叶崇磬大约有三秒钟,猛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慌乱间抹了抹嘴巴,"什么事?"
叶崇磬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屹湘——穿着普通巧克力色雪地靴,站在搭着昂贵的羊毛毯子的沙发上,瞪着一对睡意朦胧的大眼睛,抹着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鼻音重重的吆喝"什么事"?真给她问着了。
"请问,陈太在不在?"叶崇磬问。
"不在。"屹湘立即回答。她已经认出叶崇磬就是上次来买胸针的那个人。见他在打量着她,不知道他认出她来了没有......她站的这么高,才勉强和叶崇磬平视,为了保持这种暂时的平等和平衡,她不想从沙发上下来。"我可以做主。"
叶崇磬瞧着郗屹湘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想这怕不是能做主,而是能"坐住"吧。打瞌睡打成这样,陈太这不是所托非人嘛?
他示意屹湘,"上回在店里买到的烟盒,应该有一款同样设计的手袋?我在店中展示柜里见到过。"
屹湘想了想,说:"那个啊,我记得。香奈儿1917年出品的。"屹湘眼睛一亮,忘了保持平等这回事,从沙发上下来,带着风。
叶崇磬又闻到那淡淡的药香。
"1917年,民/国......多少年来着?"屹湘自言自语。
"民/国六年。"叶崇磬说。
"我知道。"屹湘把陈太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从《香奈儿(民/国六年)》的文件夹里扫了一圈,抬眼对等在面前的叶崇磬说:"没错,本来陈列在A12柜中。昨天售出了......您急着要嘛?要不您看看其他的?店里还有一个......"她顺手关了文件夹。
"我就是想要那一款。"叶崇磬说。他看了眼标号为A12的玻璃柜,原先放手袋和烟盒的位置,换上了一套化妆品盒。很精美。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屹湘听到叶崇磬这么说,便道:"那真的很遗憾。不过,陈太经常会收购这类古董首饰。这样吧,请您留个联系方式,也许过几天就有了,再联络您?"
"这位小姐。"叶崇磬看着屹湘清亮的眸子。这女子从第一次见他,就故意为难他。"我很有诚意的来的。"
"我毫不怀疑您的诚意。"屹湘说。
"与陈太的合作很愉快,才来第二回的。"叶崇磬说。
屹湘没出声。心里有了点儿气——这人,以为还有上次的便宜不成?
叶崇磬看了下手表,耐心的说,"你看,上回我买胸针,你也帮了我一个小忙,让交易进行的很顺利。"
屹湘瞅着叶崇磬手里的那副手套。这等只用定制货的人啊......她把笔记本合上,笑了笑,说:"这类藏品大约是比去年同期上浮至少八成——那烟盒,陈太实在是给了太好的价格。"
"是。可那胸针我也没占便宜。"叶崇磬说。
"物有所值。"屹湘针锋相对。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五)
"店里的包装袋都很好。古色古香,非常好看。"叶崇磬又说,"我妹妹看了喜欢的不得了。"
"您的妹妹品位不俗。"
"是。她特意问问,能不能买一两个袋子。"
"那是陈太亲手缝制的手工品。抱歉只赠不售。"屹湘回答。
"原来如此。"叶崇磬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妹妹很快要结婚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偏爱收集手袋。我本来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
"是这样啊。"屹湘抬手,揉了下耳垂。
"是啊。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说是不是?"叶崇磬微笑。
"这样的话......"屹湘沉吟,"我再帮你找找。"
"谢谢。"叶崇磬把大衣搭在身边的椅背上。
屹湘看了眼那件大衣,顺口说:"右边袖口的扣子快掉了。"
叶崇磬拎起袖子来,果然,那颗扣子摇摇欲坠,"啊,谢谢。"
屹湘从桌上拿了剪刀,倒过来将柄递给他,"剪下来吧。万一掉在路上。为了这么个扣子万里迢迢的寄来寄去的,多麻烦。"
叶崇磬接了剪刀,将扣子剪下来,就听屹湘说:"A13柜子里有一个手袋,同款但是品相比售出的那个要好很多。"他抬起头。
"你不早说?"
