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一)
董芳菲一走进僻静的院落里,见上房灯黑着,便放慢了脚步。她刚刚喝了不少酒,本想回房间去休息,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到哥哥屋里的灯还亮着,她有点儿意外这时候哥哥在。不确定他是不是愿意人打扰,她轻手轻脚的走到廊子下,站了一会儿。
屋子里传出来"吱吱呀呀"的声响。有点儿像小提琴声,但比那要清亮细密许多。这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无端增加了她心里的烦乱。酒浪翻涌上来。
她门都没敲,一把推开了董亚宁的房门累。
董亚宁正坐在房间里,收拾他的那几把胡琴。桌子上一字排开,很是壮观。董亚宁看了芳菲一眼,继续调着琴,问:"这是发哪门子邪火儿?"
芳菲拎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到哥哥对面,说:"董亚宁,你看着我。"
董亚宁没理她。
"你看着我,我有话说。"芳菲说着就来夺他的琴。
董亚宁身手极灵活,闪了一下,京胡被他高高举起。
"嘶!"牙缝里吸进去凉气,他瞪了妹妹一眼檬。
芳菲看他脸转过来,右半边腮上两组隐隐的紫色印子没重叠,看上去就更加的让人火冒三丈。她嘴巴里直冒出两句京骂。
董亚宁拿着琴弓敲到妹妹头上去,却只是轻轻的一下。琴弓粘了芳菲的发丝,反倒揪的有一丝微疼。他听芳菲又跟着来了一句,忍不住说:"你TM一个女孩子,嘴巴干净点儿会死啊?年纪又大,又粗鲁,又爱喝酒,谁还敢要你?"
"董亚宁!"芳菲拖了一下椅子,吱吱嘎嘎的,靠近董亚宁一些。
"去后面陪妈妈去。要不然就回你房挺尸去。少在我眼前瞎晃。"董亚宁收了琴,站起来去拿烟。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不时的磕磕碰碰。这房他现在很少来住,倒堆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这儿。
董芳菲见他那瘦而精壮的身影在那边晃动,行动间是高抬脚轻落地、极有耐性的找着什么东西,她看着看着,竟然发了呆。本来要出口的话,说不出来了。
董亚宁终于在一堆宣纸下面抽出了半盒子雪茄,他心满意足的掂了掂,拿出一根来,点了烟。
"要不要喝点儿茶?"他问。转了半圈子,看看自己这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唯独吃的喝的却没有。他指尖蹭了蹭眉尾处,"我一会儿就走。你该歇着就去歇着。明儿早饭点儿我要是回不来,他们问,你就说我回我自个儿那儿去了。"
"你送妈过来的?"芳菲从桌子上拿了那块松香,放在鼻端嗅了嗅。
"嗯。"董亚宁说。
"外公感冒了?"芳菲又问。松香在手里揉搓久了,渐渐的暖了起来。她身上慢慢开始发汗,手指尖都湿漉漉的。
"这几天他老人家要不说生病,咱还不都得躲着不见他啊。"董亚宁坐下来,吐了一口气。腿一架,单脚踩在了木凳上。看到芳菲拿着他的松香,他伸手过来要。芳菲一躲,闪开了,不给他。他瞪眼,说:"给我。"细长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
芳菲把松香抛给他。他伸手接住,皱皱眉。
"你晚上去哪儿喝的酒?"他问。这几日心情很差。他时常挂彩,脸上身上有点儿伤,怎么着也不丢人。就算是顶着脸上的红印子,人也只当他董亚宁风流惹祸,何况少有人敢当面问他的。但就是心情很差。
"你管我。"芳菲没好气的说。
董亚宁仰头靠在沙发上,无声的笑了。好半晌,他说:"有一个算一个。"
"什么有一个算一个?"芳菲问。
董亚宁站起来拎一件外衣,嘴里叼着雪茄,抬手推了妹妹的脑袋一下,"滚去睡觉——这褃节儿上别招我。烦着呢。"
"你到底把人给弄哪儿去了?"芳菲跟着站起来。
董亚宁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眉皱的紧,"董芳菲我警告你,你喝酒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啊。别长这酒后撒疯的坏毛病,要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芳菲听了,哈哈笑着,眉毛眼睛都抖动,"我酒后撒疯?疯的过你?你刚说的,有一个算一个,在咱家,这叫遗传。"
董亚宁听芳菲说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凉。倒是没反驳。只开了门要往外走,问:"你到底回不回屋子?"
"哥。"芳菲双臂搭在哥哥肩膀上,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借力使力的跟着他的脚步,"哥......"
董亚宁听着芳菲难得的这么柔和的叫着他,而不是气哼哼的连名带姓喊他董亚宁,心里悠了半刻,转而甩开芳菲的手,问:"你又闯什么祸了?"
芳菲气结。
董亚宁总有这本事,在人家明明想要对他好点儿的时候,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给噎回去,恨不得抽他一个大耳刮子。
这是她哥哥,她轻易也夸不出一个好字来。
都什么性情啊!
"明晚LW的发布会,我跟湘湘说了,你和妈都不去。"芳菲说。
董亚宁站住了,看着芳菲。
芳菲立刻感觉到了哥哥身上那股子气息,冷冽而紧张。
"谁让你去找她的?"他问。小半截子雪茄噌的一下就扔了出去。
芳菲就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他快火冒三丈了。换了别人可能就怕了他的样子。她可不是别人。她是董亚宁的妹子,太熟悉他了。
"你要肯好好儿跟她说话,用得着我去现眼?"芳菲气息也不弱。
"董芳菲!"董亚宁恶狠狠的指着妹子,"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她好好儿说说话?"芳菲一把打掉哥哥的手。生铁似的一只手,打的她反而手疼。马上揉了揉。这一来,气势就弱了。还好她不是存心的要吵架占上风来着,接着叹了口气,问:"啊,董亚宁?"
董亚宁看了妹妹一会儿,才说:"如今,我和她,有什么可好好儿说的?"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二
"没有么?"芳菲问。她瞅着哥哥的脸.
"有吗?"董亚宁嘴角上现出一丝笑,这让他的表情似笑而非笑,显得有点儿怪异,他问:"再说,她是谁?我该认得吗?"
"你这叫什么话。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芳菲皱眉,满心烦躁。眼看着哥哥从刚刚那一点点子的失态又恢复了吊儿郎当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急,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个着急法儿。她说着就扯了一下董亚宁的后衣襟。
"唷,你还会说正经的,这都新鲜。"董亚宁晃着,拂开妹妹的手,先走下了台阶,意思就是要出门去了。
芳菲略站一下,追上去,"哥!"
"你今天怎么这么罗嗦?"董亚宁不耐烦的说。他看着芳菲,说:"还有,我要干什么、妈要干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瞎安排了?累"
芳菲被他的话噎住。一时气结,恨恨的猛然间一拳打过去,正捣在董亚宁的上腹部,又跟敲铁板上似的,震的她指关节发麻,
董亚宁纹丝不动的,说:"你少掺和这些破事儿。这两天你只管陪着妈就行。她要去,你陪着去;她不去,你也不准去。"
芳菲看着他,问:"哥,你老实跟我说。"
董亚宁摆了下手。
"你跟老妖婆那么熟,都不去找她直接打压,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妖婆也不傻。邬家本都能看着你的眼色行了事;老妖婆在这圈子里混这么久,人精儿似的,不会不察觉一点儿蛛丝马迹——这你是知道的吧?"
董亚宁沉默,任她说檬。
芳菲双手抱了臂,眯着眼睛看哥哥。
"你却拉的下你这张老脸来去难为湘湘,泼皮无赖似的半点儿都不像你说的什么不认识人家,你到底打什么主意?"芳菲问。
董亚宁揉着被芳菲捣了一拳的腹部。他吸口气,隔着衬衫,标准的巧克力排腹肌能摸到,排列分明。
"走了。"他说。
"董亚宁!"芳菲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垂花门,喊了一句:"你还甭臭拽,我告儿你,她要跟了别人,你丫可别后悔!董亚宁你听着了没?到时候装孙子都没治!"
安安静静的院落里,芳菲最后这句话说完了,声音似乎绕了好几圈,久久不去。
董亚宁人影已经不见了。
芳菲喊完了,胸口的郁闷好像消散了些似的,她深吸着夜里寒凉的空气,忍不住又"啊啊"了两声......此时她正站在前院的廊下,正房的灯忽然亮了起来,映亮了小半边院子。
芳菲心里咚咚跳了两下,刚要履着墙根儿溜走,就听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叫她"外面是菲菲嘛"?
她攥着拳头狠狠的挥了两下,有些懊恼的答应着"外公,是我",就往正屋去了......
董亚宁到这会儿还是站在垂花门外,听着里面芳菲那高跟鞋笃笃笃的敲着青砖地,脚步灵巧而迅速的走着,随后门吱呀开合,外公的咳嗽声清晰可闻......他脚步丈量着这块空地,月光真亮,他的影子很小,又浓重,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步子是有规律的在交叉踩着十字,无意识中,他踏出了秧歌步。他看着月光中自己那泛着淡淡清光的鞋尖,脚步是停了下来,发了会儿愣。耳边似乎是锣鼓喧嚣,大红大绿的彩绸飞舞着......他走出了家门口。
司机正在车子里打盹儿。他没上车。就慢慢的往前走着。外公这住处,门前街道上有两排古银杏树。每棵都合抱粗,有几处,大树长的散开了,需要围栏围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还有些疏朗的树叶间,月光穿过来......深秋初冬的时节,这条街会有多美呢?那是难以想象的。金黄色的树叶或在树端如一团团金色的云彩、或铺在地上若金色的地毯,怎么看都是美的。
他正好走到了树下的围栏处,扶着矮矮的围栏,看着树干。
他手里捏着一团东西。是刚刚被芳菲抛来抛去的松香,揉搓着,电话响,他接。
陈月皓问他,明晚的LW发布会她受邀出席......他呢?
他平平的答:"再说。"
听得出来她问的有所期待,得到这样的回应并不能算是出乎她意料,今晚却好像很失望。但是也没多问。接下来却用很愉快的语气跟他说事儿,他懒懒的应着。她不大跟他讲那些圈子里的事儿,偏爱跟他说一些琐碎。明天穿什么衣服、今天吃什么菜、哪儿的蛋糕好吃、天气是多么的好......到哪儿都爱拍照,问过他有没有时间看才给他发一张过来看。又极少把自己拍在内,即便有,也只是一个侧影而已。时常讲要早早的退休,不然不规律的生活会衰老的快,反正钱也挣的够了......她实在是没大有什么企图心。
他静静的听着,不打断她说话。
陈月皓反而有些奇怪他今天耐烦。有好一会儿她不再说,他也不说。然后她问,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
大概是少有的,他电话里的背景干干净净,只有他的声音。
他说:"嗯。"捏着松香,送到鼻端。沾了汗,也掩不住清香。他忽然说:"你等等。"电话有插播,他换了频,听了一会儿,就说:"我这就过去看看。"顿了顿,挺别扭的语气,说了声:"谢了。"再换回去,她静静的等着呢,莫名的有点儿觉得抱歉,想说句什么,还是讲了"你早点儿休息。"也没等她回答,就挂了电话。
他拨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自己站在树下等着。手机屏还亮着,他举起来,照在树干上,那点光不够,树干上的沟壑也照不亮......车灯扫过来,将他的身影印在树干上,他更是也看不清楚了。
他迅速转身上了车,说:"去养和医院。"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三)
车子平稳启动,银杏树在渐渐退后,他看着.
有好久不曾仔细看过这条街上的老树了,都快忘了这是些多么美的树木。尤其是在深秋初冬的季节,美的,连西山的红枫都比不过似的......
那时候集体活动,很多都是去爬山看枫叶。他老不屑一顾。大概也是年纪太轻,老觉得那种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到了目的地除了吃就是喝、乱不哄哄的一窝蜂似的上山、拍拍照留个念,然后浩浩荡荡下来的集体活动,是最让人难受的了。拘的慌。从小在渔村里野惯了的他,是最不习惯规规矩矩的集体活动的累。
上课都不爱去上,何况其他?
他单肩背着里面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课本的书包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总能发现这座古老城市的美。时间久了,街面上的小混混他都熟了。靠打架打熟的。头一回挨打回来,一额头的伤,妈妈心疼的要死,气的想要安排人每天接送他上学。
他怎么肯。
外公大笑。后来说阿宁,打架,不怕,打不赢,也不怕。就是怕你打不赢之后输了胆色。
他什么也没有,也有点儿混不吝的胆色。就在家跟着警卫班的一个老战士练功夫。妈妈担心他这样下去迟早惹出事,父亲知道了告诫他学了功夫不可恃强凌弱,只有外公,对他父母的态度都不以为然。不过也不明说。只是让他知道,就算是闯祸,也有人给他兜着——他也没想去欺负别人,但是被欺负到眼前了,他总得还手吧?打下地盘来,他总得护着吧?