屹湘眨眼,"我说了啊,可你没等我说完,就说只要那一个。"
叶崇磬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扣子,"在哪儿?"
屹湘指了指他身后,"就在你旁边。"
叶崇磬转身。屹湘过来。A13展示柜上面,摆了一幅紫檀框湘绣牡丹图。她戴上手套,将镜框小心的竖起来,露出柜面。展示柜上有一层薄尘。屹湘拿了一块麂皮擦拭一下。
"看看,是这个不是?"屹湘问。
叶崇磬不语。
金丝编的手袋上,缀着红宝石。所以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尤其在特别的照明下,七彩璀璨。
"这个品相更好,价格也要更好。"屹湘回头又看了一下电脑,报了个数字。
"我说,这位小 姐。"叶崇磬依旧是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纽扣。
"嗯,这位先生。"屹湘点头。
"你这是漫天要价。"
"你可以就地还钱。"
"减两成。"叶崇磬说。
"太过分了。你看看,这东西到现在都快一百岁了,除了天然氧化,一点儿损伤都没有,你再看看这宝石......这不是现在的宝石,全靠高科技切割技术,有瑕疵也能做到璀璨夺目,绝对是颗颗完美。"她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个文件夹,将藏品附带的证明都给叶崇磬看,"货真价实。"
"减一成八。"叶崇磬让步。
"最多减一成。"屹湘摆手。
"一成七。"叶崇磬把剪刀放在桌上。
"一成七......成交。"屹湘拍板。接着手指噼里啪啦的在计算器上一打,亮给叶崇磬看。
"零头抹掉吧。"
"零头抹掉怎么可以,已经让了那么多了。"屹湘又摆手,"这不是小零头,三块五块的。"
"铁算盘。"
"电子的!现在就带走,还是送到您府上去?"屹湘问。
叶崇磬掏出支票本子来,说:"这就带走。"
屹湘输入密码解锁,将托盘取出来,给叶崇磬包好了,又将藏品的资料都给叶崇磬看过之后,封在了盒子里,包好。
叶崇磬撕下支票来。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屹湘看着支票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叶......崇......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六)
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叶崇磬瞅她。
她把这三个字念的很好听。
"叶崇磬?"她捏着支票。
"那个字是念'磬'没错。"他说。她的眼神变了些,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有什么问题嘛?"
"我当然认得。"屹湘对着光,查看支票上的水印。最清晰的还是那三个字:叶崇磬。笔画这么多的字,他写的潇洒利落,别具一格。
抖一抖,支票发出清脆而好听的声音。
"国内银行业务发展速度真快。"屹湘说。她看那银行的标识,心想叶崇磬,他不用这家银行的支票,用哪家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多少有点儿紧张。又不想被叶崇磬那锐利的眼神看穿,忙将支票收好。
"这只是很普通的支付业务而已。"叶崇磬穿好大衣,拎起袋子来。
屹湘像个店员的样子,彬彬有礼的送叶崇磬出了门。
叶崇磬说"再见"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
等叶崇磬走远,她关了店门再看那张支票。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会再见......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叶崇磬的表情,微笑。叶崇磬恰好抬头看到。
"怎么?"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司机笑道。叶先生平时严肃惯了的,不大这样自顾自的笑起来。
叶崇磬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些失态了。他看着手边的这个袋子。
"明明上了一当,还莫名其妙的觉得有意思,你说怪不怪。"
"哎?"
叶崇磬把手套放到袋子上。
那真是个奇怪又有趣的女人。
......