等到他上高中,他已经在街面上小有名气了。就是没人知道他这个单薄高瘦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挺仗义、很能打、下手狠而且总能逃脱惩罚檬。
老师们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的功课不坏。就是偏科严重。语文是最差的。可语文老师又极偏爱他。因为写了一手好字。
这样的学校生活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上课睡觉、下课跟一帮哥们儿神侃的日子,也还算行——如果,没有那么个跟他八字不合的丫头处处跟他作对的话。真是邪门儿了,他们竟然一路都是同班同学。就算是某种特殊点儿的原因吧,也不带总把他们几个安排一个班的呀!
初中毕业他以为这下可好了,再不用跟那个性别都还不明的古怪家伙整天在一处了,没想到高中看分班榜的时候,他们又分在了一处。就连后来文理分科,他这个可文可理放哪儿都行的主儿,闭着眼睛去了文科班,她理科成绩绝佳的,竟然也进了文科班——冤家路窄就是这么来的吧!
粟菁菁也还跟他们俩同班。看人家菁菁,人家早就出落的楚楚动人的像个柔婉的女孩子样儿了,她还是那副假小子德行。跟粟菁菁搭伴儿,一个班长一个团支书,真事儿似的组织个班委班子,拉他入伙当体育委员——打量他不明白事理呢?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除了文弱书生就是他这种混子,要他那点儿在男生里的威信压场子呢。她呀,看着小事儿上傻乎乎的,大事儿不糊涂,算计的清着呢。他明白,也懒得揭穿她那点儿花招。
就是她还挺起劲的。也不服输。菁菁的口头禅是"算了吧",她就是"不成"。什么事儿都得来个"成",从个破黑板报比赛到学校的艺术节,事事儿没他们六班冒尖儿,她就不舒服——被关注强迫症啊!不愧是他们邱家的女儿,上进,真上进。
他跟潇潇凑一处偷着抽烟,就在潇潇他们学校后巷。那时候潇潇也是个惹事精。惹了街面上的人,虽然后来事儿被压下来了,也还是有些麻烦。他混久了,街面上的人条条线线的,他也能摸清路数,大不了多绕几个弯子,人家也就能知道他这个"少爷"的名号。那些日子多跟潇潇走两步,渐渐的那一篇儿也就帮他翻过去了。
俩人坐栏杆上胡天黑地的瞎说。什么都侃,包括女孩子。他忽然就问潇潇,说湘湘怎么回事儿呢,人家都生长发育,就她是静止的......他栏杆上晃着腿呢,冷不丁的潇潇一脚过来,他就翻下去了,灰头土脸的,人还没起来呢就听潇潇骂他瞎了......他一嘴土,还没吐干净沙呢就骂回去,说不带这么护短的,你倒是比较比较......潇潇问:跟谁比呢?
他坐在地上。
是啊跟谁比呢?他一时想不起来。就那么发了会儿愣,又吐一口唾沫说跟谁比都比不过。
潇潇反而笑了,说,算了吧,你们俩就是跟斗鸡似的,纯属八字不合惹的祸。你觉得她不像女孩子?我告诉你喜欢她的多了去了呢。湘湘那情书收的,一沓子一沓子的——我爸妈还专门开家庭会议,敲山震虎的说现阶段把精力放学习上,不要早恋......湘湘经不起爸妈吓唬,就把那些情书都交出来了。嘿哟,比我收的多多了。而且好多她都没拆开,我偷偷拆开来看看,有的写的真不错......对了,你认得一个叫傅晓光的吗?
认识。他说。
他们那所跟潇潇所在的重高齐名的学校,还有不认识傅晓光的,那就怪了。那是个女生们眼里品学兼优、风度翩翩的"隔壁班男生"。他就听过粟菁菁跟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凑在一处老是傅晓光傅晓光的议论,傅晓光穿了白衬衫上学、傅晓光理发了都是新闻......他也喜欢那个假小子?匪夷所思。
嗯。潇潇说。情书写的一流。能拿来当范本呀。
你好学着写给你心里那个她呀?他又爬上栏杆,对着潇潇说。潇潇又冷不丁一脚过来,这回他躲过去了,身子倒挂在栏杆上,眼睛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反着的了,听着潇潇笑,脑子里倒是还有点儿想法,那就是——真是一人一道眼啊......
隔不久他们就有个国庆节游行要参加。学校选的都是比较齐整的男生女生去。好几所中学的学生组成一个方阵。粟菁菁身体不太好,老师照顾她,说就不用去了。少了一个人补上,就让他上了。说起来就是很丢人的活动,几百个人,那方阵竟然是扭秧歌,到时候还得脸上涂两酡红胭脂......可怕。
他手里接过来那大红绫子的时候,鸡皮疙瘩简直掉了一地。
可人家邱湘湘同学,积极的呀,真积极。积极分母。
他后来觉得,她那么积极是有原因的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四)
那阵子每天他们放学后不用上晚自习,校车送他们去集合另外几所学校的学生练方阵,在通勤车上,傅晓光就会站在她的身边,有时候那两个人说话,有时候不说......她说的时候,傅晓光就安静的听;她话痨,其实是她说的多——她也不知道,她跟傅晓光说话的时候,有多少人在看着呢,各种各样内涵的眼神......大概这样的过程车持续了有近一个月。女生们议论的话题急速从傅晓光的服装发型变成了傅晓光跟邱湘湘,偶尔男生们也会交换信息......他就想,假小子,怎么会有男生喜欢这么个假小子?还写一堆情书?.
还是匪夷所思。
不过,斯文俊秀的男生喜欢野蛮女生,这大概是规律。并不难理解。就像他这种粗线条的,会觉得温柔可爱的长发女生好。但若是不怎么斯文俊秀的也喜欢了,那就有点儿吓人了。
大概就是那次游行方阵活动结束后,邱湘湘放学不跟粟菁菁一起了,也不下了课跟理科班的男生们打会儿篮球什么的了。改等着傅晓光一起搭公交车回家了......当然也不总是搭公交车,不搭公交车的时候,就从学校后门出去,压马路。
后门那条街相对僻静,那原本是他的地盘。这一来,他遇到他们俩的几率高的多了。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她竟然眼神里有点儿惊慌。见他不动声色,她就镇定下来。待走过去了,她还回头,见他毫无反应,就更镇定了......傅晓光则要稳重的多。他们俩是认识的,倒是眼神交流之后,像大人样点点头过去的。似乎听到傅晓光问她什么,她怎么回答的他就没听到了累。
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忙着呢,没空理会这些。
他不理会吧,她还来劲了。有一天竟然在教室外面拦住他,那话里的意思,就是......算是求他保密的意思?怎么态度还那么不像求人呢?
他哼了一声,丢给她一句:"你谁呀?我认得你吗?檬"
简直是侮辱人嘛。当他什么人了!
可不断的有人跟他打听她。校内的有,校外的也有。以前都是跟他问粟菁菁的状况,问起邱湘湘的几乎没有。她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沙堆里扒拉出来的明珠似的。问的多了,他也烦。见了她,彼此更没什么好脸色。尤其他偶尔受人所托约她的时候,她脸上那冷淡拒绝的神气,骄傲的真......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啊?!
死活看不出来她哪儿值当的那么多人追。有人追就算了,还有人围追堵截,她又是直来直去的主儿,那傅晓光看起来更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真认真得罪了几个人。常听说有人要收拾下傅晓光,他没太往心里去。就是有一天,他跟人约了在后巷碰头去打桌球,刚出来就看到他俩被堵在那儿了。
天已经擦黑了,后巷又僻静,不然那帮人不会那么猖狂。他们分别的围堵了傅晓光跟湘湘。湘湘人瘦弱,但是脾气爆发出来,最是嘴上不饶人;那一刻明明是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她气势一点儿不弱......可是,越是这样,越是会挑起人的火儿来,她好像不明白这个道理。
很多年后他也知道,她就没有明白过这个道理。
但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不着急,反而靠在墙上,看着。
后面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出来,看到有人打架,有的站住了,有的改道了。
他就看着。
很奇怪的是平时他见了人打架总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热血沸腾,就好像瞬间被注射了大剂量的肾上腺素,那一刻却极为平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黑影里的幽灵,在隔岸观火......
她忽然一声尖利的叫:"董亚宁你是不是男人啊,见死不救!"
他嗤的一声就笑了。
她毫发无伤呢,死什么死?大不了就是傅晓光吃了点儿亏。那帮人下手很有数,伤不到筋骨的。
但她那一嗓子,挺有效果的。打人的几个,几乎是同时停手,扭头看他。他也就摇摇晃晃、吊儿郎当的过去了。
他说哥儿几个,在我这儿劫人是不是得跟我商量下?嘴上还没说完呢,他已经动手了。动了手才知道,合着那几个人确实不是吃素的呀。被人围攻感觉不太好,他从来不喜欢;不过也从来不怕。就好像闻到血腥味的独狼,越危险的境地越令他兴奋。那一天一个人对付五六个,打的很痛快。到了儿让他们滚,丢给他们一句话:"这是我妹,要动她一根汗毛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他侧脸看她忙着照顾嘴角都流血的傅晓光,半晌没出声。傅晓光跟他道谢的时候,她才抬眼看他。
他就问:"去医院吗?"
当然得去医院。
在医院里,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等着傅晓光父母来了,她悄悄的闪一边去。倒留下他陪在那儿,还得跟傅家家长解释,说遇到了劫道的。极痛恨撒谎,还得把慌撒的很自然,跟真的似的。真讨厌。等好不容易脱了身,看到她从医院的大理石柱子后闪出来,他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跟她说:"什么眼光!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学人家谈恋爱......啊哟!"
他腿上挨了一脚。
他骂,说你们姓邱的都惯会使这招儿扫堂腿,她就不理他了。
往回走了一路,他们俩都不说话。不知不觉的是上了车、下了车、过了街......那边的银杏大道上,落叶纷飞的时候,不时的有叶子落下来,或打在头顶,或落在肩上,脚下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低着头,情绪也是低下去的。
看着她走进院子里,他小声说了句:"喂,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我相信你。"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她说这句话,竟然让他脸上热了......
没过几天,到周末他去师父那里上课,没见湘湘去。其实那时候,也许是功课紧了,潇潇和菁菁已经是偶尔才在周末报到,就是他和湘湘每周都去。
周一上课的时候,就听说傅晓光跟她分手了。好像是家长知道了。他暗暗的看她,就是沉默了一点儿,连续几天,脸都灰灰的,其他的,倒看不出来什么。那个周末他再去师父家,她已经先到了,看他来了,打个招呼,继续安静的画着画。只是一笔两笔的,有些轻飘飘......他看了皱眉。知道她心情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平和了.
他想想,傅晓光,又是哪儿好呢?他也是分析不出来。
但再看看在头晌暖光里的她,还是觉得,嗯,她是不大一样了......
从那时起,她就一日比一日的,在他眼里,像女孩子了吧。
大概是的。
也是从那时起,她从来没有缺过仰慕者......
董亚宁捏住了手心里的松香。
现在,想必更不缺。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董先生,到了。"司机停了车,回头跟董亚宁说——车已经停了一会儿了,老板只是坐着不动。
董亚宁开了车门便下去。
车子停在了养和住院区的楼前。他站在那里吸着气。只觉得胸口起伏不定,他明白自己需要克制一下。
院子里有人影晃动,看起来是散步的病人跟家属,也有人在细细的羊肠小径上跑步。
他缓了一会儿,留意看着那越跑越近的人影,身姿婀娜而行动灵活,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定、喘着粗气、瞪着他、还做出来一副要跑的势头——他招了招手。
滕洛尔看了他几秒钟,才过来。拿着绕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汗,把耳机取下来,说:"我在这儿,你都能找到我。"
董亚宁抬手就给了她一下子。
不重,拍在她汗湿的额头上。
"你TM存心借刀杀人是吧?"
滕洛尔挨了这一记,没出声,反而靠近了一些董亚宁,她愣了一下,差点儿叫出来,"谁打的?"
"你TM跟我装糊涂!"董亚宁又给了她一下子。
滕洛尔张着嘴,突然就跳脚了,叫道:"那老混蛋打的?!他凭什么呀......"
"闭嘴,让人听见笑话。"董亚宁看她这副样子,"这不就是你设的局嘛?"