陈家餐桌上摆满了食物。
陈太一边听着屹湘汇报今天的战果,一边还在忙碌。
"......不能算我骗人啊,谁让他眼大漏神没看到?再说我要的那个价钱又不贵,他走了以后我上网查,网络上的要价哪一个都比这个成交价不低。"屹湘唧唧呱呱,进门就跟陈太汇报今天的"战果"。
陈太带着棉手套,将汤罐放到竹垫上,看屹湘。
屹湘有点儿心虚的说:"他可以杀价啊,又不是我逼着他成交的......好吧我是骗了他一点点,谁让他上回讨那么大一便宜?我心里不平衡。"
"屹湘,那位叶先生是位挺实诚的客人。"
屹湘想这叶崇磬那对深沉而又犀利的眸子。
实诚,叶崇磬?
"你会不会对他印象太好了。"她还没敢说,自己这应该算是"杀熟"呢。
陈太不再说什么,给屹湘盛汤。
屹湘这才留意到桌子上多摆了一副碗筷,问:"还有客人要来?"
陈太背对着屹湘,去盛米饭,"下午家本来过,本来要留下来吃饭,临时有事情走掉了。"
"难怪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屹湘笑着,"错过这么一顿晚饭,太可惜了。"
"可不是。"陈太放下碗,叹气。"能怎么忙?连一起吃顿饭的三十分钟都没有。"
门铃响。
屹湘起来去开门,"也许是他又回来了呢......换了我也舍不得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她含混的说着,趿拉着拖鞋,拉开了门。
门前站着的黑衣男子往旁边侧了下身,背对门口而立的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回过身来。
屹湘愣住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七)
"妈妈。"她惊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您怎么来了?"
"我经过,抽空来看看你。"郗广舒说,"还是不太放心你的伤。"
屹湘扣着门锁的右手放在背后。
她听到里面有动静,跟母亲说了句"您稍等"。随手关门,从衣架上拿了外套。陈太从餐厅出来,屹湘只说:"我得出去一会儿。"
陈太沉默的望着屹湘出门。门厅里人影一闪。隔着白纱,她看到屹湘跟在两个人身后出了院子。
门前停了两辆陌生的车子。
远处还有一辆。
陈太放下纱帘......
郗广舒说:"房东看起来很关心你。我本来想进去打个招呼的。"
"妈。"屹湘拨了下刘海。手上的绷带很触目,"她就是一普通的老太太。"
郗广舒沉默。
屹湘把手藏进口袋里,"外面好冷......妈妈,上车说吧。"
"一起走走吧。"郗广舒将女儿揽了一下,看她脸上的淤痕,"还疼吗?"
"早不疼了。您看,都变颜色了。"屹湘按着伤处给母亲看。仍隐隐作痛。她笑着,"您别担心。"
她没有母亲个子高,又穿着平底靴子,这样站在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似的。
郗广舒摘下手套,握住了女儿的手。温暖而轻柔。
"爸爸知道了。"
屹湘一脚踩在石砖的缝隙上。暗色的分割线,灰黄色的石砖。齐整分明。
"惦记你的伤势,让我来看看。"郗广舒说着,看屹湘的反应,"他人在华盛顿,不能随便走开。"
"知道。我看新闻了。爸身体还好吗?"屹湘抽了下鼻子。
郗广舒站下。
"湘湘。"
"嗯,妈妈。"屹湘又抽了一下鼻子。
"爸爸还好。他也希望你能回去参加潇潇的婚礼。"
"妈!"一阵冷风吹过来,屹湘的刘海乱了。
郗广舒看着女儿露出的额角,沉默片刻。
"听说你向公司递了辞呈?"
"是。"屹湘点头。什么也瞒不过母亲。瞒也瞒不住。
"正好,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湘湘,"郗广舒温和的说,"我们一家人有多久没团聚了?你还记得吗?"
屹湘摇头。想不起来。也不能想。
"回去吧,妈妈跟你保证......"