滕洛尔气哼哼的,"也......不能算没这意思。"
"你怎么想到藏这儿的?"董亚宁问。
"这儿有国内目前最好的戒酒中心。"滕洛尔说,"Vanessa说,我要想在这行好好干,要先戒了这些毛病。"
董亚宁看着滕洛尔,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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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醒一下。"秦先生叫屹湘。
屹湘正伏在画案上,被他轻声一叫,转了下头,又继续趴着睡。
时已近午,秦先生却不大忍心叫她。
冯程程站在秦先生身旁,小声说:"让她再睡十分钟。反正那边也得一会儿才好。" 秦先生点头。
他看着屹湘手臂压着的宣纸,这才留意到,巨大的画案上,现在呈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五)
这间画室在他玉石工场的后堂。屹湘起初在前面盯着她的工人们钉缀玉片,确认进度赶得及之后,她才出来缓了口气。喝茶,如牛饮。 他也一直没有休息。在打棋谱。 屹湘坐在那里看他打棋谱,有些呆呆的。他以为屹湘是累了,让她去休息下。不料她说没事,暂时不用睡。 跟他说起来上回跟叶崇磬打赌的事。 他听了微笑,问她是不是已经给买了一阵子早点了?小叶是个美食家,想必你带他去没特色的地方镇不住他的味蕾,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好地儿...... 她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换了赌注。
说完了又发呆。 他在一边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问,那换了什么赌注?
她就说了。然后挠头。抓抓她额前的碎发,又捋顺又压平的,有些懊恼的说,可是得抓紧时间画。
他乐了。说你还有这样的特长?要是真着急还人家这人情,我后面就有好大间画室,你这会儿就可以用去。我倒是看看你要怎样......丫头脾气急起来真是急。急什么呢? 她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说秦叔,我不能。
被她的神色弄的他心里有点儿诧异。说着你要真想这就开始画,那就去。省的你在这儿也是坐立不安。有我盯着,有事会叫你的。
夜深了,能听得到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吠。像夜间森林里的狼嚎一般让人觉得越静而越冷。 她说好。 他就拿着手电筒送她过去。
画室是他存画的地方,偶尔他也动动手,多数时间是写字。跟她一边走一边聊,才知道她师父是书画大家艾功三——"眼拙了。艾老门徒,个顶个儿的好样儿的。"他想起什么,问:"那董亚宁你该认识吧?"他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半晌才应了一句"认识"。他就笑了,说:"那也是个玩主儿、吃主儿。"
门一开里面有股子干干的灰土味。并不埋汰,只是并不是日日进来利用,总有些无人照看的孤寂气氛。他请她进去,告诉她里面的东西随便用。画桌是为了有时候他请朋友切磋画艺来,或是有了好画一起鉴赏,图方便他特地置办的巨型画桌,似乎是多大的画也够铺摆开来的......
可眼下你看看,就是这么个大画桌,也没够她折腾开。 倒有一部分是叠在一处的,也有垂下来半边在桌下的。
屹湘是只顾了趴在那里睡,根本管不着四周围已经什么时候了...... 秦先生伸手端了一张图,小心的放到画桌上,从那头看起来,知道这就是屹湘许给叶崇磬那幅壁画了。有些惊人的画幅。 旁边的冯程程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秦先生:"我们老板画的怎样?"
秦先生"啧啧"两声,说:"不好说。" "我瞧着觉得很好。"程程跟着秦先生的脚步走,用极轻的声音说。看秦先生微笑,也笑了。
秦先生本想忍住不评价,可他也不是有话能存住的主儿,就说:"看这画功,当真是西洋画法揉进了中国画技巧,有当年悲鸿画马的意思......只不过,要我说,从技巧、构图到意境,自成一家的说法在她这个年纪若是提的过分了的话,那应该说是——很有个人风格。"
冯程程笑,说:"秦先生您真逗。说这么多,直接告诉我,我们老板画的极好就是了,比徐悲鸿不差呢。"
秦先生瞪眼,说:"咦!" "我开玩笑的。"冯程程再看桌上这些画,叹口气,说:"真不知道郗小姐是怎么做到的。"
秦先生还在认真的将画拼起来,越看,越觉得爱。忍不住啧啧称赞,低声说:"下回再遇到艾老,我可是要厚着脸皮跟艾老去套近乎儿了。老爷子真是好样的,教出一个来像一个。" "可惜,不专不精。" 秦先生跟冯程程都转过头来,看着一条手臂撑住脸、眼睛里红红的、腮上全是印子的郗屹湘。 "我胳膊都麻了。"她抱怨。揉着酸麻的手臂,看着桌上的画,"真不敢相信,这些是我画的。"
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从进来,研磨、蘸笔、铺陈......如果说上次替芳菲画那一组工笔花鸟她还是渐渐在捡起技艺,这一次是有如神助。她几乎不觉得生疏。画笔落在宣纸上,就是庖丁解牛游刃而有余的感觉,笔墨与纸面之间几乎毫无阻滞感,脑子里的画面就是从笔尖上流出去的,流出去就成了画——其实画幅虽大,笔墨并不算多,马儿形象取静而不取动,整个画面看上去极安静稳妥。看不出她画画时候,其实是心潮澎湃。 这么一想,她这些年,起码在画功上,已经足够用技巧掩饰情绪。 以前,这是断然做不到的。
屹湘看着秦先生微笑,说:"多亏您这儿东西齐全。纸也是极好的纸,不是这几年的吧?"
秦先生点头,说:"用了就是了。我这笔丑字丑画,用了反而是糟践。"
屹湘想起小时候抓了外公的古宣纸擦手的事,那才叫糟践东西呢......不禁一笑。只是笑里有些落寞。
秦先生看到,说:"画了一晚上,这是多大的一件成就,真该庆祝一下——小叶看到要合不拢嘴了!只是你辛苦了。"
屹湘摇了下头。 "我总觉得你这个丫头神奇。没想到更神奇的还在后头......你还有什么没露的,再给我露一手儿?"秦先生开玩笑倒也一副认真的神气。 屹湘笑,说:"我习惯留一手。" 秦先生哈哈大笑。笑的天棚上都要掉下来钩钩灰尘和钱串子了似的。
此刻屹湘觉得手臂上的酸麻感轻了很多,她站起来,跟秦先生一起铺着画纸,拼成一整幅......听着秦先生评点画面,她不时点头,偶尔说两句,倒是跟她的画没有太大关系。秦先生博学,古往今来的书画家,他不止是略知一二,见识是比她强多了。说起当今的某些画家,这半大老头儿也不客气,聊着八卦,批评几句,她就笑。想起师父来,便说:"您二位若是不熟,改日替您二位引见。师父年事已高,却是极好客的。只要客是佳客。" 秦先生又仰着脸看了会儿天棚,才笑道:"极好。"
"老板,咱能开始办正事儿嘛?"冯程程始终站在这俩人身后,插不进话去,干着急,只听着终于话题搞一段落,急忙说。
屹湘"哎哟"一声,说:"怎样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六)
只顾着说画,把正事儿都给忘了。在她也是奇事。 秦先生笑,帮忙把画纸放在一处,说是得仔细些收好。说着已经将画纸小心翼翼的卷起来。"已经完工快半小时了。都在等着您呢。"冯程程从心里爱看着郗屹湘这副样子。在这画室里,仿佛比在办公室、设计室更随意且自在些似的,谈笑风生的,潇洒也是极了。她几乎以为这是错觉,因为之前她认定了的,郗屹湘就是为了成为顶级设计师而生的......
轮到屹湘催着程程往外走,听着程程跟她说下面的日程,她心里有点儿发急。抬腕子看表,跟程程交代着等下收好了礼服,由程程带人送至发布会现场去,她还得回公司一下。说着话她们已经到了前面。
工作间里欢声笑语的,屹湘在门口一站,听出来是那些巧手大姐们在聊天。心里一宽,脸上就挂了笑,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是满面笑容的。 她一现身,屋子里就静了。 她笑着边说各位辛苦了,边走过去查看这件赶制出来的礼服。
细碎的柳叶状翡翠片在象牙白色的丝绸礼服上,像是风吹过,便会碰撞出声。真正是初春的嫩绿色芽儿的色泽和意思,有种柔和安宁的美丽;而这美丽之下,就是蓬勃生长的春天的情愫。 她忍不住笑,拍手说OK我们马上把她送去该去的地方。
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英文。见大家看着她愣了一下,竟又都笑起来。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茫然的看着大家,脸上就有点儿发红——这些巧手大姐们都是新近从南方挖过来的,说起话来是柔柔细细的腔调,可是笑起来也是利利落落的爽脆。
冯程程见她这样,也笑不可扼。今日真是有些认不得这位老板了似的。又忙给她解围,说:"您可是忙糊涂了,穿越回纽约了吧。"
屹湘这才明白过来,跟她们一起笑。 招呼她们一起动手从模特身上小心的将礼服除下来,十几只手抬着,放进特制的盒子里去。
不知道谁说了句:这好像是睡美人哦,在等着王子的一个吻唤醒她。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比喻,在这一刻停在耳朵里,屹湘真真切切的觉得心尖儿上有一点点被触动了似的。 程程带着人安排往外走,屹湘留下来收拾下自己的东西。桌子上盛翡翠片的盒子里,还有几片。她拈了一片在手里看着,透明的看得到她的指纹......
秦先生在外面喊她,亲手将她的画交给她。又跟她说,翡翠项链在早上的时候已经派人送去了LW。
屹湘看着这位可亲的半大老头儿,微笑着说:"要不是不大合规矩,我真是想拥抱你一下,秦叔。"
秦先生笑呵呵的,双手挥着,像母鸡赶小鸡似的撵她上车,"鬼丫头。快去吧。晚上见。"
屹湘上了车,还看到秦先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筒着手,笑呵呵的。 她坐回座椅上。如释半程重负。
膝上放着盛画的纸盒子。墨绿色的,金色蟒纹。她看着看着,额头上有一处,似乎在发着热。她抬手按住。揉了下。那位置,隔了一层发,其实辩不出什么来。时间很久了,那道伤口在渐渐的平复。但怎么会那么巧,他的手伸过来,手心恰恰的,就是覆在了这里......
她被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却好像极漫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的要去扯开他的手腕子——若是换了别人,她早就连踢带踹的拳脚相加了——他却在她行动之前便移开了手掌,似是若无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晚安,屹湘。"
这四个字沉沉的,像他手掌的温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就那么走了......
屹湘转了下身,额头抵在座椅靠背上,蹭着。就像在墙角蹭痒痒的猫似的,蹭完了又撞了两下,不动了。
小李看出屹湘有些不妥当,也没打扰她。直到到了公司,催她下车,才发现,她原来是已经睡了过去,睡着了还抱着她膝上的长纸盒。
叶崇磬被一个紧急会议绊住了,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会议的议题并不令人愉快,且他与身为董事长的大伯父意见向左。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里,进了隔间换衣服。从公司直接去宴会的时候多了,Sophie就会经常替他轮换挂放各种适合的礼服。今天的礼服是浅灰色的,穿常了深色衣服的他觉得有些别扭。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没打领带。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不要那么拘谨的好。
拘谨......接近20个小时了,她那拘谨而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常不打招呼的闯进他的脑海里。就象她不打招呼的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里一样。那眼神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的。 叶崇磬倒微笑了下。不知不觉的,衣服换了,心情也换了似的。
走的时候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算盘珠,坐车去的路上,便在指间掐着,缓缓的,心情渐渐的平稳......
他到达会场的时候,已经算是最晚的了。只觉得偌大的空间里满坑满谷的都是人,虽然没有人声鼎沸,可攒动的影子无端的令人有一种压力感。 他看着被巨大空间和众多来宾"挤压"的似乎成了微型的T台,心想这会儿,她想必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了。他已经看到了在最靠近T台出口的前排位置,屹湘最亲的家人都到了......此时引导员要替他引位,请他移步,他摆手,朝着已经对他招手半晌的粟茂茂方向走去——粟茂茂"恰巧"坐在了他两位姑妈、两位婶婶一位伯母以及亲爱的母亲身边,而她旁边的空位,显然是留给他的。
叶崇磬一一的打过招呼,并不理会这些难得凑在一处的女性长辈们含义分明的眼神。坐下来,端端正正的,只一抬头,看到隔了T台他正对的位置,坐着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他心里一动,略抬了抬身子,致意。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没想到陈太也会来。
粟茂茂问他:"那是谁?" 他微笑了一下,说:"在纽约认识的老朋友。"
茂茂远远的看着陈太,又问:"咦,大姑姑说你今天会来,我还不信。Sophie真是讨厌,嘴巴跟蚌壳似的,我怎么问她都说你私人行程无可奉告。"
那边崇碧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隔着粟茂茂对叶崇磬笑着说:"茂茂念了一晚上了,你倒是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呀?"崇碧的手扣着她身边坐着的潇潇的手,笑微微的说。 叶崇磬眉一展,转头看向T台尽头。
郗屹湘正站在T台出口处最后查看下场内的状况,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七)
叶崇磬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能在这一刻看到屹湘. 似乎有某种预感,他应该就能在那里看到她。跟T台上的明亮不同,她所在的位置,很暗。只露出半边身子的她,却像个在巡视国土的国王——叶崇磬就有这种感觉。自然而然的。屹湘的目光没有在叶崇磬那里停留超过半秒。就是这半秒,她恰好看到坐在他身边的粟茂茂,有意无意的向他倾斜了身子,那姿态......起码在粟茂茂,是亲昵的。
"Vanessa?"安德烈在叫她累。她答应一声。并没有即刻走开。看到场务人员已经在关大门。场内座无虚席。这是她在开场前最后一次巡视。尽管从下午到达这里后,里里外外的,她已经巡视过好几遍,还是想在最后一刻,让自己的心更踏实。跟LW通常的发布会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切依循惯例。只在媒体邀请环节上,按照她坚持的,将采访权独家签出去了。起先Josephina并不同意。这与LW以及业内的习惯做法是相违背的。因此她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让家人亲临现场的想法。但在上次51Woo的发布会后,Josephina同意了。她并不奇怪Jose态度的转变。不愿意跟Josephina提前说明一些情况,并不意味着她有意隐瞒;但Josephina确实是精明人——Josephina甚至在后来签出独家采访权的时候,特地对图片拍摄和发布的范围条款进行了备注......她心里一顿。
Josephina是个精明人。Josephina怎么会完全不知道滕洛尔的事情?她看向坐在T台边正陪着从香港特地赶过来的几位重要客人的Josephina......
"Vanessa!"安德烈又叫了她一声檬。
"马上!"她说。
母亲在、哥哥在、嫂子在......哦,秦先生也来了,还有玉石工场的师傅们,今天是穿上了他们最干净整洁的衣服吧......陈太也在。
陈太正仰着头看从半空中垂到头顶的水晶挂饰,神态很有趣。 屹湘笑出来。 陈太前后左右都是重量级的明星,可对她来说,这些所谓的大腕儿,还不如一串亮晶晶的挂饰来的有吸引力。 她也看到了陈月皓。安静的坐在那里,穿的仍是JW最新款的礼服,也仍是适合她的嫩黄色......这样子极其眼熟,就连她低首翻看画册、转头跟身边的同行微笑交谈的样子,也很眼熟。 她看了一会儿。 陈月皓,的确是个久经考验的美人。当年北电给她入学时形象打满分,不是没有道理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Vanessa!"安德烈已经忍无可忍了似的。
屹湘急忙转了身,看着急眉赤眼的安德烈,"好了好了......到底有什么事?"她问着,几步下了台阶——心里到还记得,今晚,芳菲还是没能来......有点儿酸楚的感觉。芳菲昨晚离去时那眼神,像是刻在她心头似的。
"你来看看再说。"安德烈步子很急。屹湘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看着后台乱中有序的状况——等候上场的模特穿着霓裳羽衣般的礼服分别被伺候的宛若仙女——她行走其中渐渐觉得安心。
"到底什么事?"她追问。已经走到了后台较僻静处的设计师工作专区,安德烈才停下,看着她,面有难色的样子。屹湘刚刚安定一点儿的心被他的表情弄的稍稍一提,掐着腰说:"有话快说,马上开场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Vanessa......有个男模特,说他上场前必须......必须......"安德烈那澳洲口音,对着言辞犀利的屹湘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明显。
"必须什么?"屹湘眉头皱着。
"必须见你一面。"安德烈说。
"怎么回事?"屹湘莫名其妙的,"见我?还必须?哪一个?"她没好气的连续问。都什么时候了,总有人在关键时刻冒出来给她出幺蛾子。
"我啦!"有人在她身后快活的叫道。 屹湘瞪着安德烈。安德烈耸了下肩,指指她身后。 屹湘慢慢的转过身来。穿着象牙白色礼服的男子,有着深蓝色的眸子。雪白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是Vincent-West独特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走过来,拥抱了屹湘。安德烈跟几位设计师,起哄的拍着巴掌,笑声很响。
"你们!"屹湘意外又意外,指着身后的安德烈等人,又转向Vincent,问:"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怎么能上场?这也太......"
"早告诉你怎么能算惊喜?祝贺你升职的礼物一直没有给,这一回算我独家奉上的——你看,我可也是有几十年没有在T台上走猫步了,看在我冒着出丑的危险送礼的份儿上,千万别拒绝。"Vincent夸张的一手按在胸口处。那儿的翡翠片乱晃起来,煞是好看。屹湘被他这副一反常态的样子弄到哭笑不得。
眼下几乎是生米成了熟饭,也不能拒绝Vincent上场了。只是......她赶着安德烈他们去工作,工作区就剩了她和Vincent。Vincent穿着礼服不能坐,安稳而规矩的站在她面前,论身高他不能跟那些年轻的模特相提并论,但气质和气场,委实不容小觑。但这些不是重点。
Vincent微笑着说:"我跟Laura同机抵达的。这么重要的发布会,在你,是职业生涯第一次,还要连续两场,我不来,怎么可以。"
"谢谢你。"屹湘说。
"要你谢!"Vincent笑,"既是我的绯闻女友,我不来,也不对。"
屹湘笑了。她坐在工作台上,手一动,触到一束花。一看,是一束小小的茉莉。刚刚她离开的时候,这花还没送来。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猜到这是谁送的。花束下压着一张卡片,她打开。果然是邬家本。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八)
Vincent凑过来,瞄一眼,笑道:"幸亏我来了,不然绯闻男友的位子都要被抢走了。".
屹湘把卡片放到包里,看着那束茉莉花,不语。 Vincent靠在工作台上,见她沉默了,也不说话。 从音乐风格的变换,他们也知道,秀已经开场。
"不去看看?"Vincent抬抬下巴,另一边的场控位置,监视器正在运转累。
"等会儿的。"屹湘说。此刻,她倒是格外的沉着些了。
Vincent看着她的眼睛,说:"Vanessa,上周我在伦敦,见过他了。" 就这一句话。屹湘知道Vincent也许此行公务外最重要的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Vincent点头。
屹湘低声说:"瞧你也就不会在这儿逗留太久,等下事儿完了,加你一个,我请吃北京鸭子,让你知道什么是正宗的——走,过去看看。给我点儿客观的意见。" Vincent的蓝眼睛里聚 集着笑意。 站在监视器前,他们看着场内。
此时屹湘的关注度,完全在事情进展的顺利不顺利上了。其他的,暂时已经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万幸的是,到目前为止,顺利的不能再顺利了。 "这题材,奢华也是奢华太过了。"Vincent不客气的说。 屹湘看他一眼。
"听上去就不像是你的主意。"Vincent继续说,"起初我很是担心你走了邪路。你的设计,最奢侈的部分,其实在你的点子。谢天谢地,这些零碎没有重到压垮你的点子。" Vincent说着,抬手拂了一下礼服左上角作为装饰的翡翠片。
"我明白玉对中国文化来说,是有很深的含义的。你的设计找到了平衡点和切入点,还不错。但这不是你最好的状态。"Vincent的语气开始变的严厉。 屹湘听着。 他们俩此刻站在监视器前,而身前高高低低或站或坐的,多数都是LW设计部的成员。原本叽叽喳喳在讨论场上展出的礼服的他们,都安静的竖着耳朵在听Vincent的批评。
屹湘应该觉得尴尬。但没有。她看着Vincent。这份儿难得的严苛和了解,足以让她"感恩戴德"。她笑了。
"到目前为止,我给你的妥协打4分。"Vincent说完,已经到了他上场的时候。他严肃的表情也没有换过来,就往出口走去,在那里,穿着最后赶制出来的那件礼服的模特,正等着和Vincent搭档出场。
屹湘跟过去。 这是最后一对要出场的组合。她看着女模特颈上挂着的翡翠珠链,即便是在这相对较暗的空间里,那珠链仍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倾世光华似的......真美。让人想要拥有的美。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模特跟珠链已经都不在眼前了......她转身对着旁边巨大的镜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装。并没有特别的换上礼服,今晚的她,仍将是以最本色的打扮,出现在台上。
场内已经开始响起掌声,前期出场的模特在她身后、从对门出口的台阶上陆续再次登上T台,掌声愈加热烈......她稳定心神。
程程拿着化妆 包过来,硬是要她补妆。她拗不过,由着程程在她脸上来了两下子。再转过脸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就听着程程说:"Vanessa,其实你根本不必化妆......"语气是幽幽的,竟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似的。
屹湘看到对面的副导演对着她打了个上场的手势,于是抬手戳了一下程程的眉心,说:"等会儿见。"
眼角的余光从镜中看到一个挺直的身影,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胀。 只有几步,她站在了明亮的出口处。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正是Vincent。他跟所有的人一样,在此刻将掌声献给她。 屹湘往前踏了一步,完全走进了光圈里。
眼眶的胀痛感很明显,而且越来越明显。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激动。也完全不同于在东京那一次的感受。此时此刻,当她走上了T台,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她已经看到台下有人纷纷的起立,毫不吝惜的将掌声给她,在她经过的一刻——热烈而美好的气氛,热烈而美好的很虚幻,可偏偏是真实的。
她于是一再的鞠躬致谢。这应该是最谦卑的姿态,可分明展示的是她最骄傲的一面。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因此每走一步,更加的稳妥。大把的鲜花拥到她面前来,她接了,分别的送到身后的模特手中,只留了一束在手里。她转身往回走。 光团跟着她,一直跟着。 她的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 就在快要走到T台尽头的时刻,模特们已经先于她站位,等候最后的集体撤离——她却忽然间站住了。
场内的掌声随着她的脚步几乎同步的疏落了一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T台上跳了下去...... 郗广舒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在这时候做出这样事情来。 虽然身边的很多人,包括潇潇和崇碧都已经按捺不住站起来鼓掌了,她始终稳坐在位子上,尽管她的内心里,实在是非常的想要跟年轻人一样,大笑大叫,对着T台上那个最最闪耀的孩子。
屹湘将手里的花放到母亲膝上。 母女俩对视了片刻。作母亲的握住了女儿的手,而作女儿的在面颊贴在母亲腮边的一刻,说了一句:"谢谢,妈妈。"
郗广舒只觉得耳廓痒痒的,又暖暖的,心里分明是滚烫的,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的握了握女儿的手,示意她回到台上去。
她的面容一如平常的冷静自持。只有眼睛的湿润泄露了她内心真实的状况。 屹湘微笑着。
这已经是母亲在公众场合难得一见的失态,除了那些"必要的"时刻。
她握了握崇碧伸过来的手,返回台上,再次对来宾鞠躬。
掌声如潮汹涌,她微笑着,真心的,愿意在这一刻被浪潮淹没......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九)[VIP]
返回后台的一刻,走在最后头的Vincent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例子一开,还没有完全推入后场的模特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她从这个拥抱中转入另一个拥抱中......那些费尽心思钉缀上去的翡翠玉片在她面前轮转着,令她眼花缭乱.
就这样,从场内、T台到后台,已经连成一片的欢乐......
安德烈他们已经在后台的中央搭起了香槟塔。还穿着礼服的模特们也去拿香槟喝。
屹湘看了一会儿,从这片热闹中慢慢的退了出去,走进了她的休息室。
背靠在门上,刚刚的掌声和欢笑声、母亲身上那温暖的香味,都还在似的。她看着自己这双手。
电话在不停的响,她都不想接。
隔了一会儿,她翻看信息。一条一条的,内容相近,都在祝贺她的成功。
她淡淡的笑了下。
潇潇的那条是跟她讲他跟母亲一起回去了。
"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崇碧让我说:我们都爱你。"
"崇碧让我说"。真像是潇潇说出来的话。屹湘笑出来,她揉着眼睛。继续看下面一条。
"祝贺你。可以的话,早些休息。晚安。"来自,叶崇磬。
门忽然被敲响,声音很大。
她心跟着猛跳,忙转身开门,是冯程程,进来跟她汇报说收尾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再有二十分钟就完成了。
"您就先走吧。Vincent嚷嚷着说您要带他去吃什么北京鸭子......还有位姓陈的老太太,在等您。"程程说。
屹湘点头。
原来她独处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
当下收拾了下东西,拎着包便返回后台,果然模特们已经撤离,剩下的除了自家的设计师,就是工作人员。方才还喧嚣热闹的空间里,冷清下来。
Vincent看到她,用蹩脚的离谱的中文叫道:"北京鸭子!"