"妈您别跟我保证。您知道的,您什么也保证不了。"屹湘吸气,平抑着情绪,"妈妈我不想说让您伤心和失望的话。您也别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郗广舒定定的看着女儿。
"外公去世的时候,那么、那么的难过,我都......"屹湘转开脸。手掌心攥出了冷汗。忽然间五脏六腑都在疼。
郗广舒看到女儿眼睛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一转脸,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她转过身,慢慢的走着。
"湘湘,外公不会怪你的。"
屹湘按了一下眼角。
"会的。"她知道会。"一定会。"
"不会。要怪,也只会怪我。"郗广舒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再次站定。"湘湘,我们先不说这个。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爸爸一度病的很重。"
"什么......什么病?"屹湘耳边"嗡"的一下。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八)
"胃癌。"
"怎么会,爸爸很健康的!"总是红光满面——屹湘脑中飞快的闪过爸爸那总是微笑的脸。不......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只有文字新闻,没有图片和视频。
"这几年,他的身体坏的很厉害。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除了潇潇,谁都没有留在身边。你还记得前年我忽然去看你?"
"记得。可是......"
心乱如麻。
"就是那时候。刚刚检查出来,他就果断的做了要动手术的决定。但那么大的事儿,谁敢自己做主瞒着我?还是潇潇,说为了让爸爸安心,我就该装着不知道。我想也是。等我回北京,你爸爸才告诉我,在我去看你之前,他写了两封信藏在我行李箱的夹层里。预备一封给你,一封给我。"
"什么信?"屹湘心扑通扑通乱跳。
"他早就收回去了。说既然人没死成,那些话就留着以后再说。"郗广舒叹了口气。
"妈......怎么不跟我说?"她哽住了。
"湘湘,有些事妈妈能担住的,就不必告诉你。包括潇潇。"
"哥他......"
"都说他懂事,可由着性子胡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把爸爸气的进医院。"
"......"
"现在呢?爸爸现在怎么样?"
"本来恢复的还不错。最近又有反复。"
屹湘愣愣的看着母亲。
"湘湘,当初不告诉你,是爸爸做的决定。我也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让你也守在身边。无论如何,如果这一次你不是恰好离职,妈妈也不会跟你提这样的要求。何况,潇潇结婚是喜事,也是大事。"
屹湘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
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天对话的重点。
"哥的婚礼......照道理来说,我不出现,是不是更合适?"她问。
郗广舒皱了眉。
"酗酒、吸毒、**......我除了给邱家丢脸,没有添过一分彩——是不是,我不出现,更好,妈?"
"湘湘。"郗广舒声量依旧不大不小。
屹湘咬住了牙关。
料峭寒风吹着,吹乱了她的刘海,也吹松了母亲鬓边的发。
她呆看着,从不染发的母亲,每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清楚的展示在她的发间......
"不准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郗广舒对着要过来催她离开的随员摆手,"我来看看你。回去可以跟爸爸说,你还好。可湘湘你是不是真的好,爸爸也是知道的。你不要总这样,爸爸会难过。"
"妈!"
母亲那几丝灰发像疯长的藤萝,看的屹湘心里发疼。
疼的紧。
母女俩沉默相对良久。
"我得回去了,湘湘。"郗广舒过来,将屹湘抱在了怀里。"你知道么,妈妈最近做梦的时候老梦到你,却总是那么一点点儿大,好像你刚出生的时候,护士把你抱给我的样子。"
"妈......"
"记得好好吃饭......我让人把那些补品都送进去了。少什么尽管说;出入注意安全,我听说最近你上班那一带治安又不是很好......我真得走了。"郗广舒松开女儿,车子已经停在路边,等候她上车。
屹湘点头。
"回去吧,我看你进去再走。"郗广舒拍拍屹湘。
"您离开我再回。"屹湘坚持。
"那好吧。"
屹湘站在路边,望着母亲稳稳的迈着步子走向车子。印象里母亲的背总是挺的直直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她的肩没有那么平了......屹湘咬了下唇。
车子那暗色的玻璃后,母亲一定在看着她。
她微笑。用她没有受伤的手,使劲儿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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