众人听着这位大牌设计师怪里怪气的嚷嚷,都笑起来。本来已经累的东倒西歪的安德烈,也笑的快岔气儿了。
屹湘拽着Vincent往外走,跟程程他们说辛苦了,"改天犒劳你们。"
他们从前台走,一出来,屹湘便看到空荡荡的场内,仍坐着等她的陈太。
她丢下Vincent几步跑到陈太那里,几乎是撒娇的说着:"原谅我!" 陈太笑眯眯的摇头。 屹湘挽了她的手,给她介绍Vincent。
Vincent已经恢复了些风度,又像是那个酷酷的Vincent了。
屹湘一边跟陈太聊着刚刚的秀,一边往外走。
在大门口处她回头看一眼已经在清场的空间......她听到一声轻叹,回头,陈太说:"其实繁华,不过一梦。"
她点头。 的确是。
Vincent听她们俩讲中文,强烈要求她们不要排外。 三个人说笑着去等电梯。 在等电梯的,还有几位。见到她,都礼貌的跟她表示祝贺。其中,竟有陈月皓。 陈月皓大方的过来跟她打招呼,微笑着说:"应该早来拜访你的。几次都错过了。不过,咱们应该算是老相识了?" 她问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们都已经在电梯里。 屹湘点点头,说:"陈小 姐记性好。郗屹湘。"她伸手过来,握住陈月皓的手,轻轻的一触便移开。
"是郗小 姐令人印象深刻。日后少不了麻烦你,请多关照。"陈月皓说。
"应该的。"屹湘心想,这陈月皓小 姐,还真是,滴水不漏。她对着电梯门,从反光中看到自己微笑的样子。
轿厢在地下二层打开,电梯里的人鱼贯而出。屹湘看到小李已经开过车来等候,招呼陈太跟Vicent过去。只是一个转身,她就几乎已经忘了身后的陈月皓。不料在她准备上车的时候,还听到陈月皓那悦耳的声音,说:"郗小 姐,再见。" 屹湘回头。 看着微笑打量自己的陈月皓。 莫名的,她背后有些凉意袭来。她略略的点了点头,回应了一个微笑。一辆黑色的跑车轻巧的停在了不远处,鸣了一下笛。 屹湘几乎是跟陈月皓同时转了一下脸。
"晚安,郗小 姐。"陈月皓毫不犹豫的丢下了屹湘。一晚上保持的优雅在见到这辆黑色跑车的时候消失殆尽——她简直是飞奔过去的。
屹湘坐到了副驾驶位子上,刚关上车门,就看到一道黑色闪电飕的一下闪了过去。
小李"哗"的一声,说了句:"当这里是赛道嘛......郗小 姐,咱们哪儿去?"
"当然是北京鸭子——我提前订了位子,人家原不准备在这么晚还待客的,好歹讨了个人情。"屹湘微笑着说,"老板的太太是LW礼服的忠实粉丝。"
笑了,都笑了。 屹湘只觉得车子里的气氛暖而轻。 延续了这整整一晚的美好。真好。 她松了一口气。
拿出手机来,回了叶崇磬一条短信:"谢谢。Ps.明天和后天,请问你哪天不在家?"
此时叶崇磬的车子刚刚驶离酒店。
看到这条信息,他竟然笑出了声。
跟他同车返回的,还有叶夫人和叶居良姐妹,她们正在聊着天,被叶崇磬一笑,都吸引过来,好奇的看着他。叶居良先开口,问:"小磬,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叶崇磬听姑妈问,敛了笑容,说:"没什么。"
"没什么?"叶居良慢悠悠的问着,冷不丁的过来夺侄子的手机,不料叶崇磬是了解姑姑的性子的,一早便躲开了。叶居良反而笑出来,说:"小兔崽子,防着我呢?"
叶崇磬咳了一下。 "你是不是瞒着我们谈恋爱呢?"叶居善问。
叶夫人看着儿子,笑了笑,说:"真的就好了。"她转头跟两位姑姑说起了别的事儿,却一直在留心儿子。
叶崇磬安静的坐在一边,却不再有任何小动作。直到把母亲和姑姑都送回了家,返程的时候,他才取出手机来,回复了一条:"都不在家。你这是?" 信息发送成功。他看着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十点一刻了。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灯火点点的。比起刚刚那场秀,这样的繁华景象,世俗而烟火气十足;她行走在那T台上,像走在仙境的精灵......叶崇磬松着身上紧绷的肌肉。 她回了信息:"完成赌约。"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VIP]
屹湘早上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匆匆的洗了脸就往厨房跑。家里的厨师正在准备早点,她钻进去打了个招呼便掀起盖在竹编笼屉上的雪白小棉被,捞了一只小包子出来.
刚刚撕开一个口儿,热气冒出来,正要下嘴咬,从她头顶越过来一只长手,从她手里抢过了包子。
"哎哎哎......"屹湘叫道。眼睁睁的看着潇潇把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你不会自己拿啊。"
潇潇笑着。帮忙把一笼包子往餐厅端。
厨师在笑,说:"马上开饭了。"
"你昨儿晚上不是吃过夜宵才回来的?"潇潇问。他们回来之后,心情也都很久没平复,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聊到深夜,他送崇碧回家的时候,妹妹才进门,说是回来看父亲,带了烤鸭店的很多吃食。崇碧又留下来吃了半晌才走。
潇潇莞尔。
屹湘抱着碗筷出来,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对着一桌子吃的,就觉得油腻。"
"你是忙的乱套了。最近药有及时吃?"潇潇把笼屉摆在桌子中央。
"你不知道!妈交代给崇碧,崇碧有多烦!"屹湘笑,"昨晚上话说多了,Vincent跟陈太,再加上半道儿上加进来的秦先生。Vincent跟我聊吃的,陈太跟秦先生聊古董......话说着,回头我得陪陈太去一趟秦先生那博物馆。二位聊的还很投机。"
"那你哪天去长沙?"潇潇问。
"明天一早。对了,陈太跟我一起。我工作日程一完,可以陪她四处逛逛。"屹湘说着,再拿一个小包子,"你还能记得咱小时候住的那地儿嘛?"
"记得。"潇潇笑。
"挺想回大院儿看看的。"屹湘叹口气,"就是怕惊动人。"
"安排好了,也不至于。"潇潇说着,看了眼外面,见母亲跟父亲刚好从上房出来,"瞧爸高兴的。昨晚就乐的合不拢嘴。"他说。
屹湘过去,歪了身子靠在门边,"爸妈早!"她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邱亚非夫妇脸上都绽出微笑。"我哥都偷吃了好几个包子了。"
"谁偷吃!"潇潇瞪妹妹。
邱亚非笑着,坐下来问:"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我有事要出门。"屹湘举手。从保姆手里拿过粥碗,先给父亲摆在面前。
"还以为难得今天都在家,中午包饺子吃。"郗广舒说。
"我可能够呛回的来的。"屹湘算算时间,有点儿紧。笑着说:"要不,改晚上吃?我可也好久没吃家里的饺子了。"
"美的你。全家人跟着你转。"潇潇刺儿她。
"行。就晚上吃。今天湘湘说了算。"邱亚非显然情绪很好。
郗广舒笑着,看女儿低头吃饭吃的正香,问道:"湘湘呀,昨儿晚上你说累,没来得及问你。那Vincent,可是杂志上说的那个Vincent?"
潇潇闷笑一声。被母亲瞅了一眼,不出声的吃包子。
屹湘一口粥含在口里,忙咽下去,说:"您哪儿看到的?报纸杂志上说的您也能信。"
"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郗广舒给屹湘搛了一点酱菜,"我可一直跟你说,咱们家虽然观念不保守,但......"
"妈妈妈妈妈......"潇潇迭声儿的拦着郗广舒,"妈您吃饭。您这一开口,我混以为我们俩一下子就倒回中学去了。那时候您管我们别早恋、这时候您管我们别跟洋人结婚......妈您让湘湘自己承包一段儿,成吧?"
郗广舒被潇潇这花里胡哨一顿说,还没反应过来,邱亚非先笑了,摆手对妻子说:"吃饭、吃饭——你们妈妈,昨晚就一直惦记着那位Vincent。不问清楚她心里不踏实。"
郗广舒也笑了。
屹湘饱饱的吃了早点。回房换了衣服,拎着装画的长纸盒就往外走。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看上去有要下雨的意思,她见母亲陪着父亲在院子里散步,潇潇斜靠在廊柱上,默默的看着父母......她也站了一会儿,才对潇潇指了指大门口,悄悄的走了。
开车往叶崇磬住处去的路上她打了个电话给他。叶崇磬说今天周末,钟点工人放假,家里只有一条小狗——"如果你不怕狗,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嘴巴受伤了,吃东西都困难,咬不了人。"
"哦。"屹湘听着他说,点头答应。"你告诉管家了没?"
"我告诉你密码。"叶崇磬接着便把门上的密码说了出来,"记住了?"
密码是六个零。
"记住了。"她心想这要想记不住也有点儿困难。"收拾好了我给你电话。"
叶崇磬在那边沉默了一下,才说:"好。"然后跟屹湘解释说他正在开会。
屹湘笑了笑,"开会你还讲这么久。"
"嗯,他们等会儿没关系。"叶崇磬说。
"那你忙吧。"屹湘挂了电话。开车到小区附近的路口时,高师傅带着徒弟已经在等她。她微笑着载了他们一起过去。
上次她来的时候,已经见识到这里森严的门卫。这一次就有了经验。耐心的等候。
里面的门卫看到这辆银色的小车子,先是辨认了一下车牌号,用对讲机和总部沟通一下。电子门缓缓的开了。屹湘按下车窗。
"郗小 姐是嘛?"门卫对着她敬了个礼。
屹湘点头。门卫敬礼的动作十分的规正。她扫一眼。那眼神也很沉稳、端直。
"去叶先生公寓,在前面第一个岔路口左转,前行二百米,走C道。您请。"门卫又敬了个礼,后退。没有微笑,但是屹湘没觉得不妥。 她看着前面的路。并不宽大,仅容得下两辆车子错车的宽度。但是绿化的非常好。屹湘车子开的极慢。小区里有限速30KM的标记,她看到了。也是不想错过这安宁静谧的景色。 就算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这儿看着让人心里舒服极了。
屹湘把车子停在楼前。下了车过马路,走到白色的栅栏前,抬眼看看这排联体别墅。四层,并不算高。尤其那朴素厚实的阁楼,风格是十足的英伦派。前院儿并不大,窄窄的过道两边,植的都是玫瑰花。 高师傅和徒弟拎着工具跟着屹湘一起过来,此时也打量着这环境,笑道:"不来看看,也不信,四九城里,也有这样的住处。"屹湘透过白色栅栏看着院子里面,心想,可不是怎的. 她输入了密码。门锁咔哒一下开了之后,她推开半人高的门。面前是红色六角砖铺成的小路。玫瑰花丛已经冒出新芽,底部暗而枯黄的叶子看上去就越发显得无精打采。屹湘伸手拂了一下那有些干枯的叶片,心想叶崇磬是不是该找人来护理一下这些花儿,它们是怎么熬过北京的冬天的?
她快走了几步,踏着台阶上去。仰头粗粗的扫了一眼,发现门窗都是洁白的色泽,被红褐色的墙砖衬着,色色分明。每一个玻璃窗后都是一挂薄薄的白纱帘,从外面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分明——屹湘收了下下颌。也是,屋如其人,主人叶崇磬,看起来也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人。此处门上的密码和大门一样。打开门,屹湘特地在门上叩了两下——下意识的,或许,只是或许,叶崇磬的家里,或许会有什么人在,而她,不过是来工作的外人——又叩两下,"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门边并排放着三双拖鞋,全是新的。两双男式的,黑色;一双女式的,粉色。
高师傅笑着说:"真周到。"
屹湘看着那粉色的拖鞋,心想这若是叶崇磬自己准备的,那他细心,也真是细心到了一定程度——换鞋的时候,她留意了一下地面——木地板,映着她的身影,纤尘不染......她禁不住伸手出去抹了一下,真的是纤尘不染。也太干净了些。
"是哪里?"高师傅问。 就在这时,站在起居室里的他们,听到一阵响动。 屹湘想起来什么,循着声音找,转到旁边侧厅,就看到了一个笼子。笼子里一只黑乎乎的"小"狗,看到她,正着急的撞着笼子。屹湘走过去,隔着笼子,就见那小家伙后退半步,对着她吠了一声。声音很低,类似呜咽。屹湘看着它乌溜溜的眼睛,跟它对视了一会儿,便打开了笼子。小家伙嘴上正如叶崇磬所说,有伤。因此显得怪里怪气的。倒是挺可爱。 屹湘拍了下毛球的头,转身出来。 刚刚高师傅问她要在哪里开工,事先叶崇磬只跟她说是一间起居室......到底是哪一间?她掏出手机,想了想,叶崇磬刚刚是说他在开会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
"三楼起居室。"叶崇磬的短信到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一)
屹湘跟高师傅说:"在三楼呢。咱们先上去看看。".
"这小家伙怎么办?"高师傅背着他的大工具包,微笑着看屹湘脚边。"这种獒犬不是最凶猛,怎么跟玩具泰迪似的,不认生呢?"
屹湘低头,毛球歪了小脑袋在她旁边也抬头看她。她看了它一会儿,弯腰把它给拎了起来。小家伙很沉,她将毛球夹在胁下,领头往楼梯方向去。 越往上走,越觉得安静。明明踩在木头楼梯上是有声音的,可是脚一接触地面,声音就被迅速吸走了似的。就连说话声也是,凭空的降了些分贝。她听着高师傅偶尔对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来一两句评价......她留意到的倒是墙上的丝绸质感的壁纸。淡淡的土色,带着浅浅的金纹。
屹湘抱着毛球走到二楼半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了。索性放下它,不管了。这小家伙倒比他们跑的还快些。跳到最后一层楼梯尽头的时候,还打了个滑......屹湘微笑着。这么安静的空间里,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家伙,也太寂寞了。
她想着,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往上看了一眼。幽暗而深邃,仅仅一眼是望不到顶的感觉。让人想起年久失修的古堡来......
高师傅他们已经先进去,在里面问她"湘湘你来看,裱在哪边合适"?
高师傅粗声大嗓的,这么一喊,多少带着点儿回音,屹湘跑过去一看,难怪。这间起居室里,只有中央的位置放了一张双人沙发,旁边的方凳上,摆着一架小巧的幻灯机。她正站在门边,对面的位置是巨大的落地窗,再往外是阳台了。走进去,三个人背对背,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这间起居室。通往卧室和其他房间的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去,家具物品是一应俱全,跟楼下是统一风格的,但没有人用过的样子。
屹湘走到双人沙发前,看了眼幻灯机对着的方向,最后指了指东面那空白的墙,说:"那边吧。"
高师傅答应一声好,招呼徒弟跟他一起把沙发抬到一边去,空出地面来好干活。他对着屹湘说:"只听你电话里讲,我还想你那画实在是太大了,弄不好得裁去些。瞧眼下这架势,不用你再补补边角就算不错——这屋子说大也太大了些。"
"大就罢了,空房间这么多,有点儿阴森森的。"一直没出声的小徒弟冒了一句出来。
屹湘笑了笑。她帮忙把幻灯机抱到一边去,小心的放置好。高师傅说不用她动手,她站在一边看他们在地板上先铺了一层油纸,再拼起硬纸板,将裱糊的材料都摆开,占了好大的地方。小徒弟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才把东西都搬上来。
"得用一下厨房,去熬浆糊。"高师傅说。
屹湘到了这时候知道自己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好在这一层有个备用厨房,虽然一看就是没开过火的,好歹工具都齐全。她看着高师傅开始忙着量尺寸,小徒弟在灶上熬上了浆,就找了遥控器把窗帘打开,室内明亮了些,也还得开着灯。纱帘往两边退,那小獒犬不知从何处跑过来,跟着窗帘跑,玩儿的不亦乐乎。
屹湘走到落地窗前,仰头看了看天色,说:"要下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眼见着天儿就热了。"高师傅说,"就给糊墙上,慢慢儿晾着吧——我看这室内的装置好着呢,你回头跟屋主说,温度调的合适些,也好晾干。" 屹湘点点头。她朝外看了一会儿。
叶崇磬的房子,比较起来,在这个小区里可能算不上是最好的,但是从这个窗口看出去,景观仍是美极——越过嫩绿的银杏树林,是一大片碧色的水......再远,再远些,红墙金瓦,几百年帝都的气韵都凝在那儿呢......她叹了口气。
高师傅听到,一乐,说:"湘湘,你是越来越爱唉声叹气了。"
屹湘回身,笑道:"哪有。"
高师傅便打趣她,说:"有!放心吧,这活儿交给我,那最难的部分就已经过去了。"
屹湘笑着,见高师傅那帅帅的小徒弟端着熬好的糨子进来,问:"小白师傅,有没有兴趣转行做模特?"
小徒弟腼腆的笑笑,把浆糊放下。拿着竹枝搅着,只摇头,不出声。
高师傅在墙壁上做着标记,听到屹湘这么说,就道:"这世上不缺靠皮相吃饭的好模特坯子,可是难得能安下心来学门这手艺的年轻人呐。"
屹湘说:"这倒也是。我这也是职业病。"
高师傅回头看她一眼,打手势让小白过去帮忙,说:"我说湘湘呐,你也别一心搁在工作上——上回我去艾老那儿,老人家提起你来,直摇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别让老人这么挂心?"
屹湘听高师傅会忽然间这么说,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应。高师傅是看着她长大的老师傅,论起来也算是长辈......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子随着风砸到玻璃窗上。下雨了。
"我要说呢,你可别怪我多嘴。"高师傅收了尺子,把铅笔插在胸口的衣袋里。
"高师傅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呀。"屹湘说,帮着高师傅将画展开。画片背面早前在排列的时候已经用铅笔标上了数字,这会儿只要按数字再安排好位置就行。
"不见怪?那我可说了。"高师傅抬眼看看屹湘。
"您说吧。"屹湘则扶着膝看画。画面是覆着的。只能隐隐约约看个大概。
"你不能考虑一下亚宁嘛?"高师傅单膝着地,去将远处那方画片移动一下,接着说:"他也还单着呢......你们俩......嗯,年貌相当、门当户对......在一起不挺好?"
屹湘万没想到高师傅会这么问她,她只笑了下,说:"您这是从何说起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小时候,我可撞见过你们在艾老家楼下扯着小手,听见动静儿就赶紧撒手......我在艾老家看见你们俩装的跟面人儿似的,憋笑憋的我差点儿内伤你知道吗?"高师傅虽说此时是当笑话讲当年事,脸上的表情倒比刚刚严肃似的,也不看屹湘,"说是你们俩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小了,就是后来你也出国了......咱也老见不大着了,不大知道你情况......湘湘,你们俩青梅竹马,其他的不说,底细是了解的。女孩子嫁人啊,最起码得靠谱不是?一辈子的事儿......"
"我的话不入耳呢,你就当我没说过。现在的年轻人,也听不进我们老一辈人说话......我和你说的这些,也和我的姑娘说过。我那老姑娘就老挤兑我,说什么现在谁还拿结婚当一辈子的事儿呢,没给我鼻子气歪喽......"高师傅鼻梁上老花镜往下滑。他索性摘下来,拿着一条眼镜腿儿指着屹湘,说:"你听听,多戳人心窝子!".
屹湘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就见着那只在四处乱逛的小獒犬颠儿颠儿的跑过来,踏上了画片。高师傅忙吓唬它。它的样子是毫不畏惧的,瞅着人,也不带后退的。屹湘看那小家伙忽然动了一下,后腿一撇,她眼疾手快的,几乎是滚着过去的,将毛球一把托起来举着转到一边去,刚刚坐稳在地板上,就眼睁睁的看着一股子热乎乎的液体流了下来:一点儿没浪费,全浇在了她身上——她今儿特意穿的工装裤,厚厚的棉布,太吸水了......举着毛球在她面前,她瞪着它、它瞪着她,高师傅和小白都已经笑倒了。
毛球开始蹬着小胖腿哼哼。这一动弹,它满身热乎乎的味道扑到了屹湘面前。
屹湘皱眉,嘟囔着:"可不能把它搁这儿了,太裹乱了......臭死了,你。"她拍了毛球屁股一下。这小家伙肉还挺多,"把你煮了炖一锅当午饭吃算了。"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沥沥拉拉的,沾狗尿的地方,卡其色变成了深土色。
高师傅笑的几乎岔气儿,眼泪都出来了,早已经忘了刚刚和屹湘说到哪儿。屹湘趁机说:"我下去洗洗,然后弄点儿喝的上来。"说完抱着沉重的毛球就下楼去,一直到了楼底下,才把毛球放下来。 听到外面车响,屹湘停了一停。走进餐厅去,从杯架上拿下三个大大的瓷杯。她拉开冰箱,就看到冰箱里有一瓶开了封的水——也只是预感,也许叶崇磬这里会有。果然有。她喝了口水,打量了一下餐厅的布置,挪两步,看着里面那个大的惊人、又空荡荡的厨房——叶崇磬家里的装修风格,很古典。不是中式的,而是美式的古典。像是为一个很大的家庭准备的。哪儿都是宽宽大大的,哪儿哪儿又都被阔阔大大的东西占据着。
屹湘喝着水。门铃响了,叮叮咚咚的,随着雨落的声音,很好听。
屹湘还拿着水杯呢,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应门。
门铃还在继续响,已经显出来人的不耐烦。
那小獒犬已经连滚带爬的往大门边冲了过去,对着门口细细的叫了两声。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二)
她放下水杯去开了门。门一开,外面的湿气冷风就进来了。她微微打了个寒战,后退两步.
"......丫儿挺的这雨下的真大,我看你院门开着呢......"董亚宁低头撸着发梢上的水珠子,有点儿狼狈的叫道,"你怎么这么半天不开门,早知道我还不如别贪这近便......"他弯身拍抚着对了他直扑过去的毛球,揉了下它圆滚滚的小身子。他看了下毛球嘴上的伤口,小家伙看上去恢复的相当不错。
"嘴壮的孩子就是好养活啊。"
屹湘看着董亚宁自说自话连门都没关就站在她面前,肩上被雨打湿了,脸上也是,显见外面的雨确实大——她看了他的脸片刻,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外面如挂了珠帘似的。门厅架子上叠放着毛巾,她拿了一条。
董亚宁拍着裤腿上的水珠,低头看到了一对粉色的棉拖鞋。露趾的。露着浅浅一弯白色棉袜,隔着棉袜,隐约是一排小巧的脚趾头......他莫名的心里猛然间一动。一条雪白的毛巾抖开了,递到他面前来。那粉色的圆嘟嘟的手指印在毛巾上。白的更白,粉的更粉。那扁而圆的指甲,饱满而泛着珠光。 董亚宁抬头,接过毛巾来。
"谢谢。"他说。眼睛是看着她,定定的。
"叶大哥不在家。"屹湘说。董亚宁擦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仍是定定的看着她。眸子黑极了。此处玄关设计的,通透明亮,即便在这阴雨天里,他们俩彼此看着对方的脸,那面容上一丝丝的变化,都应该能看的清清楚楚。偏偏,谁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嗯。"董亚宁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屹湘太清楚董亚宁了。他一慢下来,就是在想事情了。
她尽量的坦然自若。她似乎闻得到潮润的空气里,自己身上有一点点的怪味道......她瞅了那跟着董亚宁滴溜溜乱转像见了亲爹似的开心的黑乎乎的小家伙,双手抓了工装裤的背带。 董亚宁打量她。肥肥大大的工装裤,麻袋似的把她大半个身子都装进去,跟只短腿的绒布兔子似的。他刚刚着了凉,打了个喷嚏,接着鞋都没换就穿过玄关往里走,直奔了餐厅。
屹湘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挪动。董亚宁熟门熟路的,简直跟进了自己家似的。完全不需要她这个叶公馆的客人来帮忙主人招呼他。董亚宁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桌子上有三个杯子,其中一个注了小半杯清水。显然,屋子里不止她一个人,又显然,刚刚她是在这里喝水——他回头看一眼,她已经不在那里。听到楼梯上咚咚咚的响,有人在大声叫"湘湘姐"。
董亚宁听见屹湘问:"怎么了?"声音有点儿远,不知道她走到哪边去了。
楼上那个年轻的男声说着"师父让你上来看看,没问题他就开始了"。
"好的,我马上。"屹湘转身回了餐厅,在台子上拿了一只木质的托盘,端了水杯要往外走,见董亚宁仍慢腾腾的站着喝水,并没有立即要离开的意思,她就说了句:"高师傅在这儿。" 董亚宁眉尖一蹙。高师傅,他们俩都认识的,就那一位。他放了杯子,跟她一起出来。 这儿他的确是比她更熟,他知道走到哪个位置,该按哪儿才有灯掣、又该怎么按,才能让楼梯间里的灯光调整到既不过于明亮、又恰好照到他们脚下每一寸的程度。 屹湘走在他身后,保持了三到四个台阶的距离。 小毛球在他们俩中间空隙里蹿来蹿去,忙的很。董亚宁完全是凭着他的直觉往上走的。 她不开口,他也就不出声问。 上了楼,看到那里的阵仗,他眉尖蹙的更紧些。也只是瞬间的事情,正在忙碌的高师傅转身回头的一刹,他微笑了,从容的打招呼。 屹湘正站在他旁边,目睹了这一瞬的变化。她往前走了两步,把茶盘放在了地板上。水杯拿起来。
正在往墙壁上比量画纸的高师傅见了董亚宁,意外极了,说:"唷,这可真就叫巧了啊,才刚还说起你来呢......"
"您喝水。"屹湘正把水端过去给高师傅。
"说我什么?"董亚宁也走了过来,他对高师傅笑笑,先低头看着地板上这幅画。"这是干嘛呢?"他问。似是在问高师傅,也似是在问近在咫尺的她。 她没回应。
高师傅看看屹湘,笑呵呵的,却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真吓我一跳呢。"他端着瓷杯,又看董亚宁。
"我住隔壁。"董亚宁说。 屹湘有电话进来,她走到一边去接。
"这是湘湘给我派的差事,不知道这家的主人,叶先生,是什么人,值当她送这份儿大礼......你瞅瞅,湘湘这马画的。我刚刚用我的手机拍照传给艾老,艾老说你送他的ipad,新上手,还玩儿不转呢,没法儿放大图片,让等下齐活儿了再给他瞧......你可真会哄老爷子开心。"高师傅笑着说。
董亚宁微笑,"难得老爷子喜欢新鲜玩意儿。" 还看不出全貌的画卷,他只要看一眼,已经隐隐的体会到了一种惊人的力量。
董亚宁跟高师傅说着话,似乎是不经意的抬眼——她走到了落地窗前,背对着这边,玻璃窗上粘了雨滴,外面阴沉晦暗的天色也模糊了,那么大的一片,清晰的唯有她的身影。
他听的到她在说:"......下雨呢,不用了......告诉叶先生说我已经......真的......这样啊,那就谢谢了......Sophie是吗?谢谢你,Sophie。费心了。"又过一会儿,她低头拨着号码,又讲了几句电话,才回过身来,说,"这下好,咱中午可有两份儿吃的了。早知道我不订餐了。"
高师傅笑了,说:"退订一份吧。多了也吃不了。别浪费。"
"别。我让那边晚点儿给您送家去吧,您辛苦一天,跟高师母安安静静吃顿饭。我晚上答应了妈妈回家吃饭的,就不陪您了。"屹湘说。
高师傅看了她,顿了顿才说:"湘湘和亚宁,一样的细心周到。""呀,从前您可老跟着师父说我最马大哈。"屹湘微笑.
"是啊,可不是怎么的?亚宁你还记得吗?画马画马,画到最后数马腿,能多出两条来——艾老叹气,说,湘湘画马,跟人曲艺节目抖包袱似的,人是'三句半',她是'三匹半'!"高师傅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屹湘抓抓脑后的发髻,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单我记得?哪个忘了呢,这么好玩儿的事儿......"高师傅给徒弟伺候着穿上罩袍,看了眼董亚宁,问:"亚宁来,是不是?今年大年初八,在艾老家喝酒的时候,艾老还说这'三匹半'的笑话来着,是吗?"
站在高师傅身边的董亚宁,淡淡的笑着,说:"您老都喝的醉三麻四的了,还记的那么清楚。"他抻了下袖口,看看表,说:"我得赶紧走了,家去还有事儿呢——你们忙着。咱回见。"
"好。回见——可是回头也得真见,我们家老婆子老说得谢谢你,这可一念叨念叨了好久,总也见不着你,你也得给我们机会呀......"高师傅手里拿着刷子,很认真的说。
"您还跟我见外。"董亚宁不在意的说。他看了屹湘一眼,点了下头。 屹湘送他出来。
走到楼梯口,董亚宁站住了,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却没有看她的脸,说:"不用。在这儿,你我都是客人。"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锋芒,没出声。只见他一步一步的往下走,还是跟着下去了。看着他走向门口。她知道从这里出去,有一个电梯间,大概是通往他的住处的。今日,若他不是贪这点儿便利,他们,是不会这般再次狭路相逢的。 董亚宁开门的时候,回了下头。 她默默的站在走廊的那头,看着他。 她的目光,从他进门,就开始避着他、避着他的脸......他猛然间心里就冒了火,面颊上被火燎着似的,挨过巴掌的地方,明明淤痕已经淡了,可这会儿又开始疼。
门开着,他却不踏出去,"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董亚宁,以后,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屹湘轻声的说,"这一次,抱歉了。"
他愣了会儿,哑然失笑。 屹湘沉默。"你真的是,变了很多。"他说。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三)[VIP]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是意思不明的. 她明白,不是的。
"以前,不管你错、你对,道歉的话,你都轻易不出口。"他的笑容,轻轻的。看着她,沉默半晌,才说:"不用。" 她点点头。
"既然知道了,"董亚宁声音的轻轻的,"往后若还有类似的事,我也省的打招呼了。你也别怪我不择手段。这本是我的家事。外人插不上手、也最好识趣不要插手。"
屹湘听着他的话,这多少有些遇佛杀佛的语气,简直比这天气还阴冷些。
"如果这确实是你想要做而且必须做的。"她说。说完,她先转了身。
她以为他必然甩手关门离去,带着他那股子已经难以掩饰也可能完全不想掩饰的怒气。但是没有,她只听到身后脚步声急促,一阵风似的,他的身影吹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也就站住了。
"你什么意思?"他问。脸上的淤痕由暗沉而变了红紫,看上去,甚是可怕。但明明是怒火中烧、马上就要爆发的脾气,硬生生的,被他压在了胸腔里。他只是垂下目光看着她的脸,等着她的下文。 跟他不同,她的视线是平的,落在他的胸口处。
屹湘静了一会儿,才说:"真要你下狠手,你做不来。你也知道,其实不是她的错。至少不全是。不然,你有的是办法毁了她。管什么其他的呢?" 她声音静,表情也静。说完了,空气也静了似的。
"摆公事公办的谱儿,不是不能。但劳动芳菲开了口,我觉得难受。我多嘴跟你说这几句,必定又是多管闲事。谁让我一时不慎,趟了这浑水呢?招点儿麻烦来,我是不怕的;就是你,家事搞成这样,深陷泥沼,只会越来越难看——芳菲,滕洛尔,最后都是受害者......尤其是芳菲。更何况滕洛尔的性格,只围堵不疏浚,迟早出大问题。"
慢慢的,她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盯了他胸口的纽扣。那贝壳纽扣随着他呼吸的幅度,将淡淡的光芒一层一层的反射到她眸子里来。她稍稍抬了下头,看到他抽紧的下巴,继而看他的脸色,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在他,她这样说他避忌的事情,这反应,已经是出奇的冷静了。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像你解决很多问题似的,圆满而不落痕迹。"他一直没反应,她也就说到了这儿。其实只有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她还是觉得耗了很多心神。跟他讲话,总是格外费神。"希望你这次也能解决好。"
"解决好,你我就不必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再的纠缠到一起,是吗?"他问。 屹湘倒不料他会这么问。 她想了想,并没有否认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她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于是她沉默。
"这你放心。"董亚宁沉声道。他冷冰冰的看着屹湘,那目光让屹湘发冷。"像你这么不开窍的,你们LW恐怕也就你一个。"
屹湘皱了下眉。
"还有,"董亚宁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解我?"
屹湘嘴角一牵。 他少说了一句吧。那句"你以为你是谁"? 董亚宁竟没有说。不知为什么,这句现成能伤人的话,他竟没有说。
"你,好自为之吧。"他说。
屹湘眼看着董亚宁侧身从她面前走过,像他刚刚跨过来一样,脚步凌厉而沉重,似带着满腹心事,并不像他说出来的那句话,字面意思上,多少会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把这份儿幸灾乐祸丢给她之后又应该有些快意......她跟着回头,就看他冷漠瘦削的背影,随着猛然间关拢的门,消失。 她站了好一会儿,听见楼下门铃响,她收摄心神,暂时忘了这码子事,跑下去开门。是饭馆外送。 她看着食物被一碟一碟的摆到桌子上,才签了单,上去请高师傅师徒下来用餐。
这一餐十分的丰盛,高师傅师徒俩用的开怀,独独她有些心不在焉。 总觉得董亚宁话中必定有话,却在一时半晌间弄不透含义到底在哪儿......
"湘湘,你那汤碗都漏了。"高师傅打趣屹湘。因看着屹湘从开饭便拿着汤匙只喝汤,"吃点儿别的。"
屹湘拿起一个雪白的馒头来,掰开,拿了一小半,笑道:"吃呢。"
小白先吃完上楼去,高师傅仍坐着,这会儿见屹湘低头吃着饭,笑道:"湘湘,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屹湘见高师傅旧话重提,笑笑,说:"瞧您。"
高师傅咂嘴,道:"你和亚宁,如今真生分。就一般的发小儿,也不至于这样。我可说了啊,今儿可是巧,不是我发功。"
屹湘笑了。高师傅可爱的很。她点头表示明白。
"也就是亚宁念个旧,我哪儿是能打得通他电话的人呢?"高师傅笑眯眯的,"就因了这一层,外面人怎么说他,我还是信他是当初我看着长大的那个好孩子——你们俩都是。"
屹湘慢慢的嚼着馒头。
"我上去继续开工......洗碗的事情交给你了。"高师傅拍拍手站起来。
屹湘笑着说好。听着高师傅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捏在手里的这小半个馒头干巴巴的吃了下去,竟然觉得撑,直到她收拾好厨房,都没有缓解。
隔着玻璃,看到橱柜里有各色各样的茶叶罐。几乎每个茶叶罐上都贴着描述精准的标签,她看了一会儿——这做派,是很典型的叶崇磬式,那标签就像他偶尔露出的表情似的,很标准,有时,也很有意思。
她看了一会儿,打开橱柜拿了"墨宝"出来。另沏了一壶酽酽的茶。等着冲泡合适拿上去的工夫,她挨个儿茶罐儿拿下来打开看。一会儿,面前台子上就摆了一溜儿。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
所以当她听到大门响,有人走进来,回头看到是叶崇磬的时候,她就像个正在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儿。
叶崇磬将伞放在一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因为他忽然出现脸上表情可爱的屹湘,笑笑的,问:"中午的剩菜还有没有?"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四)
屹湘正有些窘,听他这么问,说:"怎么办,还真没有了。".
外面雨还在下,她见叶崇磬也是一身湿气。只不过他像是有备而来,大约是只走了这一点点路,并没有淋湿。他脱了外衣放在餐椅背上,雪白的衬衫上领带被他瞬间拉松些,人立时就放松了下来似的。头发大概因为外面起风了,被吹的有点儿凌乱,他拢了下,就恢复了那份儿利落清爽,听她那么一说,笑着又问一遍:"连点儿汤都没剩下?我可是一直开会到这会儿,只喝了两杯咖啡。"
屹湘手里正拿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茶罐,这会儿翻过来看了下底款,将茶罐放到台子上。
"倒不至于连点儿汤都没剩下。就是,我碗碟都洗干净了。Sophie点的菜很多。早知道,等你一下。"屹湘说。她刚刚已经将剩下的菜都打包了,料着叶崇磬的家务助理来了,也是替他扔掉的。况且也没有将残羹冷炙留下来给主人家的道理。
"我就这点时间,马上就得走,一下子要出去好几天,特意回来监工的。"叶崇磬看着台子上摞的整整齐齐的饭馆餐具,笑了笑,说:"这可怎么好。"他说着,就真的过来拨开那些餐盒,"你收拾的也太彻底了。这都成了大杂烩了。"
竟然是很觉得可惜似的。 屹湘一边好笑,心说让你吃剩菜......你吃得下去,我也得看得下去。
想着,虽然没想到叶崇磬会特意赶回来一趟,他说是回来"监工",但照他的做派,回来看顾一下他们,是他的体贴和周到。又绝不肯轻易让人感到尴尬......她慢慢的敛了笑容。
叶崇磬看她一眼,就晓得她刚刚在腹诽,于是说:"那我吃点儿什么好呢......"自言自语的。
屹湘不出声。 叶崇磬就只是看她,她便渐渐的感觉到一股压力。
脚底下那个黑糊糊的小獒犬在起劲的咬着叶崇磬的裤脚,被叶崇磬一把捞进了怀里揉着头,快活的耷拉着粉色的舌头,呼着热气......屹湘就问:"这家伙怎么缩水了?"她分明记得,上次见到叶崇磬,他拉着的是一条巨型的獒犬,威武极了。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会在夜里发着光。看着挺唬人的,不想却有着挺宽厚的性格。以至于到现在,她想起来,仍觉得可爱。
叶崇磬说:"旺财?那是亚宁的狗。"
"哦......董亚宁来过。"屹湘抽了张纸,去擦毛球嘴边的口水。小家伙忙了半天,口水都出来了。毛球不让她动,却来咬纸巾。她索性一手摁了它的脑袋,趁着这固定住的几秒,迅速的擦了它的嘴角一下。
毛球不乐意的对着她叫,她则瞪着毛球,说:"你小子浇我一身狗尿,我还没收拾你呢。"
叶崇磬攥着毛球的两只前腿,看这俩对峙的模样,忍不住想要笑,看看屹湘身上,又问:"亚宁来有什么事?"
"外面下雨,这边院门开着,他抄近路回家。"屹湘转身把纸丢在纸篓里。在旁边的洗手池洗手。
"懒的呀......还好你在。"叶崇磬把毛球放下,给它添了食物。他起身卷了袖子,也仔细的洗过手。
屹湘站在一边看着,问:"你会做饭?"
"饿极了,只好自己动手。"叶崇磬开了冰箱,拿出一盒青菜来,说:"虽然没有米其林三星水准,煮碗面还难不倒我。"
屹湘交握了手,看着叶崇磬熟练的撕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净菜来。那菠菜翠绿的梗和叶子,新鲜欲滴。那青翠在他的大手里不盈一握......她抬手蹭了一下额角。忍住了想要伸手帮忙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一点很古怪的念头,有些受不了男人进厨房......她只好去收拾那些瓶瓶罐罐,刚刚被她多手拿下来看的茶。现在想,这么随便动叶崇磬厨房里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妥当......已经消退的窘意又来了。她清了下喉。抓紧把茶罐放回去。只是有些茶罐实在是精美,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对美好的东西,她总抵不住诱惑。
"墨宝差不多可以喝了。这个时候应该是最香的。"叶崇磬头都没有回的说。
屹湘这才想起,她刚刚是泡了茶的。"你怎么知道是墨宝?"她脱口问。手心里正掂着的白瓷莲花状茶叶罐,薄薄的胎,光线映进去,看的到里面有半罐茶。摇一摇,叮铃铃的响。
"那是珠茶。"叶崇磬听着响儿,说。
屹湘把莲花罐放回柜子里,问:"那这冰裂纹的呢?"她看着标签上的字。是叶崇磬的字迹。
"冰裂纹那个,武夷岩茶......那茶叶该换了,上回不小心被混了点儿别的进去。"叶崇磬说着,"标签是贴给方大姐看的,贴了也白搭,若是要两种以上的茶,她还是经常张冠李戴。"他说着,倒不是抱怨的语气。
"你这儿茶真多。"屹湘终于把所有的罐子都放了回去,掩上柜门。
"这回出差,我顺路去两个茶场看看。都在深山里,现在,采茶季节快过去了。"叶崇磬说,"你是不是要送水上去?"他把菠菜放进水盆里浸了半晌了,只是不见动手。
"监工大人,"屹湘终于是撸起了袖子,"麻烦您顺道送水上去吧,好看看工程进度,下来,也就可以吃饭了。"
叶崇磬立刻抽了毛巾擦手,干脆的说:"好。" 这分明是正中下怀。 屹湘也不管叶崇磬怎样了,好在一碗菠菜面,简单至极。她只顾了洗菜煮面,并没有叶崇磬什么时候走开、又什么时候下来的,只是中间,她看着锅子里的水汽蒸上来,弥漫了眼前这一片,听到楼上不断的传下来爽朗的笑声......是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有的那种酣畅的笑。
叶崇磬,跟高师傅师徒初次见面,竟能详谈甚欢。
她手里的长筷子挑着面试软硬,觉得差不多了才关火。
外面雨下的很大,风也大,雨水吹到玻璃窗上,一阵一阵如鞭打似的响。
她看雨看的出神,冷不防听到一句"好了嘛"?叶崇磬人已经站在她身旁。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 (十五)
站的距离有点儿近,叶崇磬查看锅子里的面.
"刚刚好。"他说。
屹湘却有点儿懊恼。只顾了看雨,面在锅子里闷的时间稍久了些,吃起来恐怕不那么可口了。她忙用碗盛了,回头问坐下来等着吃的叶崇磬:"芫荽要吗?"
"要。"叶崇磬说。
屹湘把芫荽在面碗里绕了半周,看上去,十分的漂亮拿。 "谢谢。"叶崇磬接过碗来,"这是我的半生菜。"他微笑着,先挑起了一根芫荽。 屹湘坐下来,跟他隔了一个座位。
"人家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半生菜'。前三十年,我极不喜芫荽;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能接受了它的味道,慢慢的尝试各种吃法,才觉得以前错过了它的那些日子,真是可惜了。"他慢慢的说。叶崇磬的嗓音本就有些低沉,这么慢的讲着话,就越发有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屹湘静静的听他讲。 半生菜......那日,崇碧笑她,说母亲提起过的她小时候吃到一点点的芫荽都会大发脾气的事情,也说到,叶崇磬也有这"毛病"。 只是,年岁治愈了他们......
"屹湘?"叶崇磬一碗面已经吃完,而屹湘也已经愣愣的瞅着他有半晌了。他有些不忍心打扰她的这种状态。他说着琐碎的事情,明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安静的自管出神的模样,自然而然。
他这么一叫,屹湘坐直了。 "够吗?"屹湘问。
"不够。"他说。
"这么一大碗!"屹湘低呼。
叶崇磬笑了。
屹湘立刻明白叶崇磬这是在逗她。她抿了下唇,有些恼的站起来。
"屹湘!"叶崇磬毫不犹豫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他身高臂长的,隔了一个座位,只要一倾身,够到她毫不费力。
屹湘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甩手。脸立即就红了。 他松手,看着她。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急了。心里是有些发慌,慌的却不是地方,乱纷纷之间又想起那一晚两人相对的时刻......于是她又后退了半步。碰到椅子。沉重的椅子被她碰这一下,纹丝不动,却让她的腿弯酥麻而轻痛。就好像心尖儿那儿的感觉一样。
她对着叶崇磬,心里是明白他必然也想到了那一刻。
这个忽然间清晰起来的念头,就像悬在峭壁上的石头,随时会随着风滚落峡谷似的,那是一个险险的境地......当她再想后退半步的时候,叶崇磬缓了口气。 她稳住了。
"现在,不是时候,对吗?"他深深的眼里,是温和的光。
这般的深沉与温和,像一张密密的网。
屹湘转开脸。她的侧脸,像精美的雕塑,带着特别的温度。
叶崇磬就见那柔润而弧度优美的下巴上,不多不少位置刚刚合适的那颗蓝痣,在微微的颤动......他和缓的说:"我得走了。屹湘,"他回身拿了外衣,"楼上房间里有我的衣服,新的,没有开过封的,你可以先换一下;或者让人给你送女装来?我这儿没有现成的。"
屹湘低头,工装裤上那一大团印记,半干不湿的......
"不用。我回去换就行。"她有些生硬的说。
叶崇磬已经换好外衣,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们过两天见",才离开。
出了门,叶崇磬撑伞。 雨滴子打在伞上,噼啪作响。 往日他只觉得连绵的雨总会令他心生些许烦躁,此刻却没有,反而有一层说不出的松快。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下窗外——董亚宁的公寓,从上到下灯火通明......
屹湘站在门内,听到叶崇磬车子离开,半点没有轻松的感觉。 她只知道从始至终,她对叶崇磬着恼,叶崇磬并没有道歉。而看样子,他也不打算道歉。上楼的时候,她腿都有点儿发颤。
高师傅正在给壁画扫尾,拿着软毛刷子轻轻的、一寸一寸的过着画面,动作温柔。她进来,高师傅并没有留意到,只有正在摆弄那架物归原处的幻灯机的小白,对着她笑了笑。
整幅画被裱糊在墙壁上,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味道,像刚刚出浴的美人。她走向东墙,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的似走进了宁谧山谷间,身边是悠闲吃草、打滚、晒太阳的骏马......这是她自己的画,看着也觉得有出乎意表的美丽。
她轻叹一句,"当初是怎么想来。"
高师傅收了软毛刷,也叹一句,"可也是呢。"便没了话。
两人并排站着,细细的查看,再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来了。画没有问题,裱糊更没有问题。
"叶先生懂行。"高师傅简单的说。
屹湘只点头。
"湘湘姐,你来看。"小白忽然叫道。
"哟,你怎么给动上了。"高师傅先回头,只看一眼便责怪徒弟。
小白急忙说:"我就调试一下机器,别挪来挪去的,出了毛病。"他打开了幻灯机,机子里的片子缓慢的自动播放,投影在西面墙上,是清晰的风景画。此时他被师父责怪,束起手,有些不知所措。
屹湘看了,忙笑着说:"应该没事的......这是哪儿,风景真好。"
幻灯机有些年头了。方方的一个,顶部是一个圆盘状,内里一格一个的幻灯片,动一下,往前推进一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音,随着这轻微的声音,画面轮转。
屹湘看着看着,便觉得画面里的风景似曾相识。她轻轻的"咦"了一声。金色的湖面,晨曦中清冷的森林,延展到湖心的木桥,古旧的游艇,木屋的落地窗......她好像听到了窗子里电话铃在响。
"老橡树。"她轻声说。 没错,她不会认错的,这是老橡树。她无数次流连的老橡树。
可怎么会...... 离开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那双人沙发孤单的落在屋子中央。 她关了灯。
出门时雨落纷纷,风是住了的。 刚刚停下来在她车子后面的轿跑离的有点儿近。
一排车子像是刚刚到达,车主接二连三的开了车门下车来,打头的是佟金戈,前后的几位目光灼然的看向她。她觉得眼生,只隐约认得其中一位,大概是叶崇磬的堂弟,于是只对最熟识的金戈点了下头。
佟金戈车子刚停稳,就眼看着屹湘从叶崇磬家里出来的。他表情淡漠的脸上,眉微微一皱。屹湘并不理会佟金戈的反应。上了车,游刃有余的开车从前后包夹的奢华轿跑中脱离出来,扬长而去.
金戈听着叶崇岩在后面笑道:"还别说,就这范儿,可够带劲的。"他回头瞅了崇岩一眼,想警告他一句,崇岩却没看到,拎着酒就往董亚宁家门口去,走在了前头。
崇岩猛按门铃,楼上灯火通明的,人影不见,大门好半晌才开。
董亚宁刚刚正在他藏烟的窖子里搓烟叶,见人来才出来的。烟窖的门开着,一众人被烟叶味道吸住,纷纷的挤进那扇窄窄的玻璃门去,看董亚宁收的好东西。金戈隔着玻璃看亚宁那些刚完工的作品,笑了笑,说:"你还当真亲自动手啊。"
董亚宁雪白的衬衫上沾了点儿碎烟叶,一对眼睛眯着,吸了下鼻子,脸上有点儿沉沉的郁色。金戈见他这样,进门时准备好的话,也问不出口了。只说:"我们刚刚雨战,崇岩输了东道,琢磨着你这儿清净,今儿晚上就在这儿不醉不休了。"
董亚宁哼了一声,点了支烟,顺手拿起叶崇岩拎进来的酒,说:"这东道输的,可是大出血。"
金戈笑着,叫了叶崇岩他们出来,说咱们楼上去玩儿会牌,吃饭还早着呢,"老叶在家吗?叫他一起?"他是看着董亚宁的,董亚宁正巧朝旁边吐了口烟,对着他的旺财打了个榧子。
"甭叫,肯定不在家,今儿他得开一天会呢。这阵子跟大伯拧上了,有心思出来玩才叫奇事......"叶崇岩笑着出来,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闲话。 一众人上楼,踩的玻璃楼梯铮铮然作响。
金戈看亚宁一眼,亚宁示意他先上去,"我收拾下这里。"
烟窖里温度适宜,有种特别的香味,他将已经搓好的几根雪茄仔细的封了条子,搁进特制的烟匣子里,看了一会儿,在匣子内侧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屹湘进家门的时候,正赶上饺子出锅。 天气潮湿,从厨房到餐厅,水汽弥漫的。崇碧和潇潇在互相打趣,都说对方饺子包的难看。
屹湘歪在门边看着他们俩,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必须找点儿什么依靠。站了好一会儿,门内的两位愣是没有发现她。
郗广舒在上房门口也看了女儿的背影有一阵子了,才开口叫她。 屹湘答应一声。
"很累?"郗广舒让女儿进屋子。 屹湘摇下头。
"姑姑今天来过电话,潇潇婚礼她会回来的。"郗广舒说着,握了女儿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她双手一合,搓着这双凉手。"她大概能住一阵子......先是自己回来,Allen要晚些。"
"嗯。"屹湘靠在了母亲肩上。她就这么靠着母亲,哪怕只有片刻。有这片刻的休憩和温暖,足以支撑她走的远些、再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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